博物思史——信用卡

发行于阿联酋

公元二○○九年

如果你去问问别人，二十世纪对人类日常生活影响最大的发明是什么，他们的第一反应恐怕是电脑或手机，在第一时间，多数人并不会想到他们钱包里那张长方形的小塑料片。但自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以来，信用卡等银行卡便成为现代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银行借贷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再是贵族的特权。在一些人眼中，它是带给数百万人经济自由的终极象征，也有人认为它代表着欧美消费文化的胜利，此外——也许正是因此——金钱的使用与滥用所导致的长期潜在的宗教和道德问题也随之复苏。 

在前两节中，我们审视了性和战争，这一节将谈及人类生活中的第三大常数：金钱。金钱贯穿着整个人类史，从传奇巨富、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的金币（第25节），到中国明朝开国皇帝发行的纸币（第72节），再到第一种世界性货币西班牙国王的八里尔银币（第80节）。现在要登场的则是货币的现代形式——塑料卡。 

现代信用卡最早出现在美国，二十世纪早期的零售借贷计划便是它的雏形。二战结束之后，美国取消了战时的借贷限制，引发了信用贷款热潮。全球第一张通用借记卡是一九五○年诞生的大莱卡。之后在一九五八年，首张名副其实的信用卡问世，它由银行签发，并得到了各行各业的广泛承认。它就是美国银行信用卡，即VISA的前身，也是第一张以塑料制成的通用信用卡。但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信用卡才真正传播到北美与英国以外的地区，在全球通行。 

当然，信用卡本身并非货币，它只是一件塑料物品，作为消费、转账和保证偿还的媒介使用。如今，比起实实在在的纸币或硬币，金钱更多地被表现为账单与发票上的数字。几乎不会有人亲眼见到自己的大部分积蓄被换成现金，即便在银行的保险库里。日常使用的信用卡与借记卡让我们逐渐了解，货币已失去了其基本的物质形式。通过这些银行卡花去的总是崭新的、从未被使用过的钱币。我们也得以不受国界限制，在世界任何角落即刻调用自己的资金。之前我们所看到的硬币或纸币上都有国王或国家的标记，而银行卡在设计上并没有反映任何统治者或国家，除有效期限外，它的使用也不受任何限制。这种新生货币是超越国界的，也看似征服了全世界。不过，甚至是信用卡也保留了一些传统货币的特征：本节中的这张卡片便热切地表现出它是一张“金卡”。 

信用卡的功能自然是保证付款。就算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人们也相信对方最终会支付款项。在英格兰银行行长默文·金看来，信用卡不过是为一个古老的问题提供了新的解决方式：

对所有用于金融交易的卡片或货币来说，最紧要的是其可接受性，即交易的另一方对它抱有的信任度。关于信用的重要性，我可以用一个反例来证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阿根廷经济崩溃，政府决定不偿还国债，致使货币变得一文不值，于是在国内的一些小村庄里，借条越来越多地成了纸币的替代品。但借条的重点在于，借方必须信任贷方，而这种信任并非永远有保障。因此，在这些村庄，有人会把借条带到当地的神父处，委托他做担保。这是宗教被用于解决世俗事务的例子，但同样也表现了人借助宗教增强物质工具的信任度的做法。

没有哪个神父能在全球范围内为我们的借条做担保，因而我们使用全球通行的信用卡。 

本节中的这张金卡的发行者为总部位于伦敦的汇丰银行，其全称是香港上海汇丰银行有限公司。该卡获得了总部位于美国的信用卡联盟组织VISA的支持，卡面还印有阿拉伯语。简言之，它便捷地与全世界相连，是全球经济体系的一部分——通过背面复杂的电子结构运作，这一点恐怕大多数人在输密码时都不会想到。每一笔信用卡交易都被追踪并记录在案，构建起复杂的活动档案，在世界另一端为我们的经济活动写下传记。 

