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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难之役(朱棣皇位争夺战)

靖难之役简介

靖难之役:靖难之役,又称靖难之变,是建文元年(1399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明朝统治阶级内部争夺帝位的战争。明太祖朱元璋在位时把儿孙分封到各地做藩王,藩王势力日益膨胀。因太子朱标早逝,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建文帝。 建文帝与亲信大臣齐泰、黄子澄等采取一系列削藩措施。与此同时,也在北平周围及城内部署兵力,又以防边为名,把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的护卫精兵调出塞外戍守,准备削除燕王。朱棣于建文元年(1399年)起兵反抗,随后挥师南下,史称“靖难之役”。 建文帝起用老将耿炳文统兵北伐,又派李景隆继续讨伐,而建文帝也缺乏谋略,致使主力不断被歼。 朱棣适时出击,灵活运用策略,经几次大战消灭南军主力,最后乘胜进军,于建文四年(1402年)攻下帝都应天(今江苏南京) 。战争历时四年(1399—1402年)。 战乱中建文帝下落不明,或说于宫中自焚死,或说由地道逃去,隐藏于云、贵一带为僧。 同年,朱棣即位,是为明成祖。朱棣进入南京后,大肆杀戮曾为朱允炆出谋划策及不肯降附的文臣武将。齐泰、黄子澄、景清等先后被杀,方孝孺更是被诛十族,造成空前的惨案。靖难之役给明初刚刚得到恢复的社会经济又带来不小的破坏,尤其是战争剧烈的地区,所受的破坏更大,形成“淮以北鞠为茂草”的情况。

靖难之役过程分析——

朱元璋的沉重遗产

封藩问题

明朝初年的山西平遥,有个管儒学教育的芝麻官叶伯巨,在洪武九年(1376)越级给皇帝上书,批评当时的朝政,惹得朱元璋大怒。他指出朝廷的弊政有三点:“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朱元璋以离间皇亲骨肉的罪名,把叶伯巨捕入大狱,不久死于狱中。

又过了二十多年,到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随之在燕王朱棣和建文帝朱允炆之间,爆发了历时近四年的靖难之役。后人是这样评价叶伯巨的先见之明:到了洪武末年,燕王屡次奉命出塞,与蒙古部落作战,势力开始强大。后来因削夺兵权开始反叛,这样才夺取江山。人们这才承认叶伯巨确有先见。

无论是当时的人们还是现在的学者,都认为靖难之役的爆发,其实就是朱元璋一手造成的。这样说确有一定道理。那么朱元璋究竟制定了怎样的政策,使穷乡僻壤的小小芝麻官,都看出了明朝最高统治集团内部所潜藏的矛盾,并且预言这些矛盾将会引发战争呢?

事情还要从明朝建国后,开始推行族亲封藩说起。

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后,开始大封天下官员,首先颁诏规定了自己家族的次序。他册封马氏为皇后,朱标为太子,到了洪武三年(1370)后,其他诸皇子也都陆续被封为各地的藩王,爵位高于建功立业的大臣。在封建专制社会里,皇帝的本性都是家国不分,却最终避免不了国破家亡的悲剧。

中国传统政体制度大致分三种:一是商周的分封制。皇亲国戚分封在外,藩国屏障中央政府,诸藩以国为姓,相对独立,中央和藩国是朝贡与册封、称臣与纳贡的关系。二是秦唐宋的郡县制。虽然也册封皇亲子弟为王,但有国名而无实藩,有的还规定,皇子必须住在京城,由宫廷派宦官进行管理,有的甚至规定不能世袭,总之设法使皇权不受威胁。三是汉晋和明初采用的郡国制,作为分封制和郡县制之间的过渡。藩王在郡国之内,握有军政经济大权。

这三种制度中,朱元璋看中的是郡国制,不过郡国制先后酿成了西汉的“七国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朱元璋出于私心,并没有吸取教训,根据《明史·诸王传》,他分封诸皇子的情况是:皇子封亲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属。亲王允许保留少量的护卫亲兵,少的有三千,多的达一万九千人。

这只是泛泛规定。后来朱元璋任命皇子代替大将守备边关,有几位御边的藩王,如燕王、宁王等,他们不但有自己的亲兵,还管辖中央政府的军队,其中不乏精锐部队,人数很快就合法地突破了上限。

朱元璋当然知道历史上藩王觊觎皇权的危险,藩王势力恶性膨胀,必然要冲击中央政府的安全。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因此,朱元璋制定了强干弱枝的规划,在赋予诸王极大权限的同时,也进行一定的控制和防范。例如规定:诸王仅仅是列有爵位而不享有政务,分有藩国但不管理领土。这些与周朝和汉朝的制度稍微不同。

他反复告诫藩王要安分守己,恪守长幼尊卑之礼,记住自古以来,凡是王侯企图夺取皇权,不是自取灭亡,就是连及皇朝玉石俱焚的教训。为了防范诸王之间互相串通,朱元璋禁止他们互相走动,而且朝廷很少召集亲王入朝觐见。

朱元璋对藩王的限制主要表现在行政权方面,对军权却采取了开放的态度,而且到了洪武后期,皇子掌兵权的现象日益普遍。他们不但享有一定数量的亲兵统率权,而且在边境战争爆发时,享有对中央部队的指挥权和节制权。由于洪武中后期,朝廷连续发生了胡惟庸案、蓝玉案,朱元璋对开国功臣失去了信任,而更相信本是同根生的皇子皇孙。那些为明朝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如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等,都受到诸王的节制,这样更助长了藩王的权势。

朱元璋亲自颁布《皇明祖训》,规定:藩王都有守镇兵和护卫兵。一般情况下,守镇兵由中央派遣的常选指挥掌握,护卫兵由亲王自己调遣。如本国在险要之地,又遇到紧急情况,藩王领地内的守镇兵和护卫兵,都听从亲王的调遣。而且还规定: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朱家的皇权旁落,则藩王可以训兵待命,等待天子密诏,诸王统领守镇兵要协助皇帝讨平奸臣。

朱元璋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不但标志着诸王统兵的合法性,甚至规定了诸王有“清君侧”的特权。

继嗣问题

朱元璋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皇权的旁落,也不担心他的儿子们敢犯上作乱。历史上像他那样通晓军事,勤于政务,又将皇权与相权集为一身的皇帝,之前还从来没有过。而且朱元璋在诸皇子的继承权问题上,作了较为合理的安排,在他看来,基本上杜绝了夺权的可能。

首先,朱元璋很早就册封世子朱标为皇太子,培养他作为接班人,限制了其他诸王与朱标之间的长幼尊卑关系。朱标拜明初的大儒宋濂为师,立为太子后,又封文臣之首李善长兼太子少师,武臣之首徐达为太子少傅,常遇春为太子少保等。这样一个强大的辅佐阵容,早早确定了朱标的领先地位。

第二,朱标在兄弟之间颇具威望,堪当楷模。《明史·孝康皇帝传》说朱标当太子的时候,为人友爱,重视兄弟之情,几位皇弟犯了错误,他都尽量调护,免受朱元璋的责罚。曾经有人密告朱元璋,说晋王朱㭎有谋反嫌疑,朱元璋大怒,结果也是太子朱标流泪为弟弟求情,朱元璋才被感化宽宥了晋王。

后来的一些史书曾贬低世子朱标的能力,说他文弱不堪大用,流露出朱元璋对这个儿子的不满情绪,甚至还通过朱标之口,说出朱元璋最爱燕王等,这无非是朱棣继位之后,为了抬高自己而使用的雕虫小技。朱元璋的确非常喜欢燕王朱棣,但朱棣要想从朱元璋那里直接获得皇位继承权,或者说绕过朱标、朱允炆而获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第一,朱标当上太子之后,从未有过重大失误,朱元璋也没有更换太子的意图。如果说朱标气质文弱、雅儒就让朱元璋不满意不喜欢,那么朱标的儿子朱允炆则更文弱,后来还是被册封为皇太孙。实际上,朱标重文兼武,应该是一位守成之君的最佳候选人。

朱允炆相比就差许多,他书卷气太重,而且不通军事。《明太宗实录》记载,有一次朱元璋征求刘三吾等人意见。他说:皇长孙弱不更事,治理国家必须得人才行,我想立燕王为皇太子,你们以为如何?刘三吾回答说:立燕王为太子,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况且皇孙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继承皇位。这件事实际上也不可信,更像是朱棣为了美化突出自己、贬低建文帝的一个小伎俩,从而把自己打扮成朱元璋心目中的合法继承人。

