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遭女性参政论者损毁的一便士币

爱德华七世便士，来自英格兰

公元一九○三年至公元一九一八年

从这里开始，我们讲述的历史便跨入了二十世纪。此前在我们的社会中，物品的制造者、委托制造者和所有者一般都是男性。本节这件物品上也刻有国王的头像，但它却是被女性所利用的特例——它的外观被一条女性抗议国家法律的口号破坏了。这是一枚带有爱德华七世头像的英国便士，但他的形象遭到了损毁，这在当时是一项犯罪行为。印满国王整个头部的粗糙大写字母是“VOTES FOR WOMEN”（女性要有选举权）。这枚主张女性参政的硬币代表了所有为选举权斗争过的人。本部分的前几件物品展示了十九世纪的大规模生产与消费，而这件物品则与大众参政的兴起相关。 

历史上鲜见权力被心甘情愿移交的现象，它通常是通过暴力手段而易主的。十九世纪的欧洲和美洲不时爆发政治抗议，比如欧洲大陆时常发生革命，美国爆发了南北战争，英国则上演了旷日持久的要求放宽参政权的斗争。 

重新定义英国民主政治的进程十分缓慢。这一行动始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大约六成的男性拥有了选举权，但女性被完全排除在外。一八三二年《大改革法案》颁布后不久，争取女性参政权的行动便开始了，但这场战役直到二十世纪初才真正打响，当时女性参政运动陆续出现，女性展现了更高层次的魄力，可以说是暴力。为女性参政运动谱写战歌《女子进行曲》的埃塞尔·史密斯女勋爵曾说过：

一九一二年一个值得铭记的下午，五点半整，一批又一批的女性从皮手筒和提包里拿出锤子，有组织有计划地敲碎了伦敦所有主要街道上的商店橱窗，因为她们知道在同一时刻，潘科赫斯特夫人正把一块石头砸向唐宁街十号的窗户，拉开整件事的序幕。

史密斯和其他许多女性一起被关进了监狱。一天，有位探监者发现她从窗户里探出身，正用自己的牙刷指挥女权运动的盟友在活动时间练习那首歌。 

这些受人尊敬的女性的故意犯罪行为令当时的当权者震惊不已。民众对争取女权的海报、宣传册、集会和唱歌早就习以为常，但如今她们又迈进了一大步。损毁国家货币相形之下反倒是较为模糊的罪行，因为没有明确的受害者，但它却是对将女性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的国家政权更有效的攻击。这是绝妙的宣传策略。艺术家菲利斯蒂·鲍威尔对颠覆性的纪念章有特别的兴趣：

这个主意令人拍案叫绝。它利用了货币的潜质——广泛的传播力，有点类似今天的互联网。一便士是使用最频繁的钱币，因此能有效地扩散信息，破坏性地进入公共领域，传给那些深有同感的人和会为之震惊的人。这个创意妙极了。 

这枚硬币充分利用了硬币无法一眼看到两面的特点。刻有不列颠女神形象的一面没有受到损毁：这个站立的女性形象十分强烈地象征了国家的地位。因此当你看到另一面时，极有可能会感受到一种冲突，一种切实的颠覆。

另一面上正是爱德华七世的侧面像，秃顶，蓄须，目光直视画面右方。这枚硬币铸造于一九○三年，当时他刚六十岁出头。硬币边缘是一圈环绕着他的拉丁字母，意为“爱德华七世蒙上帝恩典，他是不列颠之王，国教捍卫者，印度君主”。如此强势的称号提醒世人，他是古老权力与新兴帝国权力的结合，这一统治长达数世纪的政治体系得到了上帝的庇护。但参差不齐的大写字母“VOTES”横亘在国王的耳朵上，盖住了他的脸颊，耳朵下方则刻有“FOR”，脖子上是“WOMEN”。一位女权运动者将这些字母一个个地敲到了一便士硬币上，每个字母都要单独敲，整个过程十分费力，成品带有一种强有力的粗糙感，对此，菲利斯蒂·鲍威尔这样形容：

不偏不倚地敲在国王的脸上，这确实是一种损毁行为。我觉得饶有趣味的是，这样一来，耳朵便被置于非常突出的位置。所有字母都被敲到硬币上之后，耳朵仍大致保持完好，这似乎是在问：“你听见了吗？”显得非常有力量。

