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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昭(三国时期孙吴重臣)

悲情仲父张昭

张昭简介

张昭:张昭(156年-236年),字子布。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三国时期孙吴重臣。东汉末年,张昭为避战乱而南渡至扬州。孙策创业时,任命其为长史、抚军中郎将,将文武之事都委任于张昭。孙策临死前,将其弟孙权托付给张昭,张昭率群僚辅立孙权,并安抚百姓、讨伐叛军,帮助孙权稳定局势。孙权代理车骑将军时,任命张昭为军师。孙权被封为吴王后,拜其为绥远将军,封由拳侯,此后曾参与撰定朝仪。黄龙元年(229年),孙权称帝后,张昭以年老多病为由,上还官位及所统领部属,改拜辅吴将军、班亚三司,改封娄侯。嘉禾五年(236年),张昭去世,年八十一,谥号“文”。

张昭传记——

一 危险关系

让人头疼的表扬信——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北方来信说好话。

“张公,北方又来书信了。”听到这句话,张昭就感到头疼,因为这些书信又要说他的好话。

建安初年,中国在激烈的动荡之后,大浪淘沙,剩下了有限的几位霸主,就像小组赛出线的佼佼者,站在了争霸擂台上,开始了更为激烈更高水平的强强对抗。黄河以北,袁绍以冀州为中心,公孙瓒以幽州为中心,二者都极力辐射自己的势力;黄河以南,曹操几乎占有了整个中原,俨然成为天下核心;刘表占据荆州,孙策占据江东,二人雄峙江南;士燮独占交州,刘璋固守益州,马腾与韩遂分割西北,虽然偏远,但他们也都是“我的地盘我做主”。诸强当中,只有曹操算得上是合法的。其实皇帝才是合法的,但是汉献帝已经被曹操控制,都城就在曹操地盘内的许都。曹操可以把自己的意志以皇帝诏书的形式布告天下。数年前,早在小组赛期间,袁术这个愣头青就大张旗鼓地做皇帝,做“决赛”时才能做的事情,结果成为天下公敌,群起而攻之,很快兵败身死。强强对抗赛,选手水平都是很高的,他们才不像袁术那么傻呢!所以,他们虽然都在各自地盘上做着土皇帝,但是都与许都保持着联系。年初计划,年终总结,检举揭发,倡议表决,节日祝贺……这一些都要与朝廷进行书信往来的。写封信,就能获得国家认证,多合算啊。而曹操控制下的许都,也乐意给诸强传达一些文书,这样就能表明对他们的操控。可是,没有人喜欢说是与曹操保持联系,而都是说与北方进行书信往来。

北方给江东的书信,都要先经张昭的手,因为张昭是孙策的长史。相国﹑丞相、太尉﹑司徒﹑司空﹑将军府各有长史一人,相当于秘书长。198年,曹操为了安抚孙策,上表奏准任命他为讨逆将军,而孙策则把讨逆将军府里最重要的唯一的长史职位给了张昭。长史,是讨逆将军有权任命的最高级别文官了。

孙策远远地看到张昭走来,刚想上前亲亲热热地打个招呼,但是张昭却向他这里看一眼,做贼似的绕道走开了。

二人关系为何如此生分?不,二人亲近得很。按照那时的礼教,大户人家的内眷是不会随便见人的,但是张昭却是可以去孙策家里拜见吴夫人的。升堂拜母,对孙策来说,除了张昭,只有周瑜能够拥有这一特权了。孙策不仅把政务都交给长史张昭,还任命张昭为抚军中郎将,这是讨逆将军能有权任命的最高军职了,这样,孙策又把军事都交了给张昭。文的,武的,都交给了张昭,孙策就放心地东征西讨去了。孙策打地盘,张昭管地盘,这是江东孙吴集团创业时期的典型军政模式。孙策只要见到张昭,就一定会按照对待老师的礼节行事。

既然如此亲近,那张昭见到孙策,为何还要绕道而走?

“哈哈,肯定是北方来的书信里,又把我们做的好事都归到张公身上了,”孙策拍手大笑,“北方人,只认得张公一人啊!”

为了不激怒曹操,孙策也做了一些表示愿意归顺朝廷的事情,例如接受朝廷征召,加入到讨伐袁术的阵营里去。要知道,孙吴集团从第一代孙坚开始就是隶属于袁术的,而且孙策起兵讨伐朝廷任命的扬州刺史刘繇,就是奉袁术之命。现在孙策与袁术决裂,坚决拥护以曹操为首的中央政权,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但是,孙策放下屠刀,张昭成佛了。北方人都说是张昭让江东走上了正道,在书信里对他大加赞美,而真正的决策者孙策,却几乎不被北方人提起。

工作是谁干的姑且不说,出了成绩肯定是领导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张昭岂不白活了四十多年!再说,人家孙策确实是个青年才俊,从一千多士兵和几十匹战马起家,现在平定了江东,可谓能干得很呢。但北方人偏偏把功劳都归到张昭身上!

所以,一收到北方的书信,张昭就头疼不已。北方人慷慨地把所有赞美之辞都给了张昭,对孙策却吝啬得一句肯定的话都没有。这……这……这就没有实事求是嘛。再说,孙策才二十岁出头,一个大帅哥,正是要面子的时候呢!

张昭拍拍头,不知怎么办才好。把信的内容原原本本汇报吧,年轻人面子上就过不去;隐瞒不报吧,不符合长史的工作原则。真是让人头疼的表扬信啊!

于是每逢收到北方人的书信,只要遇上孙策,张昭就只能绕着走。

这一次,孙策快走几步,把张昭喊住,说:“张公,把北方人的书信拿出来我们都欣赏一下嘛!”

张昭面红耳赤,嗫嚅不能言。

孙策开心地说:“过去管仲做齐国国相,一则告仲父,二则告仲父,可最后齐桓公却成了霸主之宗。现在你有贤能,我能任用你,你的功名难道不也在我身上吗?”