其二,朱标和朱允炆都是嫡出,而燕王朱棣则是庶出。朱棣起兵靖难和后来称帝,都号称自己是孝慈高皇后所生,这也是为了抬高自己的政治身价。经过专家考证,他的生母是碽妃。按照封建宗法关系,先皇去世后,皇位由嫡长子继承。如果嫡长子先于去世,则由嫡长子的嫡长子继承,如果嫡长子无嗣,再由其他嫡子继承。如果皇后一直没有生育,才能轮到庶子,而且还要按先后排序。一般庶子很难继承皇位。之所以明朝后来很少由嫡子继位,问题就在于皇后无出,或者皇帝没有儿子。但这个问题在洪武朝未曾出现过,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嫡出的有四个。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洪武二十四年(1391),太子朱标病死,谥号懿文。新册封的皇太孙朱允炆,既不像果勇刚毅的祖父朱元璋,也不像能文能武的父亲朱标,不但雅儒软弱,还多了几分书呆子气。这不能不使朱元璋颇感失望,对刚刚创立的大明基业产生忧虑。据说,朱元璋在暮年的时候,回到后宫经常向上天祈福祷告,希望老天爷能保佑明朝的千秋万代。那么,谁会觊觎皇位?谁会桀骜不驯?是那些难以驾驭的开国武臣,还是祸起于萧墙?朱元璋把疑虑的重点放到了前者,于是在胡惟庸案之后,又开始了兔死狗烹般的朝臣大清洗。

在处理皇权与朝臣的关系上,用叶伯巨的话来说,朱元璋采取的是“用刑太繁、求治太速”的严厉手段。朱元璋执政,留给后人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滥施刑罚,用政治恐怖主义的威吓手段,为皇权至上扫除一切障碍。其实明初的政治环境和北宋赵匡胤时代大不相同。在这个时候,朝臣中根本无人能触动皇权的统治地位。赵匡胤尚且能用“杯酒释兵权”,但精明强悍的朱元璋,却偏偏从历史的经验中总结出,宋元亡国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皇帝失权。皇帝将处理朝政的大权,委任给了权臣,造成了上下蒙蔽。因此,朱元璋一开始就对能影响皇权的任何力量,都严格防范,也可以说是猜疑,以免危及大明皇朝的基业。

在朱元璋看来,他手下的所有重要人物,都长期经历过血与火的战争洗礼,战争锻炼出这些能征惯战握有大权的武将。他们有能力在外拥兵割据,也有能力在朝中进行颠覆活动。于是,还在太子朱标活着的时候,事关政治斗争的杀戮已经开始了。

最能影响皇权的首先是相权,在他罗织罪名杀丞相胡惟庸之前,这种政治上的高压政策已经表露。例如“空印案”,仅仅因为朱元璋怀疑当时各地的财政审计或许有弊政,于是不经调查,就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令将各地衙门长官主印者,一律杀掉,死者超过三万人。对于不经任何法律上的审判,便滥杀无辜的冤案,朝廷中竟然无人敢站出来进行争辩和劝止。不难看出,朱元璋掌握的皇权,已经无人能制衡,而且这也表明,朱元璋要给自己和后代留下一个怎样的政治统治环境。

相对软弱的朱标,不止一次地进言劝谏父亲,不要大批诛杀有功之臣,以“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提醒父亲,应该如何当家做主。在朱元璋看来,朱标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还轮不到他当家做主。实际上,开国皇帝有好几位对朝臣的清洗,对外权的钳制,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差别只是谁温和一些,谁更血腥和暴力。

洪武二十六年(1393),也就是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第二年,朱元璋借口“蓝玉案”大开杀戒。如果说十三年前的“胡惟庸案”,还主要着眼于皇权与相权之间的争夺,这次的“蓝玉案”更像是皇权与军权间的较量,而且是为子孙后代考虑,保障下一代皇权的平稳顺利。

蓝玉是开国第二号大将常遇春的小舅子,作战勇猛,屡立战功。随着军功的增长,他逐渐居功自傲,对朱元璋的命令开始阳奉阴违,这引起朱元璋的极大不满,在他看来,这就是影响到皇权的安稳。于是以蓝玉为祸首,株连一万五千人被杀,“元功宿将相继尽矣”。朱元璋为此颁布了《逆臣录》,里面包括曹震、张翼、张温等一公、十三侯、二伯这样的军事权贵,试图使“胡蓝之狱”永不翻案。

朱元璋一方面大肆屠戮功臣,消灭异己,同时开始大封皇子王爵,寄希望于宗藩的力量来屏卫朝廷。不过朱元璋的这二十多个儿子,真正有才华的凤毛麟角,不堪大用的居多。朱元璋选来选去,也只有九个儿子被封为“塞王”,而被赋予军队领导权的,只剩下晋王朱㭎、宁王朱权和燕王朱棣。

洪武二十三年(1390),燕王朱棣开始节制傅友德等北边将领。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元璋又实授朱棣军权,主持针对蒙古的军事防务。在迫降纳哈出和取得捕鱼儿海大捷之后,原本紧张的北方军事对峙暂时松弛下来,明朝的军制开始由卫所制向镇戍制过渡。军队逐渐集中,实行重点防御,更加凸显出三位亲王在军队中的重要性。晋王统领山西、大同诸镇;燕王坐镇北平,控制宣府、蓟州等;宁王就藩大宁,起到支撑和援助的作用。整个北方的战略防御落到这三位亲王的手中。从某种程度来说,亲王也成了边关大帅。

明太祖看着由自己家族形成众星拱月的政治格局,似乎很是满意。

据记载,朱元璋曾洋洋自得地对朱允炆说:“我把对付北方蒙古的重任交给诸王,可以让北方边疆尘沙不动,你就放心好了。”

朱允炆针锋相对地询问:“北方蒙古要造反,诸王可以抵御,诸王要是造反,那么谁来抵御呢?”

朱元璋一时语塞,过了良久才反问:“你打算怎么样?”

朱允炆回答的对策是:“以德治国,以礼治国。如果不行,就削弱他们的封地;如果还不听话,就废除他们的封号;如果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就只剩下举兵讨伐了。”

朱元璋点头称赞。

在朱元璋眼里,只有两股力量能威胁大明皇朝统治:在内,是权臣篡位,现在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在外,只有蒙古部落还有些实力,但经过多年的打压之后,已经土崩瓦解。那些自己亲手提拔的诸王,掌握数量可观的兵马,对外可以抵御强虏,对内可以随时待命,威慑那些觊觎皇位的权臣,这样朱家的江山就可以永固了。

祸起萧墙,这一点也不是不可能。但毕竟诸王所能控制的人马,和皇帝能调动的军队相比,还不到一成,力量非常有限,岂敢以卵击石?何况朱元璋对这种反叛的隐患也进行了针对性预防。无论如何,朱元璋不能再把军权转让给外臣,他也不可能为了孙子,而对几个儿子下杀手。这样看来,内乱的隐患,只能等朱允炆上台后自己去解决。

封藩和继嗣的矛盾

从前有人以为,靖难之役能够爆发,是封建社会专制制度的产物,实质是争夺皇位,削藩是战争爆发的根本原因。因此,总结出一条历史规律:在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之争中,皇帝为了强化自己手中的权力,往往要依靠一种势力——如宦官或外戚——作为支柱,而统治阶级权力欲的贪婪和内部矛盾,往往使这一支柱,成了皇权的对立面,成为皇权的威胁,不一定非要对皇帝取而代之,但至少可以把皇帝架空。因此,封建专制制度的发展过程,就必然要有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与冲突,靖难之役就是狗咬狗的闹剧。

但是也有人认为,靖难之役还是有它的进步性。双方的斗争体现出革新与守旧的矛盾。建文帝代表革新派,他的理想之国与明太祖所希望的截然不同。建文帝和他周围的小集团,即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要变革祖宗之法,实行新政的愿望很强烈,因此坚决地摒弃洪武时期的恐怖政治,争取相对柔和的开明政治。而燕王的左右是由保守的皇亲贵戚和军人集团组成,属于前朝的既得利益者,因此他们最反对改革。围绕着改革与守旧,双方产生了矛盾和斗争,最后酿成兵戎相见。

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帝上台后,必然要改变朱元璋后期的一些政策。建文帝的人生经历和思想作风,与他的爷爷完全不同,因此有一些改变是必然的。但触动下属的利益,就一定要通过战争来解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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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建文帝上台后,的确革除了朱元璋时期一些过于严厉的政策,尤其从建文帝依赖的重臣方孝孺那里,改革的倾向看得很明显。他们俩甚至讨论,是不是要把土地制度恢复到西周时代的井田制,按照孔子的古礼进行统治。如果不是战争爆发打断了他们的计划,这样的复古改革还不知道会走多远。

朱元璋留给建文帝的政治遗产,是将权力和矛盾都集中在家族内部,解决起来要比外臣专权更棘手。这一点倒是和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很相似。