这枚爱德华七世铜币被损毁时，正是妇女社会与政治联盟成立期间。这一组织的发起人包括埃米琳·潘克赫斯特和克利斯塔贝尔母女。之前有过较为温和的女性组织，但没有一个实现过自己的目标。三十三年前，埃米琳的丈夫曾为国会起草了第一份《女性参政法案》，在众议院反响相当不错，但遭到了首相威廉·格莱斯顿的公开反对：

我担心的并不是女性侵犯男性的权力。我担心的是，这样做会无意中妨害女性天性中的娇柔、纯洁、精致与高贵。而这些正是她们现有力量的源泉。

除了指出女性的娇柔与精致之外，格莱斯顿还大力宣扬压抑天性的传统淑女行为规范。因此，尽管女性选举权运动仍在继续，法案不断被呈交国会，但在几乎一代人的时间里，多数女性不再采取直接行动，终止了侵犯男性现有权力的非淑女行为。 

到一九○三年，包括潘克赫斯特母女在内的广大女性都不再甘于忍耐。（此时她们自称“主张扩大参政权者”，但在几年的激进运动之后，这些活跃的新抗议者被《每日邮报》称为“主张女性参政女斗士”，这是一种带嘲笑意味的狭隘化的称呼，将她们与那些坚持以和平手段抗议的女性区别开来。）在潘克赫斯特夫人的带领下，女权主义者采取了直接行动，损毁硬币仅仅是其中一项。但选择便士作为载体是绝对明智的：这种实行十进制货币之前的黄铜便士直径与现在的两英镑硬币相当，大小足够清晰容纳所有字母，同时数量庞大、价值低廉，银行召回重铸的可行性很小。因此，硬币上的信息能够广泛而无限制地流传下去。女权运动者也身体力行地展开了事业：她们呼吁投票，扰乱审判秩序。埃米琳·潘克赫斯特本人就曾经这样做：

对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来说，女性应获得选举权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英国宪法规定，纳税与代表权相伴相生。因此，女性纳税人自然拥有投票的权利。

潘克赫斯特节制的发言掩饰了当时运动中逐渐升级的暴力现象。其中最著名的事件是，国家画廊所收藏的委拉斯开兹的名画《镜前的维纳斯》被玛丽·理查森割破，她还振振有词地说：

我要毁掉神话中最美丽的女性画像，作为对政府毁掉现代史上最美丽的女性潘克赫斯特夫人的抗议。

女权运动者还采取了许多其他至今仍会让人感到震惊的行动：用铁链把自己捆在唐宁街十号的栏杆上；在信箱里投放邮件炸弹；被送进监狱后绝食抗议。最暴力的自残行为发生在一九一三年的德比，艾米莉·戴维森冲到国王的座驾前，最终死在了马蹄之下。为了改变法律，女权运动者开始系统性地破坏法律。损毁硬币仅仅是行动之一，而这些行动都远远超出了非暴力反抗的范围。当时社会对这种行为的容忍度上限在哪里？人权律师与改革者海伦娜·肯尼迪夫人谈到了这一问题：

损毁硬币是违法的，因此，这也引发了关于在特定情况下违反法律是否合乎道德的争论。我的观点是，在争取人权时，有时别无选择。作为一名律师，我可能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多数民众都会赞同“总得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的想法。显然，考虑到非暴力反抗的宗旨，被接受的范围是有限度的。有一些政治举措无可容忍，对它的限度在哪里、它应当如何的道德判断也经历了艰难的斗争。这些女性拥有非凡的勇气，她们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在如今的社会中，自然也有人为形形色色的事业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我们需要考虑时间和场合是否合适。我认为大部分人都会赞同一点，即个人的行为一旦伤害到了他人，便是令人不能接受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乱了女权运动的脚步，但是战争本身也给予了女性有力的、实际上是决定性的支持，让她们最终享有了投票权。女性突然间获得了在传统的男性领域以及在明显“不适合淑女”的环境下表现的机会——比如战场上的医护工作、军需品供应、农业和工业等领域。因此在战争结束后，她们再也不会被从前娇弱精致的刻板形象禁锢了。

一九一八年，年满三十岁的英国女性获得了投票权。一九二八年，《平等选举法案》将范围扩大到了所有年满二十一岁的女性，与男性选举权条件相同。在这枚硬币被刻上“VOTES FOR WOMEN”一百年之后，英国发行了一种面值五十便士的硬币，以纪念妇女社会与政治同盟成立一百周年。硬币的正面是女王像，一名女性。背面也是一名女性——一位用铁链将自己捆在栅栏上的妇女参政论者，她身边有块告示板写着“GIVE WOMEN THE VOTE”（给女性选举权）。这一次，这些出现在硬币上的文字是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