管仲被后世史家称为“春秋第一相”。有人向齐桓公汇报,齐桓公不表态,说是应该先请示管仲如何表态,又有人向齐桓公汇报,他又不表态,又说应该先请示管仲如何表态。左右看不下去了,说:“一则告仲父,二则告仲父,你这个国君做得也太容易了!”齐桓公说:“我未得到仲父的时候,做什么都难,现在已经得到仲父,又还有什么事情不是容易的呢!”伯仲叔季本是兄弟间的排行,仲父就是亚父,本来是齐桓公送给管仲的称呼,现在孙策拿来给了张昭。孙策十七岁那年就死了父亲,没有做啃老族的资格,他不甘心,就奉张昭为仲父,可着劲地“啃”他。

张昭太有“啃”头了:

年龄上:孙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最喜欢论资排辈的中国人心目中,他是很难得到尊重的,可是张昭却已年届不惑,算得上是大叔了;

地理上:北方人占领中原,中原被视为天下中心,所以北方人对江东人的优越感是很强的,但是张昭是彭城(徐州)人,就容易获得北方人的认同;

名望上:孙吴集团武力崛起,孙策与其绝大部分手下,在北方人眼里都是赳赳武夫,而张昭少年时就以好学出名,拜师学习《春秋》,博览众书,而且他还是一个书法家,擅长写隶书,与赵昱、王朗等名人交往密切,曾经与王朗辩论为旧君避讳的事,占尽上风,虽然这在后人看来是一个无聊透顶的话题,但是当时他却因此而名动天下;

才能上:孙策的部下,除了周瑜文武兼备之外,其他大都作战是好手,管理是菜鸟,但是张昭却能把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于孙策来说,他不怎么缺少武将,但是缺少能够治国牧民的“大管家”,而张昭,就是最称职的管家。

一个人,扮演一个角色多了,这个角色的情感会潜移默化地转移到这人身上。虽然张昭收到北方的表扬信后感到头疼,但是天长日久不禁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啊,江东是不能没有我的。甚至,他还会以为没有他就没有孙吴集团。何况,孙策在第一次见到他时说的话犹然在耳:“我正有志于天下,很重视士人贤者,我可千万不能忽视你!”士为知己者死,本来就是中国士人的基本性格。竭虑尽智,报效孙家,回报孙策的知遇之恩,于是成了张昭的人生理想。而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要多多教训孙策这个年轻人。认真的张昭认为自己的人生经验正是给孙策最好的礼物。

张昭在孙策面前的心理优势还源于他的一次坐牢经历。陶谦年轻时就被徐州刺史征辟为孝廉(后备干部),但是他不应聘。也许是他认为天下即将大乱,做官无用武之地,也许他是在玩以退为进的作秀,无论如何,他这一拒绝征辟,让他的名声更大了。后来陶谦做了徐州牧,为了验证自己的号召力,就征辟张昭,但是张昭没理睬他,陶谦生气了,就把他关进了监狱。幸亏赵昱等一班朋友上下打点,总算是把他捞了出来。曹操两次征讨徐州,所到之处无不屠城。张昭明白自己的学识在杀戮面前起不了一点作用,就到江东避难来了。

“我能为你们孙家效力,是对你们的恩赐。”张昭必然这样想,毕竟他曾是拒绝征辟的牛人。孙策虽然未必认为张昭给了他什么恩赐,但是年轻的他确实需要张昭的教导,另外有袁术余孽之嫌的孙吴集团,也需要张昭这样的正派人物来重塑形象。因此,孙策把张昭当作师友来对待。

我们尊重老师,但是我们的目标却是毕业。一个人,能否一辈子都生活在老师的教导里?孙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在二十六岁那年就死了。200年4月,孙策被仇人的门客刺杀,留下了三个亲弟弟:十九岁的孙权,十七岁的孙翊,年龄不详但是肯定未成年的孙匡。

孙策临终时意识到自己的离开给孙家乃至江东带来的空白,这个壮志未酬的年轻人,当然要把未完成的基业交给弟弟。孙匡尚幼,江东的权力接力棒只会传到孙权或者孙翊手中。

“当然是老三啊!大家没发现老三与老大同样英武吗?”张昭这样回答大家的咨询。张昭是孙策最信任的人,选择继承人这么重要的问题,孙策必然会与张昭商量的。说不定,孙策还会按照张昭的意见来做。张昭说是老三,那就肯定是老三了。大家都佩服张昭的眼力,看,老二在哥哥的病床前哭哭啼啼,这么软弱的一个人能肩负得起江东的基业吗?

看着张昭,大家无比崇拜:怪不得北方人只服他呢!

 

危险的责任感——

 

一定要相信,垂死之人肯定能听得到死亡的召唤。在感觉到死亡来临之时,孙策下令把以张昭为首的官员找来,开始宣布遗言。

“中原正处于战乱当中,我们凭借吴越之众、江水之险,足以坐观天下成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辅佐我的弟弟!”

孙策的话,大家明白。曹操虽然占据了中原,但是日子并不好过,因为黄河以北的袁绍正磨刀霍霍,准备杀向中原,袁曹死拼,吴越之地就能赢得发展机会。孙策说的坐观天下成败,也非妄言。但是,这里面有个前提,大家辅佐的必须是孙翊而不能是孙权。张昭就是这样认为的。张昭的确有影响力,他这么认为,似乎整个江东就这么认为了。

孙策把讨虏将军的印绶拿过来,看着站在床前的孙权和孙翊。孙权此刻正抬起袖子抹眼泪,抽抽搭搭的,看到弟弟这么难过,孙策痛苦得简直要拿不动印绶了。看到孙策这么痛苦,张昭心疼了,他真想大步上前,把印绶接过来,帮孙策送到孙翊怀里啊!可是,张昭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注意到孙策始终看着孙权。

孙策示意孙权上前,把印绶交给他,并说:“率领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你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你。”

孙策分明读出了张昭目光里对孙权的不信任,就对张昭说:“如果仲谋(孙权的字)不能胜任,你便自行取代他。如果你也不能保护江东,那就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当时曹操把持的许都政权,对江东来说,就是在遥远的西方。缓步西归,就是说要归顺许都。一贯快言快语的孙策,在交代遗言时却分外含蓄,他其实是在告诉张昭:孙权扛不住的时候,就由张昭做主,投降曹操,也算是给孙权一条退路。

张昭重重地点了点头,暗暗记牢了孙策的重托。没想到的是,他的人生悲剧,在牢记孙策嘱托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孙权才十九岁,只懂得在哥哥渐渐变冷的身体前哭泣。他的母亲,可怜的吴夫人,江东地位最高的女人,却几乎是天下最苦的的女人。少年时失去父母,年轻时失去丈夫,中年时失去儿子,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天下最苦的吗?吴夫人就是这样的女人,孙策的猝然离世,使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张昭看着可怜的孤儿寡母,想起孙策重托,责任感油然而生。孙策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孙策长史的名义行文下属各城,要求中外将校,各司其职,不得轻举妄动。

知子莫若母,吴夫人也怀疑孙权的能力。在送走了长子孙策后,她发现可依靠的人居然只有来自北方的张昭。她把孙权带到张昭和一个叫董袭的人面前,问:“江东能安全吗?”