靖难之役的爆发,与其说是不可调和的利益之争,不如说是皇位继承权的方法问题。明朝采取的是嫡长子继承制。这种由血统和出身的不平等,形成继承权的不平等,最初看来是避免了继承权上的纠纷。在没有任何竞争的条件下,最终酿成了明朝天子的一系列悲剧。一个人对皇位的继承权,没有偶然,没有择优,没有淘汰,从他一出生就规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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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帝

明朝在宣德和正德年间,也相继爆发了类似的靖难之役,只不过皇帝一方迅速取胜,才避免了建文帝的悲剧重新上演。嫡长子继承制,危害之大不仅在于产生战争,万历年间的“争国本”,实际上也是皇位继承权的顺序之争。南明初期,大兵压境,内忧外患,大臣们还在讨论,究竟是选福王还是潞王,争论的实质也是继承权顺序,到了最后宁要嫡亲的草,也不要庶出的苗。

朱棣通过战争,取得了庶子战胜嫡孙的胜利,但他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他对继承权的选择,重复了朱元璋的老路,因此也就使这场战争——哪怕从皇朝内部看——没有取得任何革新的价值,失去了它本应具有的意义。

洪武三十一年,年逾古稀的朱元璋在辛劳了一生后去世。驾崩前,他留下一封遗书,是这样评价自己和继承人:我应天命称帝三十一年,夙兴夜寐,勤于政务,就是为了服务于民。怎奈我出身寒微,没有前代圣君那样博学多知,做不到从善如流,疾恶如仇。人的生老病死是万物的自然规律,现在我的皇太孙朱允炆,他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我希望内外文武大臣同心辅政,以安百姓。

但朱元璋根本没有料到,在自己死后的第二年,建文帝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削藩”,紧接着亲王们造反,随后引发战争,打破了他亲手规划的统治格局。他更不会料到,这场战争持续近四年,死伤人口以百万计。他亲手选中的继承人死于非命,儿子鸠占鹊巢,夺了孙子的宝座。

这一切,其实都可归因于朱元璋在政治上的短识和自私。

削藩导致战争爆发

黄子澄等人

朱允炆即位后,立年号“建文”,命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参与国事,依为肱股之臣。这些人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削藩,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朱允炆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就预感到诸王对皇位的威胁。

有一次,他在东角门问黄子澄说:诸王在自己的属地一言九鼎,拥兵自重,大多不遵法纪,我当了皇帝后,应该如何?

黄子澄答道:诸王拥有护卫兵,只能够用来自己保卫自己,如果他们敢叛乱造反,我们就用全国的兵力讨伐他们,他们谁能支撑得住?从前汉朝发生“七国之乱”,诸王的兵力合起来够强大了,但终归还是灭亡。诸王和朝廷相比,大小强弱很分明,他们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由此可见,黄子澄对削藩的态度是坚决而自信。朱允炆称帝后,召见黄子澄与齐泰,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问黄子澄:先生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们在东角门的谈话吗?

黄子澄顿首说:不敢忘。

于是三人密谋削藩的次序,确定先拿谁开刀。齐泰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先取威胁最大的燕王朱棣。略显迂阔的黄子澄不同意。

他说:先帝在世的时候,周、齐、湘、代、岷诸王,就多有不法之举,我们削除他们的封号,师出有名。现在动手,应该先拿周王开刀。周王是燕王的同母兄弟,先削周王,等于剪除燕王的手足。

黄子澄看中的是师出有名,要的是一箭双雕。他似乎并不担心削周藩有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而是更乐于看到把燕王逼得造反,将反叛的罪名扣到燕王头上。黄子澄的计划,第一步看似稳妥,其实第二步麻烦更多,风险更大。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建文帝即位,八月削除周王的封号,至第二年六月,又连续废除了湘、齐、代、岷四王,终于将燕王朱棣逼上了反叛之路。既然不愿束手就擒,那只有公开反抗了。建文元年(1399)七月,燕王正式起兵。

这里设想一种可能,如果建文帝没有果断削藩,能否会在他即位一年之后就激起朱棣的军事反抗呢?洪武一朝,朱元璋多次采取政治恐怖政策。像蓝玉一案,大肆屠杀官僚军事集团,并没有激起军队的叛乱和高层将领的谋逆。为何等到建文帝上台,当他对皇族诸王采取恐怖政策时,竟然闹出了轩然大波?诸王形成尾大不掉,确实是事实,但在朱元璋看来,蓝玉等人也有相似的趋势。如果朱元璋也先清除蓝玉身边的羽翼曹震、曹兴等人,很有可能将蓝玉推向反叛之路。方法和策略的不同,会对结果的差异起很大的作用。朱元璋是快刀斩乱麻,建文帝却是欲速则不达。他手下的黄子澄等人,在该快还是该慢的问题上,就犯了一系列错误。

当时在建文朝廷内部,对如何处理诸王这个问题,有着完全不同的意见。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是激进派,力主从重从快解除封藩之害,还国家长治久安的和平局面。

第二是缓进派,同意削藩,在解除诸藩对朝廷军事威胁的同时,不主张触动他们的经济利益和人身安全,希望采取逐步的缓和措施,达到削藩的目的。

第三是睦亲派,坚决反对削藩,保持国内政治格局不变,认为削藩如果造成叛乱,过在朝廷。

建文帝自己属于激进派,他倚赖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无不是削藩的坚定支持者。但齐、黄等人,只不过是几个满腹经纶的书呆子,“兵事非其所长”,以为凭皇帝登高一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所有藩王,丝毫没有考虑到战争的危险性。

像方孝孺这样的人,当时被称为江南士人的楷模,但对民生利病一无所知,而是津津乐道地从复古改革中,试图改变朱元璋时代的某些弊政。政治上他鼓吹孔孟的仁政,经济上又提出恢复井田制。像这样的迂阔之士碰到兵戎相见,除了策划几个纸上谈兵的败招,别的什么作用也发挥不出来。

相比之下,也有几个建文帝的忠臣如卓敬、王叔英、高巍、韩郁等人,提出用“加恩”的办法,逐步达到削权的目的。

御史韩郁和高巍给建文帝上书说:明太祖朱元璋分封诸王,是效法古代的制度,但当时做得有些过分,诸王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如果不削诸王,则影响朝廷的法令和权威;如果削藩,又会伤及亲亲之恩。他举例西汉“七国之乱” 前后,朝廷的各种对策,希望建文帝不要效法汉景帝,“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具体建议如下:在北方的诸王,将其子弟分封在南方;在南方的诸王,将其子弟分封在北方。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自削。

户部侍郎卓敬和齐泰都视燕王为最大隐患,但两人的处理方式却完全不同。齐泰主张先拿燕王开刀;而卓敬以为,燕王朱棣无论是智慧还是胆识,都是雄才大略,类似太祖朱元璋,而且北平是战略要地,兵强马壮,所以提议先把燕王迁到南昌,万一他在南昌谋反,朝廷也很容易控制。卓敬的建议,实际上既维护了亲亲之伦理,又达到了削弱藩王力量的目的。

翰林修撰王叔英在建文之初上呈资治八策,即务问学、谨好恶、辨邪正、纳谏诤、审才否、慎刑罚、明利害、定法制。他的资治八策,既是对朱元璋时期一些弊政的否定,也对新皇帝充满了希望。他在建文帝面前这样评价朱元璋:“太祖革除奸臣和弊政,就像给病人治病,给庄稼除草。但如果治病措施太急,就会伤害身体发肤,除草速度太快,就会殃及禾苗庄稼。”这实际上是暗示建文帝,在削藩问题上勿急勿严,在准备好了各种条件后,如同去病除草一样,将诸王所形成的隐患一步步解决。

可惜,建文帝已经按捺不住,容不得这样慢腾腾按部就班地削藩,或许他已经得到密报,告发燕王正在招募武士,准备图谋不轨。

的确,从建文帝即位到燕王出兵这段时间里,朱棣表面上采取各种办法迷惑朝廷,暗中却紧锣密鼓地进行备战。周王被削除封号后,朱棣为了打消建文帝的猜疑,毅然进京朝觐,态度之果敢,犹如当年刘邦赴鸿门宴。软弱的建文帝没有利用这一机会。数月后,为了追悼朱元璋去世一周年,朱棣又派三个儿子入京致祭,再次表明没有反心,企图迷惑朝廷。

但这个时候,诸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掉。建文帝将要处理燕王的消息已经传得很开,燕王送子为人质,也是冒着极大风险。

燕王的世子入京师后,齐泰提出要把他们兄弟三人都留在京师,以防万一。黄子澄又提出反对意见,他说:不如放他们回去,表示我们不怀疑,可以用偷袭的办法获胜。齐泰和黄子澄虽然都是高谈阔论的书生,但相比而言,黄子澄更显得迂阔无知。