现代银行的规模比人类历史上已知的任何机构都要庞大，它们的影响力超越国界遍及全球。正如默文·金强调的：

不管是借助国际银行发行的信用卡还是银行提供的其他服务，大范围金融交易的开展都促成了一些跨国机构的诞生，其规模已超出国家机构能够控制的范围。而它们一旦陷入财务困境，就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混乱，还好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过去，统治者可以对自己的债务置之不理，放任银行倒闭。但在今天，让政府垮台显然比让银行倒闭容易得多。 

信用卡的多种特点无须赘述。世界上每一张信用卡都拥有全球认可的标准尺寸和形状，以便插进所有如今已经遍布世界的“墙上的插孔”。从某一方面来说，银行卡与传统的货币也有相同之处：它们都有两面，每一面都包含重要信息。卡的背面有一道磁条，这是电子认证系统的部件，让我们能够在全球范围内相对安全地调动资金，保证即时流通、即时交易与即时满足。许多卡片如今拥有了更为复杂的电子部件，即微芯片。微技术是近几十年内的伟大技术成就，正是它让信用卡得以在全球通行，跨国银行随之兴起。这黑色的小磁条是本节中的英雄，也许又是恶棍，总之，可导致众多结果。

对多数人来说，信用卡提供了一项空前的功能：无需传统的典当或借高利贷的方式便可实现借贷。但机会也不可避免会带来风险。宽松的借贷方式破坏了节俭等传统价值观，因为信用卡让你不必预先储蓄便可以消费。因此，它会引得道德家关注并被列为危险品、罪恶之物也就不足为奇了。毫无疑问，信用卡会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促使其消费超出自己的承担能力。因此，就银行业务的这一领域所带来的道德和宗教问题的辩论迅速升温。 

说起来会引人惊讶，这张卡本身也体现了宗教性。卡正面中部有一道红色回纹装饰，看起来像排列在长条状图案里的中空的星形，不禁令人回想起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一件物品：苏丹豁鼓，它被带到信仰伊斯兰教的苏丹北部后，其中一侧被刻了伊斯兰标记，用以向新世界宣布它的归属。这张卡片上的类似图案也表达了类似的用意。它并非由汇丰银行总部，而是由汇丰伊斯兰银行签发，而该行必须遵循伊斯兰教义。 

所有天启宗教都担心高利贷，即放贷取利这种社会恶习会让穷人逐渐债台高筑，最终贫困潦倒。《圣经》和《古兰经》中对高利贷都有直接训示。《利未记》中的告诫是：“你借钱给他，不可向他取利；借粮给他，也不可向他多要。”《古兰经》中的文字也十分尖锐：“吃利息的人，要像中了魔的人一样，疯疯癫癫地站起来。” 

因此，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与这一先进金融体系的伦理，包括钱财与商品、钱财与劳动的分离，尤其是鼓励借贷会给社会带来的种种后果进行着斗争。这一持续千年的关注最近的表现是，奉行伊斯兰教教义的伊斯兰银行系统在九十年代后兴起。伊斯兰银行如今在超过六十个国家范围内提供合乎其教义和社会行为规范的服务。汇丰银行伊斯兰分部的全球副总裁拉齐·法基解释说：

在伊斯兰世界里，金融是一个新兴行业。传统的银行和金融业起源甚早，而伊斯兰金融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始于埃及，以我之见，直到九十年代才步入真正的发展期，因此只有不足二十年的历史。

这张信用卡当然是中东经济影响力扩大的产物，同时也表明了另一桩事实：银行业的这一发展与整个二十世纪人们公认的判断背道而驰。法国大革命之后，包括卡尔·马克思在内的大部分学者与经济学家都认为，宗教对公共生活的影响力会渐次减退，长远来看，神的力量会让位于财富的力量。但在二十一世纪头十年便出现了让人惊讶的事实，其一便是：在全球多个地区，宗教重返经济与政治舞台的中心。我们的金卡也在这一不断发展的全球现象中占据了一个微小而又意味深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