吴夫人显然感觉到了江东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连长江里的鱼都知道了,江东的未来在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手里。十九岁的肩膀,能够扛得起乱世吗?大家都皱起了眉头。这时的江东,西有宿敌刘表,北有霸主曹操,内部有此起彼伏的山越暴乱,就连孙家内部也出现了问题。孙权的三叔孙静的长子孙暠,看着十九岁的堂弟上位,非常不服,于是乌程的军队倾巢而出,进攻会稽。那些危机意识超强的人,悄悄地转投刘表或者曹操。孙策任命的庐江太守李术公然招诱江东人,瓦解孙权的力量,妄图独立。十九岁的孙权,能够保有江东吗?

“当然能。”董袭说。他的理由是江东在地势上有山川之固,孙策又恩德在民,孙权继承基业,大小官员无不效命。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董袭指指张昭说:“张昭统管众事,我和其他人做帮手,此地利人和之时也,万无所忧。”孙权,吴夫人,其他在场的人,听了董袭的话,无不点头。是的,只要有张昭在,大家就有了主心骨。

张昭没有辜负江东的信任。孙权穿着丧服,还沉浸在悲哀之中,眼角的泪痕还在。按照礼仪规定,孙权这时还在服丧期间,不能主事。但是张昭对他说:“这是哭泣的时候吗?周公死时,徐戎作乱,他的儿子伯禽不拘‘三年之丧’的周礼,停止哭泣而去征战。”从这里可以看出,张昭对《春秋》的确很有研究。孙权停止了哭泣,无比信任地看着张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张昭又说:“方今天下鼎沸,群盗满山,你又怎能如此悲伤,放任匹夫之情呢?”

于是,孙权就像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任凭张昭给他脱掉丧服,换上了戎装。张昭牵着孙权的手,扶他上马,与他一同去检阅军队。众将士见此都安心了,知道孙权可以做自己的新主。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张昭都拥护孙权了,我们这些人还犹豫什么呢?

当时的天下争霸格局告诉人们,凡是得罪许都集团的人,没有不灭亡的。获得曹操的认同,是江东安全的第一步。张昭立即上表汉室,使孙权获得了合法地位,而曹操这时在官渡被袁绍缠住,无暇南顾,这时只能安抚江东,于是,十月份曹操就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准其屯吴。

讨虏将军府的长史当然是张昭,这与孙策时期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讨逆将军孙策视张昭亦师亦友,奉他为谋主,但是讨虏将军孙权却以师傅之礼待他。孙策偶尔称呼张昭为“张公”,但是孙权提起张昭,则必然称呼“张公”。

前有孙策临终嘱托,今有孙权无比信任,骨子里是士人的张昭,更是激发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责任感,这个来江东避难的读书人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江东。孙权是不幸的,他过早地失去了兄长;孙权又是幸运的,因为有张昭在尽仲父的职责。

责任感有时是危险的,因为责任感会带来心理优势。孙权和张昭都是强悍的人,必须一方战胜另外一方,两人的关系才能保持融洽。

现在,他们是融洽的,因为孙权刚刚即位,还没有资格强悍。孙权出征,前线浴血;张昭镇守,幕府运筹。这是孙权政权初期的标准模式。讨虏将军府的人见孙权面少,见张昭面反而多。一些具体的事情都是张昭在处理,一时间,将军府的人只知有张昭,不知有孙权。张昭不愧是精通《春秋》的人,把将军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孙权得以安心在外征讨。张昭自己也颇有成就感,因为几年过去,那个不到二十岁的碧眼紫髯小子,现在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江东霸主。

孙权在江东的地位越来越稳固,有人心里不安了。对于江东孙家来说,大权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把持,大家心里都很不服气,其中最不服气的就是孙辅了。孙辅是孙权伯父孙羌的第二个儿子。

碧眼贼,论年龄我比你长,轮也该轮到我!

其实,孙辅只是比孙权年长几岁而已。可是,早出生一天,也是资本啊!

碧眼贼,论战功你连老子的零头都不够!

孙辅参加过孙策最初的渡江战斗。平定三郡(吴、会稽、丹阳)的功劳簿上,也有他的名字。孙策讨伐陵阳,生擒宿敌祖郎,孙辅亦在军中。西袭袁术封授的庐江太守刘勋,孙辅身先士卒。在袁术还活着的时候,孙策就曾经让他屯兵历阳,招诱流民,与袁术对峙。既懂军事,又有政绩,孙辅的确很优秀。

碧眼贼,论官职你还比我低呢!

孙策曾经任孙辅为庐陵太守,随后又升授平南将军,假节领交州刺史。孙权掌权后,军职是讨虏将军,与平南将军都是杂号将军,行政职务是会稽太守,比交州刺史级别低多了。

碧眼贼,论社会声望,你比我差远了!

孙辅持有皇帝授予的节,如同皇帝亲临。而孙权则是在掌权后二十年后,凭借夺荆州、杀关羽的功劳,才被曹操授予假节的权力。

碧眼贼!碧眼贼!碧眼贼!

孙辅越想越气,一拍桌子,道:定要将这小子拉下马!

能够获得持节的权力,说明孙辅在朝廷还是有人的,但朝廷就是曹操。曹操之所以是曹操,就是他可以不用动手,让孙权内部的人出头打孙权,他的办法就是挑诱孙辅。孙辅傻乎乎地顺着曹操的杆子往上爬,当他听说孙权出外视察的时候,以为有机可乘,就给曹操写信:此地钱多人好欺,快来!