而朱棣手下的谋士们,如姚广孝、袁珙、金忠等人,则使用各种手段,力促燕王出兵。尤其是第一谋臣姚广孝,在朱棣态度趋于坚决之后,暗中挑选将校士卒,日夜操练。燕王的官邸是从前元朝的皇宫,墙高院深,姚广孝在里面操练人马和制造兵器。为了迷惑外人,他在王府里修筑大型的地下室,加高加厚守卫的城垣,并在墙根下密密麻麻地埋上缸瓮,用于防御。他还别出心裁地畜养鸭鹅,用鸭鹅的叫声来掩盖操练人马和制造兵器发出的声响。

当燕王觉得贸然起兵民心不可用时,姚广孝披着宗教的外衣进行鼓励说:“臣知天道,何论民心。”实际上,燕王的谋士们非常重视制造舆论和宣扬起兵的合法性,他们抬出“清君侧”的旗号,把自己打扮成挽救社稷、保卫太祖事业的靖难义师。在起兵文告中,朱棣是这样解释起兵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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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

我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的嫡子,国家的亲王。自从受封为藩王以来,只知道奉公守法,安分守己。现在幼主嗣位,信任齐泰、黄子澄等奸佞,挑起祸端,屠戮诸王。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成功之后分封诸子为藩,用来守卫边疆,给天下带领太平。一旦这个制度被篡改,它的危害性,皇天后土很快就会作证。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说: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大祸临头,为了求生,不得已而为之。忠义和奸佞,不共戴天,所以我们奉天讨贼,以安国家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靖难之役的第一步,是先将北平控制在手中。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都是建文帝的耳目,他们二人均接受密诏,要求严格监视燕王府。当时朱棣称病不露面,张昺、谢贵知必定要谋反,在剑拔弩张的形势下,仍然冒险孤身进入王府,去削夺燕王的爵位,逮捕他的属官。此时燕王府中,还有长史葛诚和护卫指挥卢振作为内应,结果所有这些有利条件,张、谢二人都没有用上,反而自投罗网去送死。建文帝手下之愚,可见一斑。

朱棣在处死张昺、谢贵之后,很快控制了北平,接着马不停蹄地进攻周围的险关要隘,为自己打出了一个安稳的大本营。屯兵开平的总兵宋忠,这时正带领三万兵马前来北平,试图声援张昺、谢贵。但在北平和居庸关相继失守的情况下,兵力占优的宋忠没敢兼程突袭,而是采取了保守战术,退守怀来,坐等燕王部署完备后,与他的八千精兵决战怀来城下。宋忠手下多为燕王旧部,燕王以亲情故旧来策反,宋忠全军很快丧失了斗志,燕王乘机攻陷怀来,再次获胜。怀来大捷的消息传出后,开平、龙门、云中、永平等守将,陆续归降,很快壮大了靖难军的武装。

耿炳文对抗燕王

当北平上空战云密布的时候,金陵的皇宫里还歌舞升平。“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建文帝显然认为,还有许多事情比战争更重要。他时常与方孝孺讨论一下古代的官制和律令,为将来合并州县、裁撤冗员、取消苛政做准备。一般来说,建文帝对北平的部署还算严密,服从他的力量也远远胜出燕王。等到北平易手之后,旁边州县接二连三地丢失,就不能不让人感到形势开始变得严峻起来。

燕王在诸王中最难对付,必须同时在政治和军事上彻底打垮他。公布燕王的罪状,向四海发出讨伐的诏书并不难,难的是朝廷之中,已经选不出能征惯战的领兵统帅。前方交战的败绩,无法让建文帝高枕无忧,选来选去,似乎只有年逾花甲的老将耿炳文可以一试。可惜耿炳文不是当年的周亚夫,无法再现汉景帝时期平定“七国之乱”的辉煌。这一个难堪的局面也应该由朱元璋负责。

洪武时期的政治恐怖,已经把随军征战的老将差不多杀光,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也很少再统兵打仗,因此军权都转移到了藩王手中。蓝玉案之后,耿炳文只带兵平定过一次规模很小的叛乱,这次让他再披挂出征,多少有些勉强。

七月二十四日,建文帝拜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只有十三万人马,前往真定,与北平的对手决战。八月十二日,耿部兵马到达真定,前锋部队暂驻雄县,都指挥潘忠、杨松在鄚州负责接应和保护,都督徐凯率师抵达河间。这样一个品字阵形,显出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

耿炳文这次出师,虽然气势汹汹,但有几点不足:一是时间上很仓促,军事动员不到位,没有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进行精心的准备。二是朝廷这次派兵人数明显多于北军,反而使士卒增添了盲目的傲气。三天之后就是传统的中秋佳节,即便在最前线,南军阵营里还沉浸在观月饮酒的美好时光之中。

北军迅速出兵,用偷袭的战术,将雄县县城团团包围。驻扎在这里的南军先头部队是一支擅长野战的骑兵,如今围困在城中,被高墙和街衢分隔,反而无法施展骑兵所长。先头部队九千人全部战死,连那些最后打算投降的也被俘杀,留下的八千匹战马,悉数补充到燕王的军队之中。

当雄县之战打响的时候,屯兵鄚州的潘忠和杨松很快接到战报,两地相距四五十里,其中月漾桥是驰援的必经之路。燕王棋高一着,先命谭渊率壮士千余人,埋伏在月漾桥水中,人持茭草一束把头盖住,只留下鼻孔呼吸。当南军冲过桥后,埋伏在水中的北军跃出,奋力夺得桥头,埋伏在路边的北军用火器和骑兵迎头痛击,很快又将这支匆匆而来的援军冲得七零八落。潘忠本人被俘后马上投降,供出了鄚州城中的情报。北军兵贵神速,直扑鄚州,城中万余守军情况不明,眼看主帅被俘,很快丧失了抵抗,全部献城投降。

耿炳文统率的主力集中在真定。如何与这支军队交手,成为北军将领们争论的焦点。多数将领以为敌众我寡,在连续取得两次小胜之后,应该暂避锋芒,与之对垒,打持久战。但朱棣和大将张玉的意见一致,他们都看出耿炳文部队的弱点,就是集结时间有限,号令难以统一。只要出奇兵直趋真定,还会再胜一仗。

耿炳文已经估计到新的战役即将在真定展开,于是急忙调兵遣将。但这支军队新近组建,将帅之间和各部之间,还缺乏协调与磨合。他也没有料到北军会迅速杀到面前,因此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南军虽然受到一些损失,但并未阵脚大乱。耿炳文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组织起人马出城和对手展开对攻。但他指挥军队总比对手慢半拍,因此处处受到牵制。他的军队刚刚开始出动,就碰到整装待发的燕兵,双方在城墙下摆开战场,耿炳文的军队连阵形还来不及摆开,就遭迎头痛击,只好再次败退到城中。

按理来说,士兵向内城败退的过程中,城头会有弓箭手等待接应,以防追兵在后面掩杀,耿炳文兵员充足,对此不会没有准备。但大家乱糟糟地都想早点退入城中,于是完全失控,城门口被堵塞,“蹈藉死者不可数计。燕兵遂围城”。这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典型表现。

燕王的军队连战连捷,首先是战胜了耿炳文的先头部队和增援部队两万人,接着在真定之战中,又击溃耿炳文部三万人,还包括后续增援的安陆侯吴杰所部。通过胜利,北军所获粮食、马匹无算,更重要的是一些大将如宁忠、顾成、刘燧等纷纷被俘,这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南军的士气。

但真定之战的几次胜利,并没有改变北劣南强的格局。不像《明太宗实录》、《奉天靖难记》等书中所说的那么夸张。它们都是燕王称帝后的官修史书,难免对新主人有溢美之嫌。

从以下几点就可以看出,北军的力量还是非常有限。首先,耿炳文虽然作战失利,但仍然保持了十万左右的部队,真定城并没有丢失,主力尚在,还可继续作战。其次,史书说燕王三天后撤围,原因是他认为“攻城下策,徒旷时日,钝我士气”。北军前两天既然能星夜兼程,勇挫南军,争的就是一鼓作气,初战告捷。现在怎肯在自己占优的大好形势下,畏手畏脚主动撤军呢?实在是因为这三天的连续攻城,不能扩大战果,因此才会有挫伤锐气的说法。

耿炳文不是初出茅庐的冒险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选择战术时,更加倾向于持重保守。大军刚到真定,他的儿子前军都督佥事耿睿提出,自己愿意率一支部队直捣北平,这一冒险的作战计划立刻被否决了。南军摆出的是攻防兼顾互有支撑的战略阵形,前锋突出,主力稍微滞后,中间有单独的支援部队。如果不是前方指挥员麻痹大意,疏于防范,北军很难在雄县轻易得手。