北方人很激动:江东蛮贼,终于开始有人觉悟了,张昭下了多少工夫了。江东只要是有点值得赞美的事情,就会归到张昭身上去,孙策活着时是这样,孙策死了更是这样——孙权还是一个孩子嘛!有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就写信表扬了张昭一通,没成想正好泄密。当然,不排除张昭在北方安插了卧底。

给曹操的信送走后,孙辅就开始天天翘着脚后跟,手搭凉棚,看看曹操是否渡江,马踏江东。远远地,还真走来了一队人马——不过,是孙权来了。

碧眼贼,你怎么敢来!别忘了,老子是有曹操做后台的。

可是,孙辅还是害怕了,因为孙权后面接着出现了张昭。张昭的出现,意味着曹操这个后台指望不上了。大家都知道,张昭在北方有着强大的影响,也有着这样那样的人际关系,他出现在这里,说明北方没有行动。

“大哥,你厌倦了这里吗?为何要引狼入室呢!”孙权质问孙辅。

孙辅心虚地看看张昭,心存侥幸地说:“弟弟,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啊。哪有这种事情呢!”

孙权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张昭,张昭把信展开,指给孙辅看:“你不会说有人模仿你的字体吧?”白纸黑字,孙辅低下了头。史书没有记载这书信是怎么到孙权手里的。是还没送出去就被缴获了,还是有人从曹操那里拿回来?这个没有答案。但是,当时的安全工作有长史张昭负责,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张昭的功劳。孙辅被当场宣布“双规”,按照史书上的说法是“幽系”,这样孙权便不会因此而得罪自己的家族,但是,孙辅的亲信全被杀光,孙辅再也不能卷土重来。这种温情而有实效的做法很显然更符合张昭的性格。

看着孙辅被装进囚车,张昭在心里默默地说:“伯符啊,我没有辜负你的重托。”

活在春秋大义里的张昭,被自己的责任感所感动。

但是,过度的责任感有时会让行为变形。白发苍苍之年的一个黄昏,张昭从厚厚的《春秋》里抬起头来,揉着昏花的老眼,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二 另类战争

前浪死在沙滩上——

 

202年五月,万物焕发旺盛生机,官渡战败后早就积郁成疾的袁绍呕血而死。今天有人说,一只蝴蝶在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扇动翅膀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刮龙卷风,这话在当时的中国可以这么说:黄河以北的一个人死了,会引起长江以南的人们的不安。袁绍最初是天下唯一强过曹操的人,现在他死了,曹操就可以笑傲天下了。袁绍一死,曹操把目光对准了江东孙权和荆州刘袁。他的第一目标是荆州,江东还需要试探一下,于是他就想到了命令孙权送质子的点子。

这封信当然首先是张昭收到的。读了《春秋》,就学会了总结。张昭总结出了一个“逆曹死”定律:凡是得罪曹操的人,没有不死的;凡是曹操想灭掉的人,没有能活下来的。曹操写信向来简短,这封信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张昭却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来读。要是违逆曹操,江东危矣。可是,去劝孙家送孩子到北方做人质,张昭实在是说不出口。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孙权召集百官开会。百官都不发言,一齐看向张昭,等着他发言。此等大事,当然是张昭才有能力有资格来决定。

可是,张昭一言不发。孙权只得硬着头皮问:“张公,您意下如何?”张昭却连连摆手,说:“这……这个,我拿不准,让别人说说看吧。”你张公都拿不准了,还有谁能拿得准?

不表态就是表态。很明显张昭是支持派遣质子的,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孙权只得宣布:散会,明天再议。

第二天会议开始的时候,孙权一扫昨日脸上的阴霾,十分给力地对张昭说:“烦请张公尽快给北方回信,就说南方人怕冷,还是不安排孙家子弟去北方吧。”

张昭的脸色开始发灰。事事张公长张公短的孙权,这次怎么没听张公的?

除了张公,孙权身边还有一个周哥哥——周瑜。早在孩童时,孙权就知道这个周哥哥。周瑜与孙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了结拜情谊,而且孙家还到周家住过一段时间。孙策死后,张昭是孙权的政治保障,而周瑜则是孙权的军事保障。张昭懂《春秋》,周瑜懂兵法;张昭懂管理,周瑜懂军机;张昭稳健,周瑜激进……二人互为补充,成为孙权掌权初期的左臂右膀。可是,在孙权心中,二人还是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张昭是156年出生,50后,而周瑜是175年出生,70后。你得相信年代会在人的性格上打上烙印。张昭出生的时候,正是士人在朝廷掌握话语权的时候,士人的理想浸染着每个上进的孩子,张昭的骨子里渗透了士人的较真、负责、严谨。周瑜出生的时候,士人的理想已经破灭,宦官当道,朝政混乱,人们不再相信秩序和规则,挑战与破坏则成为时代弄潮儿的特点。孙权出生于182年,80后。那个时期的80后出生时中国已经乱了,黄巾起义就是爆发在184年,大汉帝国的大厦已被摧毁,人们必须要在废墟上争抢,才能获得重建家园的资源。50后,70后,80后,挤在了一个跑道上,当他们作为伙伴时,也会因性格的差异而发生冲突。曹操索求质子,当然是以朝廷的名义,张昭没有背叛朝廷的心理惯性,而且曹操也太过强大。50后的张大叔,攥着一卷《春秋》,哆哆嗦嗦地说:“惹不起啊,惹不起啊!退一步海阔天空,小不忍则乱大谋!”孙权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正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倔强地想:“为什么要我退?为什么要我忍?”孙权在周瑜那里立马找到了不送质子的信心。周瑜握着剑柄,对孙权说:“听命于曹操,顶多也不过还是得到一枚侯印,仆从十余人,车数乘,马数匹,怎么能与南面称孤相比!”激励孙权“称孤”,鼓励个人对抗朝廷,在周瑜看来是顺应时代的选择,而张昭却不习惯这种违逆朝廷的行为。

果然,孙权一说要拒绝曹操,张昭站了出来:“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孙权挥挥手,坚定地说:“这个,是家母决定的!张公就不要再费心啦!”

吴夫人表态了,张昭也就没辙了。孙权和周瑜知道张昭会反对,也知道他们没有资格去说服张昭,于是在前一天找到吴夫人,获得了吴夫人的支持。70后与80后联手,很容易就打赢了与50后的战争。

建安七年,有两个人在这个纷乱的世道里得到了解脱。一个是袁绍,他在官渡之败后就忧闷成疾,最后呕血而死;一个是吴夫人,她也因病而死。死前,袁绍把继承权交给三子袁尚,外放长子袁谭,留下了兄弟内阋的隐患,而吴夫人却把张昭叫到床前,把孙权托付给可以信赖的张昭。从对身后事的安排上看,袁绍是远远不如吴夫人的。

碧眼儿没了爹,没了哥,没了娘,只剩下您老人家了,你就当成自己的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在吴夫人的心里,孙权的碧眼是她的杰作,所以她称他为“碧眼”。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年仅二十一岁的儿子托付给了北方人张昭。

先是孙策,后是吴夫人,两个对孙权最有话语权的人都把他托付给了张昭。两年前长兄新亡,孙权被张昭扶上马,由他陪着第一次检阅江东三军,那时的孙权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大男孩,大事小情都由张昭决定。两年过去了,孙权坐稳了江东,平定了庐江太守李术的叛乱,前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例如鲁肃。

每当看到鲁肃,张昭就会在心里说:“老鼠蛤蟆的,都来江东了!”可是,老鼠蛤蟆有时也会戏弄一下大象。鲁肃也是江北人,172年生,与周瑜同属70后,在周瑜的引荐下来到了江东。就连孙权,也得称呼张昭为张公,可是,鲁肃这个新来的外来的,却不怎么看得起张昭,对张昭不理不睬的。

张昭批评孙权:“主公如此看重鲁肃,能说有识人之明吗?”孙权恭恭敬敬地回答:“江东正是用人之际。”

看来,张公开始变老了。要是没有孙权的默许甚至激励,鲁肃敢对张昭如此吗?

孙权在鲁肃这里更能得到认同,更能体验到生活的激情。鲁肃喜欢打猎,这一点与孙权相同。而张昭看到孙权打猎就要板起脸来,仿佛孙权猎杀的不是动物,而是张家人。鲁肃有任侠之风,这正合孙权的脾气。

张公张昭,天天抱着一部《春秋》啃,一说话,满嘴书卷的霉味儿,烦人不烦人啊!天天板着脸,出口便是训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听张公的!二十多岁的江东新霸主,会忍受自己在这样的现实中成长吗?

还是周瑜好啊,长得帅,还会弹琴,搞起军事来无人能比。鲁肃也不错啊,长得酷,还好打猎,但是他最擅长逐鹿的却是霸业,第一次与孙权见面,他就为孙权指明了未来:“汉室不可复兴,曹操难以仓促间除掉,为将军做打算,唯有鼎立江东,以观天下。”鲁肃宣布了汉室的“死刑”,这给了孙权多少激励啊!张昭死抱着春秋大义不放,要他动动江东自立的念头,那还不如让他死。

所有的前浪,终将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年龄战争的胜利者,最终是年轻人。而张昭不是年轻人已经很多年了。

能说谁年轻?能说谁衰老?207年,五十三岁的曹操,写下了这样的励志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年,曹操北征乌桓,彻底扫荡袁绍残余势力,完全占有了北方。凯旋路上,白发苍苍的他写下了如此青春飞扬的诗句。

诗人里面,打仗打得最好的,就是曹操了。透过他的诗歌,我们知道五十多岁的他,还像年轻人一样上进。北方平定了,要再追求上进,就只能是瞄准南方了。

南方,富饶的荆州,广阔的江东,曹操打开军事地图,分别在这两个地方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刘表,一个是孙权。

 

用刀剑来表态——

 

“今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208年,曹操正式给孙权下了战书。诗人曹操挑战时没有丝毫诗意,只有寒意。西晋人虞溥写的史书《江表传》这样记载当时江东的反应:“孙权得书以示群臣,莫不响震失色。”

208年7月,曹操亲率大军南征刘表,刘表得知后,连怕带气,一命呜呼。他的二儿子刘琮在当地豪族的支持下掌权,投降了曹操。曹操没动一刀一枪,取得了千里荆州。栖身荆州的刘备,仓皇南逃,虽然一路上演了“张飞喝断长坂桥”“赵云单骑救主”“携民渡江”等佳话,但是掩盖不了溃败的事实。最后,刘备退到了夏口,曹操再也没有兴趣追赶他,因为他要休整军队然后进攻江东。在曹操的如意算盘里,江东最好是和荆州一样不战而降,所以他先写了这封恐吓性的战书。

看到信的时候,张昭感觉眼前一阵晕眩,恍恍惚惚中,大片大片的血色在他面前氤氲开来,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建安初年的徐州。193年至194年间,曹操两次征讨徐州,所到之处推行屠城政策,先后造成数十万百姓死亡,不少尸体被扔到泗水之中,连河都被堵塞了。要活命,请绕开曹操。琅邪郡的诸葛玄离开了,带上了十三岁的侄子诸葛亮;张昭离开了,带上了一部几乎翻烂的《春秋》。为什么来江东?还不是为了找一个能活命的地方吗?可是,现在这封只有三十字的战书,似乎是灾难的诅咒,马上就要让江东成为人间地狱呢?

能阻挡得了曹操吗?谁能阻挡曹操?怎么才能阻挡曹操?

“张公,你看我们如何回答这封战书?”孙权的提问把张昭从血色晕眩中拉了回来。

“哦……哦……”张昭没有了平时的威严,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他说:“曹操就是豺狼虎豹啊,挟天子以征四方,以朝廷的名义举事,名正言顺。”

孙权面无表情,等着张昭说下去。

“如果我们抗拒他,资本是什么呢?将军可以用来抗拒曹操的,仅仅只有一条长江而已。可是,现在曹操得到了荆州,大小战船数以千计,全都沿江摆开,又加上骁勇善战的步兵,水陆俱下,这样,长江天险敌人已经与我共有。”

群臣都默默点头,就连孙权也不得不承认张昭这番话是山上滚石头——实打实。

“势力众寡不可与曹操相提并论,我认为不如迎接曹操。”张昭认为恭恭敬敬地迎接曹操,不是投降,而是生存的选择。

生存是人类的第一需求,张昭的建议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在座的文武百官都附和张昭的意见。

这时,孙权才意识到:要想战胜曹操,必须先战胜张昭。

战胜自己最倚重的人才是最困难的。在这场另类战争中,谁是战友?孙权扫视着群臣,寻找着……突然,他眼前一亮:鲁肃在一隅沉默不语。

鲁肃一直支持孙权建立江东霸业,孙权知道他肯定是建议与曹操叫板的。可是,现在意见已经一边倒地向着张昭,鲁肃无力与张昭叫板。

孙权决定与鲁肃探讨一下如何才能与张昭叫板。他正要站起身,向外走。张昭拦住他,说:“欢迎曹操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将军怎能离开?”