现在对耿炳文来说,根本无法灵活地指挥这支军队,于是干脆将自己关在城里,和对方打防御战。时间一长,北军的弱点就会显露,到时候南军相机进攻,积小胜为大胜。好在朱棣也是棋逢对手,能在有利因素还没丧失的时候,迅速撤军。双方暂时脱离战场,处于一种攻防的胶着状态。但从战略层面而言,北军还是处于内线作战,危险的局面只是暂时得到缓解。

就在朱棣班师回北平的第二天,建文帝获知前线败绩,立刻作出决定,免去耿炳文的职务。京师的迂阔秀才黄子澄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虑。他推荐了曹国公李景隆来接替久经沙场的耿炳文。

齐泰曾经在兵部工作过,深知李景隆的能耐和为人,力劝不可使用,但似乎两个毫无军事经验的人,更有共同语言,就这样,李景隆走马上任。这次换将,就好像战国时期长平之战,纸上谈兵的赵括代替老将廉颇。接下来就是南军遭受一连串惨重失败,建文帝在战场上的攻势化为乌有。完全可以断定,李景隆之无能,堪比当年之赵括。

李景隆与战局恶化

李景隆能够挂上帅印,绝不是他有多么显赫的军功,而是有一个很好的出身。其父曹国公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这样李景隆和建文帝就是表兄弟关系。李文忠在替朱元璋打江山的时候,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按照功劳的排序,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位列第三。李文忠去世后,李景隆因世袭封为了曹国公,并掌左军都督府事,加封太子太傅。《明史·李景隆传》说他是个翩翩美男子,喜欢读书,举止做派温文尔雅,正好与文弱喜读书的建文帝非常相似,于是引为知己,相互信赖。

建文帝即位后开始削藩,第一刀砍向了周王,而执行这一命令的就是李景隆。建文帝以边境有警为名,派李景隆前往视察。当时周王就藩在开封,李景隆路过开封时,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周王擒获,然后押解回南京。建文帝在南京削除了周王的封爵,并禁锢起来。从此之后,立了功的李景隆更加受到建文帝的重视。

耿炳文前线受挫的消息传入京城后,建文帝接受黄子澄的建议,任用李景隆率师五十万北伐。这是建文帝最大规模的一次用兵,拿出了看家的本钱交给李景隆。考虑到这次出征意义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了壮其声威,建文帝亲自到江边为大军饯行,并赐通天犀带,授予全权。建文帝对李景隆可谓恩重如山。

但众多将领对这一任命却深为不满。原因何在?因为李景隆是贵族公子哥,喜欢文过饰非,好大喜功,面对下属又妄自尊大。虽然他身披戎装,却根本不知如何指挥作战,不懂体恤军士。建文帝重用这样的人,难免让随同出征的 众将唉声叹气,为生死未卜的前途充满忧虑。

建文元年九月十一日,李景隆率部到达德州,将这里作为后方大本营,然后继续前进,驻扎在河间府。他在整顿了真定耿炳文的部队之后,改变了之前保守持重、稳扎稳打的战略方针,准备直扑北平,一举端掉燕王的老巢。

燕王在侦知新派来的主帅是表侄李景隆后,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在他眼中,李景隆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怎么是自己的对手!既然李景隆气势汹汹而来,想一举占领北平,那干脆故意让出北平让对方进攻,而自己统率大军先去援助永平,然后直趋大宁。

北平是元朝的都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明初朱元璋出兵攻打元朝时,常遇春就提出,要亲率精兵直捣元大都。但这个冒险建议很快被否决,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元大都防御坚固,如果孤军深入,很容易被援兵包围,陷入困境。燕王应该对当年的决策留有印象,因此对北平的防御有足够的信心,只是再三要求守城者“戒勿出战”。不过这一计划还是有很大的冒险成分,李景隆作为主帅固然不足虑,但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一个偶然的失误也会造成满盘皆输,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李景隆获悉燕王出兵大宁,北平城防御空虚,率师快速进兵,直扑北平。由于燕王决意在北平城打防御战,因此收缩防守,城南的一些县城,如之前占领的雄县等都弃守不顾。李景隆兵不血刃地连夺数城,脸上露出傲慢的笑容。此时在他看来,这位表叔也不过如此,有何本事值得太祖皇帝再三夸奖!耿炳文一而再地失败,只能证明他老朽无能。现在需要的是快速进军,重拳出击。十月十五日,南军过卢沟桥,包围了北平。这个时候北方已进入寒冷的冬季,艰苦的攻城战就要开始。

按理来说,北平城的防御力量并不强,即便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也很难抵挡数十万大军的反复攻击。最后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在很大程度上说,是由于进攻方的混乱与无序所赐。

举两个例子可以证明,李景隆战场指挥,的确无知和无能。第一,他似乎并不清楚在什么条件下,应该保持进攻的势头和必要的退却,完全以一种外行的心态,随心所欲地处理战场情况。例如,在南军猛攻之下,丽正门——也就是后来的正阳门情况一度十分危急,这个时候北军兵源不足,以致王宫中的老弱伤 病包括妇女都出现在了城头,投掷瓦砾,拼死守卫。如果此时南军能果断增援,投入新的作战力量,便可以将优势化为胜势。但李景隆下令,南军撤退改用火攻,火攻无法奏效后又改强攻。如此折腾,给了对手喘息的机会,根本无法打开局面。

第二,李景隆统兵的无能,还表现在他贪功嫉贤。《明史·瞿能传》记载,大将瞿能在攻打北平的战役中,率领千余精兵攻打彰义门(广安门),已经撕开了一个豁口。但是李景隆并不喜欢瞿能,怕他把功劳都抢去,命令他就地停止进攻,等待其他大军同进。这样功劳就可以算到他李景隆的身上。趁这个作战间隙,燕王军队连忙向城头浇水,当时天气寒冷,水很快凝固成冰,李景隆的人马无法再爬上城头,功亏一篑。

有人说这并不是李景隆忌妒瞿能,而是他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既在建文帝面前假装好人,又在暗中帮燕王。这个结论并没有多少说服力。此时的李景隆正受到建文帝的恩宠,他统率五十万大军,有足够的兵力击败燕王,胜利能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声威与地位,何乐而不为呢?他和燕王的表叔侄关系,并不能解释他暗中纵敌,同样,周王也是李景隆的表叔,缘何李景隆就痛下杀手呢?李景隆在北平城下的失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在军事指挥上的无能与无知。

李景隆在北平城下毫无进展,而燕王在外围一个月的作战中,却捷报频传,还扩充了自己的军队。尤其是争取到朵颜三卫蒙古骑兵的加入,更是增加了战斗力。他趁李景隆劳师城下之际,抓紧时间在会州(河北平泉)整军,然后经过半个月的行军,到达孤山(河北三河)准备决战。

李景隆获得情报后,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城,然后亲率主力驻扎在北平城东二十里的郑村坝,准备截击燕王。由于连续在北平城下鏖战,李景隆的部队已经是士气低落,军心动摇。加之气候严寒,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失望的情绪弥漫在整个兵营。南军先头部队万余人很快在白河沿被击溃,然后双方主力部队展开决战。李景隆指挥的军队混乱不堪,倚仗人多勉强支撑了一天,最后终于大败。他弃北平城下的余部而不顾,率残兵败将逃往德州。两天后群龙无首的余部四散奔逃,北平城转危为安。

李景隆在郑坝村战败的消息,一路上遮遮掩掩,并没有很快传到南京。除了李景隆要为自己开脱,掩盖败绩外,推荐李景隆挂帅的黄子澄,也极力对败绩轻描淡写。由于他们内外活动,联合起来蒙蔽建文帝,致使打了败仗的人不但未受惩罚和责备,反而加官晋爵,封为太子太师,兼赐玺书、金币、貂裘等。等到建文帝确实了战败消息,他还认为,这不是李景隆庸才无能造成的,而是权力太轻,约束不住手下人,因此令行不止,于是派遣太监携带圣旨,赏赐李景隆黄钺弓矢,以便镇住反对的意见,专一征讨燕王。前方将士看到李景隆打了败仗,不但不撤职,反而升了官,权力更大,因此更加泄气。对比一下老将耿炳文小败即遭撤职,便可知道建文帝在知将用人方面的确存在许多问题。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李景隆在前方被燕王牵着鼻子走,军队没有得到充分的修整。他给燕王写信,希望停战,但被燕王驳回。由此看来,最终解决问题还是要通过战场。对于战败,李景隆总结的经验是天时不好,北方冬季气候严寒,他的手下人都是来自南方,无法忍受,因此冬季征战自然要吃亏失败。于是,新一轮的作战应该安排在春季。

建文二年(1400)四月,天气转暖,李景隆觉得好像恢复了元气,又开始筹划新一轮的进攻。这次战役史称“白沟河之战”,规模之大带有战略会战性质,从战前准备到战役结束历时五个月。他集合了武安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等共六十万人,号称百万,会师于白沟河一带,准备齐头并进击败燕王。