“不能与曹操打仗,我去更衣总该可以吧。”孙权说。更衣,是上厕所的委婉的说法。

孙权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下。鲁肃知道,这目光是看向他的。于是鲁肃起身追了出去。孙权早就在屋檐下站住,等着鲁肃。

“刚才众人的议论,是专门要耽误将军的。我投降曹操可以,但是将军却不可以。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投降曹操后,曹操会让我做一个地方官,那时我会乘坐牛车,带着跟班,交游士林,最后也能做一个州官。将军投降曹操,将要到哪里栖身呢?”

鲁肃是不赞同投降曹操的,他说自己可以投降曹操,其实是说张昭也是可以投降曹操的。

孙权当然听明白了,他叹口气说:“诸人持议,很让我失望。现在你廓开大计,正与我同。”

什么“诸人持议”,还不是张昭一人的事吗?以张昭的威望,足以绑架众人意见。官场语言,向来是话里有话,和鲁肃一样,孙权也没直接说出张昭的名字,但是二人都知道说的就是张昭。

可是,如何先跨过张昭这道坎呢?鲁肃让孙权把在鄱阳驻兵的周瑜召回。历史此刻进入暴力阶段,最有话语欲望的张昭是腹有《春秋》的人,但是最有话语权的却是周瑜这样手握刀剑的人。

为了对付张昭,孙权召回周瑜。张昭深谙做人道理,周瑜却精通军事。面对强大的曹操,张昭信奉活下去才是硬道理,周瑜却相信战场上一切皆有可能。曹操真正让江东人恐惧的,是他的军事力量,周瑜从军事的角度分析曹操其实不堪一击,并拍着胸脯保证他肯定能击败曹操。

鲁肃+周瑜>张昭。孙权再次集合开会,这次,他用刀剑表态,一上来就拔出刀,砍掉前面的奏案一角,说:“诸将吏敢再有说应当投降曹操的,下场将与这个奏案一样。”张昭明白,这一刀是砍给他看的。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周瑜再次拜见孙权,从军事的角度分析战胜曹操的可行性。温馨的灯光,最容易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夜晚在窗外值班的卫兵看到了孙权抚摸着周瑜的脊背,很亲密的样子。只是,卫兵们听不到孙权说的话:“公瑾,你说得太对了。子布、文表(秦松的字)诸人,各顾自己的家人,持有私虑,很让我失望。”夜晚是隐秘的,很多真实的东西这时会像夜行动物一样爬出来。孙权终于对他人直接表达对张昭的不满了,而且,这次他没像以往那样称呼张昭为“公”,而是直接把张昭的字喊了出来。

在孙权与周瑜、鲁肃看来,张昭来江东,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战乱,现在他主张投降曹操,当然也是为了个人的安宁。对于这样自私的人,当然配不上“公”这个称呼。

“曹操要打来了,张公还没睡呢?”张昭家的卫兵看着主人卧房里的灯光,低声地交谈着。

“……缓步西归”

“……缓步西归”

“……缓步西归”

……

孙策向张昭走来,重复着“缓步西归”这四个字。张昭揉揉眼,孙策不见了,眼前只有豆大的灯焰。张昭从幻觉中醒来,心头回旋着“缓步西归”这四个字。孙策临死,将孙权托付给他,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就归顺许都政权,就是“缓步西归”。现在,曹操大军来到,周瑜、鲁肃这一班年轻人,倒是有勇气,可是曹操是单靠勇气就能战胜得了的吗?刘表死了,刘琮降了,刘备跑了——孙权难道有通天的本事吗?

张昭不能眼看着以勇气的名义走向死亡,那样就有负于孙策的托付了。可是,面对孙权砍在案子上的那一刀,张昭还是沉默了。

灯油耗尽了,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张昭闭上眼睛,心却醒着:年轻人,非得等到头撞南墙了才回头吗?

张昭是智者,孙权、周瑜和鲁肃是勇者,曹操是强者。勇者与强者相遇,是勇者更勇,还是强者更强?智者认为:强者为王。

智者从来不依靠运气。让张昭想不到的是,好运气会改变实力对比关系,强者的优势会被削弱,但是勇者在任何时候都是勇者,如果勇者再遇上好运气,那就有可能战胜强者了。

周瑜就是幸运的。一场大风,帮助周瑜烧了曹军战舰,又一场瘟疫,帮助周瑜打败了曹军主力。最终,曹操无奈北还。

东吴的庆功会上,孙权看到张昭走过来,笑声更加夸张了。

 

三 不得为相

最难对付的猎物——

 

老子不服!

赤壁之战铩羽而归,曹操并不承认失败,而对因赤壁之战而名动天下的周瑜,他更是嗤之以鼻,在给孙权的一封信中,他这样说: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赤壁之战以后,周瑜挟胜进攻曹操堂弟曹仁驻守的江陵,以优势兵力围攻一年,最后还是让曹仁全身而退。江陵攻坚战期间,孙权为了策应周瑜,在东线对曹军发起了进攻,他亲自带兵围攻合肥,一个多月也没有攻下来,最后灰溜溜回去了。胜利能激发热情,但是失败能唤醒理性。接连的失败,让孙权意识到还是张昭说得对,曹操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姜还是老的辣,这话还真有道理,孙权又意识到了张昭才是江东的定海神针,把他任命为自己的军师。

要是没有战争,曹操和孙权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们都是从小喜欢打猎、长大更喜欢打猎的人。但是,现在他们都把对方当成了猎物,成了死敌。

孙权之外,谁是江东最难对付的猎物?正如把赤壁之战说成“会猎于吴”一样,曹操喜欢把战争看成是打猎。

周瑜,这可是一个打仗的好手啊!

可是,征战半生,驰骋大半个中国的曹操,最不怕的就是打仗。

打仗需要兵源,需要粮草,需要民意,需要士气,需要调度……而这些事情,不是周瑜这样的武人擅长的,但这却是张昭的拿手好戏。曹操不怕周瑜的军队,却怕张昭把江东的经济发展起来,把民心汇聚起来。

要是能除掉张昭,孙权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曹操把阮瑀找来了,说:“给碧眼儿写封信,让他除掉张昭!”阮瑀被后世称为“建安七子”之一,是建安文学的标志性人物。把大文学家找来,仅是为了写一封信而已,这不是用宰牛刀杀鸡吗?曹操看出了阮瑀的委屈,说:“你知道这封信的主题是什么吗?”阮瑀说:“不会是让我写一封信就让孙权拱手让出江东吧?”曹操哈哈大笑:“正是!”

要是让孙权杀掉两个人,那就等于拱手让出江东。第一个人是刘备,这人是孙权的妹夫,多年与曹操为敌,现在又镇守荆州,挡住了曹操南下的道路;第二个人则是张昭,这人是江东的大管家,理性稳健,擅长政治,正是年轻激进尚武崇战的孙权最需要的人才。

听曹操这样说,阮瑀才没有了大材小用之感,以无比神圣的使命感写了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这封书信也成了他最出名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这么一句:

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

要是孙权杀了张昭,然后攻打刘备,那么江东就可以交给孙权,高官重爵自然也少不了孙权的。孙权赞叹这封信文采斐然,却依然把它踩在了脚底下:“杀了张公,江东还是江东吗?”

张公还是张公,江东还是江东,孙权却不再是原先的孙权了。孙策死后,孙权是个毫无根基的大孩子,需要江东元老张昭的扶持;赤壁之战刚过,江东应该休养生息,需要治国能手张昭的打点。被需要才能真正被接受,所以孙权天天“张公长”“张公短”,对张昭毕恭毕敬。张昭呢,一脑子“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决心做一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孙权前行的道路。张昭认为,直言进谏是他的本分,一门心思地要把孙权雕琢成一块无瑕的美玉。可是,孙权偏偏愿意做顽石,做顽石可以为所欲为地在道上滚来滚去,多自由啊!做美玉,被放在盒子里约束着,被人放在手心里攥着,多没劲啊!就这样,二人的分歧就产生了。

忧伤的时候,打猎可以解忧;高兴的时候,打猎可以助兴;平静的时候,打猎可以消遣。要是不能打猎,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209年的一个冬日,寂寥的山林显得分外疏朗,正是打猎的好时机。孙权悄悄地叫上人,吩咐说:“别出声,快出城,千万不能让张公知道了!”要是被张昭知道了,那他会挡在孙权的马前,说出一万条不宜打猎的道理。要想打猎,必须先过张昭这一关。曹操把张昭看成最难捕杀的猎物,孙权也把张昭看成最难对付的猎物。

哥是江东霸主,哥怕谁?孙权还是来到了猎场。好不容易瞒过了张公,那就来次过瘾的吧。打猎要想过瘾,莫过射虎。猎场上,孙权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策马前驱,直奔前面那只老虎而去。当然,老虎也不是好惹的,有时也会与孙权对峙,甚至会在孙权的马前立起身子,用前爪扯住马鞍,与孙权眈眈相视。要是选历史上的打猎达人,孙权绝对有一席之地,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宋代词人苏东坡曾经在词里这样写过:“亲射虎,看孙郎。”

这一次,孙权刚出城门,张昭就从后边赶上来,挡在他的马前,板起脸,呵斥道:“将军怎么能这样呢!为人君者,应该驾驭英雄,驱使群贤,怎能与猛兽较量勇力呢!如果万一发生不测,岂不被天下耻笑!”

张昭要孙权以驾驭天下英雄为荣,以猎杀老虎为耻,这是激励;还担心孙权万一被老虎伤害,这是呵护。既有激励,又有呵护,孙权还能说什么呢?孙权只得跳下马,乖乖地向张昭道歉:“我还年少,虑事不周,惭愧,惭愧!”

这时,孙权已经三十岁,不能算是年少了。张昭倚老卖老地训人,孙权就倚小卖小地敷衍。

张昭一肚子气:年纪轻轻的,走狗架鹰,怎能有出息呢!

孙权一肚子委屈:不就是打猎吗,又不是打你家祖宗,值得这么鸡蛋里挑骨头吗?

这时的孙权,已经被刘备表荐为车骑将军,与刘备联盟,有资格与曹操叫板了,有滋有味地做起了江东霸主,所有才有兴致去猎虎。一个连老虎都不怕的人,会怕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吗?所以,孙权仍然时常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老虎面前。

可是,孙权还是部分听取了张昭的意见:老虎不是那么好惹的,万一被老虎咬一口,那就不爽了。珍爱生命,远离老虎,这是张昭的意思。可是,不能射虎,活着就没有意思了,这是孙权的想法。孙权专门设计了一种射虎车,上面开个方洞,中间不加盖子,一人驾驶,而自己则在车中射杀老虎。老虎们很不喜欢这个不公平的游戏,咆哮着上来冲击射虎车,孙权从车窗口伸出手去,与老虎搏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把手缩进射虎车里。哈,气死老虎!

张昭也要被气死了,又跑来找孙权:玩物丧志玩出水平来了,真有出息啊!

孙权更加委屈:我把打猎的危险性降到最低了,你还不满意,找事呢!更让孙权委屈的是,张昭说得无比高尚,似乎不按照他说的做,孙权就好似夏桀商纣一样,因此,每次张昭训斥他,他只能笑呵呵地听着。

孙权和张昭,都把对方看成了最难对付的猎物。在孙权看来,张昭一贯看不惯他,从一开始就想把兵权交给孙翊,到赤壁之战又想不战而降,明摆着看不起他;在张昭看来,孙策和吴夫人都把孙权托付给了他,他只有尽到监管责任,才是对孙权负责。

世上最难猎杀的,不是老虎,而是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岁月荏苒,孙权成为一个说一不二的霸主,张昭成为一个保守固执的老人,二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我的梧桐栖不下你的凤凰——

 

219年,孙权抢占关羽镇守的荆州,与刘备彻底决裂。221年,刘备称帝后,为复仇发起夷陵之战,结果惨败,退守白帝城。

如此伟大的胜利,难道不该好好地庆贺一下吗?孙权亲临武昌,下达了庆功令:设宴于钓台,不醉无归!