对手气势汹汹,但在燕王看来,这又是一次乌合之众的出击。上次对手失败,既不是天时,也不是地利,而是将帅不专,号令不一,这个现状不改变,仍旧必败无疑。

燕王向部下谈了他的几点看法,并点评李景隆和他的几员大将:李景隆志大而无谋,自专而违众。郭英老迈退缩,平安刚愎自用,胡观骄纵不治,吴杰懦而无断。他们前来作战,互相掣肘,只有失败,现在就是倚仗人多罢了。燕王的一番话主要在于激励将士的勇气,不要被敌众我寡的形势所吓倒。

但双方兵力悬殊,李景隆统率了六十万大军,而燕王能用于一线的兵力不足十万,这的确给北军造成很大麻烦。燕王在交战中数次遇险,如果不是他命大,多次化险为夷,那么,靖难之役的历史,乃至明朝的历史很可能因白沟河之战而改写。

双方先锋部队的交战,就使燕王部队吃亏不少。南军的先锋官平安是一员勇将,曾经跟随燕王出塞作战,对他的用兵韬略还是比较了解。所以第一天的交战从白天杀到黑夜,双方各有损伤,打了个平手。燕王在回营的时候迷了路,身边只有三个随从,是通过下马辨认河流的流向才确知方位,回到了本方营垒。

第二天早晨,双方先锋部队继续交战。平安连续击败燕将房宽、陈亨,将燕王在内的少量人马夹击在中间。平安下令,无论死活,先取燕王的首级。于是弓箭像飞蝗一样连续射出,有的射中燕王的坐骑,燕王左躲右闪,拨打飞来的箭支,自己竟然无事。《明史·平安传》中说燕王此时狼狈极了,战马受了伤,宝剑也折断了,只好爬到河岸的堤坝上,假装挥鞭招手,让对手以为堤岸后面还埋伏有援兵。南军稍一迟疑,没敢迅速纵兵冲上去。很快,燕王的次子朱高煦赶来,救下了燕王。

到了中午,燕王的军队奇迹般地度过了危机。这个时候,天空转暗,阴云密布,大风骤起。北军居于上风向,顺风作战,南军居于下风向,逆风迎战。北军利用天气突变改用火攻,施放的弓箭频频射中南军。大风吹倒了李景隆的帅旗。士兵的阵形还没有乱,李景隆自己先惊慌失措起来,仓皇先逃,将建文帝颁赐给他的玺书和黄钺都扔到了地上。

燕王的军队紧追不舍,李景隆从白河沟跑到了德州,觉得还不安全,又跑到济南才停下来。这一战南军死伤数十万人,如果不是山东参政铁铉和参军高巍、盛庸等固守济南三个月,李景隆统辖下的南军更将一溃千里。燕王攻济南不克,撤还北平后双方休战。但此时,北军开始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而南军由于损兵折将,已经无力再组织大规模的进攻,被迫进入了防御阶段。

白沟河之战后,李景隆狼狈逃往德州。德州本来是南军北伐的大本营,粮草辎重充裕,防御力量雄厚,并未受到白沟河之战失利的影响。如果李景隆返回德州后,迅速集结力量展开防御战,还是有可能抵挡住北军的冲击的。

此时的德州在防御上要难于耿炳文时期的真定,除了士气受到很大影响外,双方力量的对比也有利于北方。但李景隆在一连串的失败打击下,早已是惊弓之鸟,听说燕王正率师直扑德州,他连夜逃到了济南。燕王兵不血刃地占领德州,又继续南追李景隆,他要趁李景隆兵力无法收拢、立足未稳之际予以彻底歼灭。数日后,已无路可退的李景隆率十万残兵再次和燕王决一死战,由于士气低落,在燕王的攻势下,南军很快便溃不成军。李景隆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留在了济南城,数月后被建文帝招回南京。

令人感兴趣的是在这个时候,朝中几个文臣和李景隆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黄子澄之前极力推荐李景隆,甚至还为李景隆在郑坝村的失败进行过遮掩。但白沟河之战后,李景隆威望扫地,如丧家之犬,黄子澄的态度也为之一变,一心想要李景隆的项上人头。

黄子澄在朝堂上大声叱责李景隆,说他出师观望,怀有二心,如果此时不杀李景隆,将对不起列祖列宗,无法激励将士的士气。练子宁的态度更是强硬,摆出决不妥协的态度,仿佛要告诉建文帝,要他要我,留他留我,皇帝你看着办吧。他慷慨激昂地对建文帝说:坏陛下事者,就是奸贼李景隆!我为国家执法,如果不能除掉这个卖国贼,那么我死有余辜。如果陛下赦免李景隆,那就不要赦免我!

但是建文帝最后没有杀李景隆,而是将他从轻发落,没有治罪。不但因为李景隆是皇亲国戚,自己的表哥,更重要的是,如果杀了李景隆,那么当初竭力推荐李景隆的黄子澄等人,将要如何处理?建文帝就是这样一个性格软弱的人。但两年之后,当燕王的大军渡过长江,兵临城下之时,李景隆还是同谷王朱橞一起,偷偷打开了金川门,出卖了当年的恩人。

昙花一现的胜利与战争结束

建文二年四月底到五月初,北军在击败李景隆部之后,也出现了半年的低潮。转折点一仗出现在济南城下。古代打仗,最头疼的就是直接进攻有所防备的城池。《孙子兵法》中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攻城。燕王携白沟河大捷的气势,一直杀到济南城下,又在这里歼灭了李景隆所率残部十万人马,于是乘胜包围了济南城。

燕王先是劝降防御济南的山东参政铁铉,遭到严词拒绝。北军发动猛攻,不能奏效后,又改扒堤放水,试图淹垮城墙,济南的防御形势一度十分吃紧,迫使铁铉想出派千人出城诈降的败战之策。

他令壮士埋伏在城头,打算等燕王入城后,突然掷下铁板进行袭击。同时,另派亲兵埋伏在城门的吊桥处,在袭击发生时,斩断吊桥,切断燕王进城后与外面的联系。燕王怀疑过铁铉的诈降么?没有。此前的燕王军队已经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他接受的降兵降将成千上万,何况一个驻扎在济南的文职官员。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了铁铉的投降。

然而成败往往在毫厘之间。当燕王缓辔入城之时,城头上的士兵按照铁铉的暗示,将铁板猛推下来。但落下的铁板没有击中燕王。埋伏的亲兵赶紧挥刀,仓促间没能斩断吊桥,多亏燕王眼疾手快,策马扬鞭夺路而逃,总算保住了性命。燕王遭此暗算,愤怒至极,重新部署兵力攻打济南城。济南是有名的易守难攻之城,时间过去三个月,济南依旧巍然屹立。这时,李景隆的先锋官平安,聚拢了约二十万人马,向南军失守的德州进军,目的是要截断北军的粮道。此时,北军在济南城下已经连续作战三个月,在兵困师劳、后方不稳的情况下,燕王悻悻然解围而归。

之前,燕王在击败了耿炳文后,也曾围攻过河北真定,但仅仅打了两天就匆忙撤军。这次围攻济南,时间长达三个月。为什么燕王这样想拿下济南?《明史·铁铉传》认为,这是因为济南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它居于南北要道中间,是个坚固的防御堡垒。如果占领济南,对南京就是个极大的震慑。因此趁着李景隆大败之际,军心浮动,燕王要用全力来进攻,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举攻下这个战略要地。

其实,真定的战略位置同样也很重要。夺取真定,消灭耿炳文,不但彻底解北平之围,而且可以乘胜南下,饮马黄河。问题在于,燕王并不认为耿炳文是个无能之辈,一旦对手做好了战斗准备,要想继续扩大战果绝非易事。相反,燕王这次倒是低估了铁铉。他以为这位书生出身的政府官员,在处理政务或者军事后勤方面还算是个人才,但领兵打仗绝对是个外行。燕王对铁铉越是不服气,就越想尽早拿下济南城,结果最终也未能如愿。

对燕王来说,没能拿下济南,并不是损兵折将的大败,实力上没有受到严重损失,只是未能达到战略目的,错过了一次扩大战果的良机。燕王北撤后,防守济南的铁铉和盛庸相机扩大胜利成果,收复了被李景隆丢弃的德州等,又将战线推进到河北。

济南保卫战的胜利,是燕王起兵以来南军的第一次大捷。喜出望外的建文帝升赏铁铉为兵部尚书,封盛庸为历城侯,总掌诸军北伐事宜。双方修整一个月后再次交战。燕王使用老办法,先声东击西,拔掉了沧州这根钉子,又击垮了 盛庸的尾随部队,因此全军出现了轻敌的情绪。

燕王先是想招降盛庸,但被盛庸严词拒绝。于是,燕王将作战目标先锁定为运河沿岸的重要城市临清,目的是要将盛庸引诱出来,通过野战一举消灭。北军转战在山东腹地的冠县、莘县、东阿、东平等地。建文二年十二月,盛庸从德州赶到东昌,摆出邀击的姿态,堵住了燕军的北归之路。双方在东昌城下的一场激战如箭在弦。

盛庸军背城而阵,准备好了火器和大量毒箭;北军一连数仗获得全胜,士气旺盛。燕王率兵前冲,包围攻击盛庸军的左翼,盛庸军乱箭齐发,阵形丝毫未乱。紧接着北军开始冲击盛庸军的中路,盛庸诱敌深入,将燕王团团围在当中。燕将朱能率朵颜三卫的骑兵前来救驾,燕王这才从合围中逃脱,但此时他手下的大将张玉和一万多人全部战死。

北军仓皇北撤,南军随后掩杀。盛庸快马传檄吴杰、平安从真定赶到深州,在那里截断燕王的归路。然而南军却在深州城下作战失利,错过了结束靖难之役的一个良机。当时,吴杰有两万多兵马,先在威县截住了燕王。燕王新败,不愿意再与南军硬拼,于是请求说:从前我经常释放你们的人,现在也请你们放过我吧。哀求的口气很有些像《三国演义》里华容道上的曹操。而此时南军将士也忘乎所以,没有料到失利的燕王仍然设有埋伏,结果两万多人马被打得落花流水。

燕王率军队于建文三年(1401)正月十六日回到了北平。东昌之战是燕王在靖难之役中最惨重的失败,他不但丧失了原来在山东、河北一带占领的地盘,而且彻底打破了他“取道山东——南下淮河——直取金陵”的梦想。

再看朝廷方面,当建文帝获悉东昌大捷的喜报后,立刻降旨褒奖前方将士,他还亲自到太庙祭祀,报告喜讯。在此之前,建文帝摆出要和燕王和谈的姿态,曾经罢免了齐泰、黄子澄的官职。现在前方打胜仗了,这个姿态也不用摆了,于是下令让齐泰、黄子澄官复原职,重新参与军机事务,商讨未来的政治改革。

东昌之战的失败到底对朱棣造成多大的损失,史书上的解释可能有些误会。“是役也,燕精锐丧失几尽。”这是《明史·盛庸传》的评价,显然夸大了北军的损失。

理由有两:第一,东昌之战后,燕军向北平败退,路过深州的时候,和从真定而来的南军作战。燕王鉴于形势不利,因此急于退却,是一种避战的心理。即便如此,仍能很快消灭吴杰的两万军队,这说明燕军依旧保持了较强的作战能力。第二,如果燕军精锐丧失殆尽,那么必然要转入战略防御,而招募来的新兵是不可能很快投入作战的。但实际上仅仅修整了一个多月,北军便南下作战,从此之后就没有给南军任何机会。先是在夹河击败盛庸,后来又陆续击败吴杰和房昭,能迅速取得这样战果的也只有精锐部队。相反,朝鲜来华使者崔有庆路过中国时,根据亲眼所见得出结论,“帝国兵虽多,势弱,战则必败”。

建文三年春,燕军和盛庸军相会在河北武邑南的夹河。第一天的战斗,双方旗鼓相当,互有胜负。但第二天正处于胶着状态时,东北风骤起,顺风向的朱棣指挥燕军奋力猛攻,盛庸军伤亡惨重,全线溃逃。盛庸单骑逃往德州,情形之惨,甚于当初的李景隆。

一个月后,吴杰、平安部在藁城与燕军摆开战场。双方在野战中奋力厮杀,勇力十足的燕军最终将对手全线击溃,斩敌六万。夹河与藁城之战的胜利,扭转了之前燕军的颓势,扩大了占领区域。此后,燕军相继攻下广平等地,河北郡县望风披靡。朝廷方面刚刚聚拢起来的一点信心又全部被打掉,不得不提出罢兵求和。

此时的燕王虽然还是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但是争夺皇位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因此,所谓罢兵的谈判最后只能是破裂。接连取得胜利的燕王开始对建文帝指手画脚。方孝孺给建文帝献计说:

燕王的军队现在聚集在大名,如果时间长了,就会赶上夏天暑热多雨,然后不战自疲。我们下令给辽东诸将,让他们带兵入山海关进攻永平,让真定诸将渡过卢沟桥直捣北平,这样他一定要回去救北平。我们派大军跟踪追击,可以一举擒获燕王。现在与他和谈之事可以拖一拖,来往报书,往返一趟都要一个月以上,目的是要他们将士松懈。等到我们谋划好了,胜利将会一蹴而就。

方孝孺自欺欺人的大话,居然赢得建文帝频频点头,大概两人还以为消灭燕王的武装,还真像纸上谈兵那样容易。方孝孺的缓兵之计马上就被燕王识破,于是他率军迅速南下,绕过济南,从河北入济州、徐州、彰德等地。

建文三年的燕王朱棣就像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不断地攻城掠寨,不断地获得大捷,但是始终打不破朝廷围拢的铁桶阵,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原因就在于燕王只能取得军事上的优势,但是在政治上,几乎所有的地方官员还是倾向于朝廷,哪怕是进行出工不出力的观望。毕竟,地方官员都是由朝廷任命派遣的,都要忠诚于朝廷。他们投降燕王是假,是暂时的,而听命于朝廷是真,是长久的。燕王的军队不停地转战南北,许多到手的城市却得而复失,始终打不开局面。

建文三年年末,燕王取得战略性突破。建文帝处罚了身边几个太监,这几个小人物怀恨在心,于是向燕王提供情报,密报南军重兵在外,南京城防御薄弱,劝燕王火速直取南京,一鼓作气结束战争。

建文四年(1402)正月,燕军已经不再经过德州、济南一线,而是渡卫河南下,连克山东的东阿、东平、汶上、单县等城,三月到达徐州。虽未能攻克徐州,但燕军并不恋战,而是继续向南到达宿州、蒙城。尾随而来的平安军队一时无法摆脱,于是朱棣在淝河边设下埋伏,诱敌深入,平安军全线溃败。四月底,平安、陈晖等三十多名将领在灵璧被俘获,至此,朝廷在淮北的主力部队全部损失殆尽。

朝廷方面在淮河以南留有的机动部队,主要是盛庸率领的几万马步兵,另有数千战船沿河而列。燕王声东击西,先用部分船筏舢板吸引住对方,然后命令大将丘福、朱能偷渡淮河,从侧面进行进攻。就这样一个看似平常的计谋,竟然也打得盛庸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可见,南军的战斗力已经到了何等脆弱的程度,战船和军用物资统统丢失,燕王带领主力迅速渡河,占领了盱眙。

之后,燕王召集将领商讨下一步的行军路线。有的主张入安徽取凤阳,然后南下滁州、安庆等地;也有的主张入苏北下淮安,经高邮取扬州、仪真,由此处渡江,直接进攻南京。这个时候的燕王早已放弃了逐城战守的方略,他要直驱扬州,径指仪真。

五月,北军占领扬州。受到扬州陷落的影响,高邮、通州、泰州等江北城市望风而降,长江以北基本上为燕王所有。这时南京城里一片混乱,建文帝除了下罪己诏,号召天下勤王外,便是再次派遣使者向燕王求和。在朱棣眼里,这无 非是四分五裂的保皇派在空喊和平,他摆出将靖难进行到底的决心,厉兵秣马,加快准备进攻南京。

六月一日,北军在浦子口顺利击败盛庸统率的残兵败将,又迫降了总掌江上舟师的陈瑄,占领了南京下游的重镇镇江。这时南京城里还有二十万的守军,如果拼命死守,尚可一战。但是此时的南京城早已是风声鹤唳,乱作一团。许多人见建文帝大势已去,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六月十三日,燕军向南京城挺进,负责防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橞和李景隆立刻打开城门。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建文帝下落和永乐帝新政

靖难之役可以说是朱元璋祖孙三代围绕皇权而展开的斗争。朱元璋为了子孙后代永保皇位,不断屠杀大臣,分封诸子,最终导致了宫廷和藩王之间对立的激化。但朱元璋的所作所为,只能说为靖难之役隐藏了祸根,一般而言,是不会改变宫廷败落、藩王胜出的结果。建文帝最后的失败,完全是他无能、软弱、优柔寡断造成的。刚开始,建文帝的力量十倍于燕王,且有多次机会置燕王于死地,但都被一一浪费,使本来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硬是变成蛇吞象。再看燕王朱棣,多少次亲临战场出生入死,除了有很好的运气外,还因为他有弥天大勇,远见卓识,知人善任,才为自己打下了江山。

燕王攻下南京后,最重要的就是寻找建文帝,但刚一进南京就见皇宫起火。这场大火烧出历史上一件谜案。官修《实录》说皇帝是在火中自杀。因为南京陷落后,宫廷里面乱作一团。太监和宫娥等全都逃命去了,只有零星几个人还跟着建文帝。建文帝将宫门关闭,放火自焚。燕王急忙派人救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是从火中抢到建文帝的尸首。救火的大臣回来向燕王禀告,燕王闻讯痛哭:“果然若是痴騃耶?吾来为扶翼尔为善,尔竟不亮而遽至此乎!”

因为《太宗实录》是按照明成祖的意思修改的,目的就是要尽力美化他,有些内容是否可信,值得怀疑。清朝人写的《明史·恭闵帝本纪》也简要记载了这场大火,但删去了明成祖的虚假表演。“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但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或云帝由地道出亡”。

后人写历史,如果对某件事有相互矛盾、难以辨别的不同说法,通常是把这些说法都写进史书,但带有一定的倾向性,以某一种说法为主。建文帝是死于大火,还是从地道出逃,在永乐、宣德年间是没有分歧的,官方一致认为是死于大火。但到了正统五年(1440),出现了争论。那年,有一位年逾九旬的老僧自称是建文皇帝,后来被官府缉拿。经过查实,此人为钧州人杨行祥,于是主犯被处死,同案犯发配到辽东。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不断产生出新的传说。之后,云南、贵州、四川等地纷纷相传见到过建文帝的踪迹。

一种较为形象的传说是,金川门打开后,建文帝知道南京守不住了。他经手下人提醒,说朱元璋临死前还留给他一个铁箧。打开铁箧一看,发现里面有和尚用的袈裟、鞋帽和度牒,还有剃刀和少量白银。建文帝赶紧乔装改扮,然后经宫中密道逃出城,城外的小船再将建文帝接走。于是,开始了建文帝云游四方、浪迹天涯的传说。

到了明朝中叶,关于建文帝的传言,又增加了一些新的说法,在《建文遗迹》、《革除君纪》等书中开始逐渐完整起来。成化年间,《致身录》、《从亡随笔》等书为了标榜忠君思想,随意编造建文帝逃亡的各种说法。嘉靖年间,民间出版逐渐兴盛,刻书成风,连大名鼎鼎的王世贞也开始记载建文帝逃亡之说,但内容大同小异,只是相互传抄而已。

实际上,不同的时代特点对这种传言也有不同的需求,人们不断追求新的花样。明朝灭亡后,受到朱三太子案的影响,人们在谈论建文帝逃亡时,还要加上借古讽今的抒情议论。刚开始,由于政治气氛紧张,文人们怕惹祸上身,对建文帝之事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到了清朝中叶,明朝已成旧事,朱三太子案早被淡化,人们也不再忌讳影射历史,又可以谈论建文帝出亡之说。最后,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建文逊国》中,对追踪建文帝足迹来了个总结,直接影响到清乾隆朝出版的官修《明史》,这个问题最终成了谜案。

在《明史》所有段落中,最使人津津乐道的是《胡濙传》,认为当时就有关于建文帝死于大火和逃亡两说,以致明成祖下决心要搞个水落石出。永乐五年(1407),明成祖派遣胡濙寻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真正目的是要察访建文帝的下落。这一走访大概历时十年,到了永乐十四年(1416)才回京城。但胡濙没有发现建文帝的行踪,只是从民间打听到各种传闻。胡濙想就此罢 休,回家给母亲丁忧,但明成祖不同意停止寻找建文帝,于是提拔他为礼部左侍郎。永乐十七年(1419),胡濙又被派往江浙、湖湘一带继续寻找,直到永乐二十一年(1423)才回京。当时明成祖在宣府,胡濙就赶往那里。到达宣府后时辰已晚,明成祖已经就寝,但是听说胡濙来了,就赶忙起床召见,两人密谈到四更天才结束。至此,明成祖才相信,建文帝确实不在了。

这段历史估计也是杜撰的。如果说胡濙出访是为了追踪建文帝,明成祖需要急三火四地连夜召见吗?照此推论,还有一种说法是建文帝流落海外,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也是在寻找建文帝。那么郑和回国后,明成祖也应该召见,询问相关情况才对。但永乐时期郑和六次出海,一次也未向明成祖禀报建文帝之事,岂非咄咄怪事?因此,关于建文帝出亡的传说,只是许多人在几百年里,将一个虚妄的故事不断添油加醋,成为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燕王通过武力夺得皇位后,注定要洗刷建文帝的影响,树立自己的权威。封建社会正统意识极强,因此有许多人只承认建文帝,敌视用强权夺得皇位的明成祖。他们有的公开拒绝合作,有的阳奉阴违,还有的甚至图谋行刺,于是明成祖采用“瓜蔓抄”或“株连十族”的残酷手段,血腥镇压敢于藐视他的政敌们。为此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李贽在《续藏书·雪庵和尚传》中说:方孝孺、黄子澄之案,杀了几万人,即便没有被杀,也是谪戍边疆,不是死于途中就是死于边疆的恶劣环境,这样的人又是几万。

其实,这和延续了四年的战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双方用兵上百万,战火从北京一直烧到南京,广大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给人民的生活带来极大的痛苦。

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最高权力,明成祖决不能像建文帝那样心慈手软。他一方面要剿杀顽固不化的朝中大臣,还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亲兄弟,把权力全部收上来。因此,他也像建文帝一样,“削藩”之事势在必行,夺回藩王手中的兵权,杜绝潜在的反叛可能。在诸王中威胁最大的是宁王朱权。史书上说他统辖的兵“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靖难之役一开始,燕王曾向他承诺:事成之后中分天下。明成祖即位之后,双方谁也不提此事,一个不愿,一个不敢。永乐元年(1403),宁王的封地被改到南昌,完全被监视起来,从此他开始韬晦人生,完全不过问政治军事,每天只是听听音乐读读 书,以此终了一生。

南京是明朝的发祥之地,钟山风雨,虎踞龙盘,但明成祖并不喜欢这里。因为敌视他的人太多,那种阴沉的充满血腥味的政治氛围,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他的事业和大本营在北平,那里的人民爱戴他,需要他来继续戍守,抵挡有可能冲击中原的蒙古骑兵。他也需要北平,要把这里建成新的国都,至少可以躲开南京那些充满敌意的反对者。

永乐七年(1410),朱棣离开南京,开始长住北平,至永乐十八年(1420)确立了北平的京师地位,南京降格为陪都。为了完成这次浩大的迁都工程,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国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老百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工程之庞大,花费之浩繁,调度之复杂,再加上贪官蚕食,因此将国库消耗一空。在那个时候,搬迁首都并不紧迫,实际上国家财力也不允许。当然,京师北迁后,国家的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都发生了转移,这为防范蒙古部落和东北地区少数民族对明朝的冲击,也起到了战略上的支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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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朱棣像

朱棣称帝后,明朝政治的又一大变化是宦官势力的崛起。朱元璋在位时,虽然设立了庞大的宦官机构,而且也对一些太监授予过奉使、观兵等权限,但这种任命都是偶尔为之,权力也是暂时的。终其一生,朱元璋对宦官严格控制,甚至要求宦官不得读书识字,怕的就是出现汉唐时期宦官专权的情况。建文帝时,基本上承袭祖制,御内臣极严,稍有不法行为便有严惩。实际上,是建文帝身边的宦官在关键时刻送出情报,使朱棣了解到南京防守力量的虚实,才下定决心,驱兵直捣南京。可以说是宦官为靖难之役立下了功劳,导致了建文一朝加速崩溃。

到了明成祖时期,宦官地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认为宦官是亲信,是身边之人,要比大臣更忠于主人,因此他即位后,对宦官多有委任。《明史·宦官列传》说,明代宦官所具有的“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

皇帝重用宦官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当皇帝声色犬马时,需要宦官为自己的享乐去卖力气;二是皇帝将政务中的重大事件委托给宦官,因为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大臣们不像宦官那么听话,那么容易控制。

明成祖是通过战争从侄子手中抢来皇位,南京的大臣们对他反感和冷淡可想而知。用暴力让他们缄口,对明成祖来说并不难。不过,明成祖雄才大略,他要的是人们对他心悦诚服,像唐太宗那样,通过“贞观之治”来塑造一代圣君的形象。从他重用宦官就可以看出:明成祖的心理负担显然要比唐太宗重得多。一方面他要干出一番事业,因此他重用宦官绝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另一方面,他设立东厂,强化锦衣卫,通过宦官监视大臣。

永乐时期一个很大的特色,就是派遣大批使团出使国外,奉使前往的又多是宦官。出使西洋诸国的使者是郑和、王景弘,西域诸国的是李达,西番诸国的是侯显,迤北诸国的是海童,其中最有名的是郑和七次下西洋。对于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历来众说纷纭,其中是否有一定的军事目的和价值,这需要在下一章中展开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