武昌郡治所南边有座樊山,樊山下有条寒溪,寒溪中间有块石头,叫蟠龙石,蟠龙石上建有亭台楼阁,叫避暑宫,是孙权避暑的地方。虽是避暑宫,但是孙权一年四季都会来这里,因为他来这里不是避暑,而是来喝酒的。避暑宫里有座钓台,并非钓鱼所用,而是专为孙权设宴所建。想想吧,抬起头是险峻高山,低下头是湍急江水,在这样的环境里,喝酒怎么会醉呢?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醉算是喝酒吗?“堕台醉,乃已。”这是孙权在钓台最常用的劝酒辞。夷陵大捷的庆功宴,当然要设在钓台。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铁,喝吐血,谁要是不喝就是闹情绪。谁敢不喝呢,不喝就是对江东的伟大胜利不满啊!大家都喝高了,有的人已经倒在了桌子下面。孙权下令端来冷水,洒在醉酒者的脸上、头上,孙权高声说道:“今日开怀畅饮,只有喝醉掉落在钓台下,才能停止!”在冷水的刺激下,醉酒者就醒了,醒来后继续端着酒杯“战斗”,争取早一点掉下钓台。

砰——张昭冷眼扫视着满场把酒言欢的酒徒,紧皱眉头,摔下酒杯,拂袖而去。

张公生气了,这还了得!一半的人醒酒了,另一半的人酒意全吓没了。张昭平时一本正经,一脸的春秋大义,一不留意,就会被他训斥一顿,因此大家看见他,总会小心谨慎,就连孙权看到他,也不敢随便说话。现在他发飙离场,肯定要骂人呢!

“张公出去吐酒了吗?”孙权问。侍从回答说:“张公此刻正板板整整地坐在车里生气呢。”孙权生气了:“如此喜庆的酒场,怎能少得了张公,还不快把他老人家请进来!”

张昭一回来,孙权就说:“大家共同快乐快乐,张公为何发怒呢!”

张昭回答说:“过去商纣王制造糟丘酒池,彻夜长饮。当时也作为乐事,不认为是作恶。”

孙权听了,酒意全没了,一脸羞惭,无力地向侍从摆摆手:“宣布酒宴结束吧!”

这么多年读《春秋》,没有白费工夫,糟丘酒池的典故张昭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商纣王放纵奢靡,用酒做成池塘,可以在上面划船,酒糟堆成了小山丘,连绵十多里,一次开怀畅饮的人有三千多人。商纣王还把肉悬挂起来,就像树林一样,让男男女女在里面裸身追逐嬉闹,整夜整夜饮酒。

好好的一场庆功宴,被一个开口《春秋》闭口《春秋》的老头儿搅了,扫兴!

打猎要避开张昭,喝酒要避开张昭,甚至说话也要避开张昭,这日子怎么过啊!张昭天天板着脸,似乎随时要开讲《春秋》一样,孙权每次与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有人举报说张昭说话总是盛气凌人,孙权叹口气,说:“我与张公说话,都不敢妄言!”

这样的人,要是天天在身边晃悠,那不是让人心烦吗?

229年,孙权称帝,需要设置丞相。有行动快的人跑到张昭那里,祝贺他马上就要做丞相了。丞相人选,除了德高望重的张公,还能有谁呢?

有行动更快的,就提前向孙权建议:“张公担任丞相,实乃众望所归。”这样既说出了孙权的心里话,又讨好了张昭,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是多事之秋,丞相责任重大,让张公做丞相,并不是爱护他。”孙权“关切”地说。

孙权懒得找个更合理的借口,就这样把张昭排除在丞相人选之外,而是让孙邵做了丞相。孙邵死了,丞相职位空缺了,百僚再次举荐张昭。这一次,孙权没有再找借口,而是直接说:“我难道是难为子布吗?担任丞相,事务繁琐,可是此公性情刚硬,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就会埋怨责怪人,对他也不好。”

一句话,张昭团队意识不强,没有合作精神,他做了丞相,是不会有和谐局面的。孙权这样说,倒是也符合张昭性格。可是,孙权老是违逆众意,不让张昭做丞相,孙权的梧桐树栖不下张昭的凤凰,这里面有没有其他隐秘的原因呢?

第一种可能,张昭在孙策死后,青睐的继承人是孙翊而非孙权,孙权为之耿耿于怀?

第二种可能,赤壁之战,张昭主降,孙权认为张昭是个自私胆小的家伙?

第三种可能,张昭过于严厉,不想背后总有一双严厉刻板的眼睛盯着?

……

还是多种可能纠结在一起?

不管多少种可能,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张昭是众望所归的丞相人选,但是孙权却是万万不能让张昭做丞相。先是孙邵,后是顾雍,这两个远远不如张昭有威望的人,先后坐了丞相位子。从孙权接替孙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张昭终生不能为相。

如果不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那就什么位置也没有了,只能选择离开。张昭是最应该做丞相的,但是孙邵和顾雍在丞相位子上,张昭会舒服吗?看到张昭在那里板着脸,孙丞相和顾丞相会放开手脚发号施令吗?一次,孙权向百僚进行支持率调查,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昭要发言。张昭说孙权的法令太多,刑罚略微重了一些。孙权心里暗笑:老糊涂,法令不多,刑法不严,怎能创造安定和谐的局面!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张昭,干脆沉默不语,指望着有谁能反驳张昭。但是,张昭的话谁敢反驳呢?孙权无奈,只得将头转向顾雍,满怀期待地问:“你以为如何呢?”但是,顾雍让他失望了,顾雍说:“我的看法就和张昭说的一样。”孙权无奈,只得宣布减轻刑罚。看来,有张昭在,即使不让他做丞相,他还是照样会让孙权感到不爽。

没办法,孙权只得让他离开。当然,孙权会让张昭自己主动地离开,这样孙权就免得落个打击老臣的罪名。

 

四 非常君臣

怀念自己的影子——

 

从当上皇帝那天起,孙权就决定让张昭离开了。

公元229年阴历四月的丙申日,武昌,孙权称帝,改年号为黄龙。当年那个哭哭啼啼被张昭扶上马的愣头小子现如今成了君临江东的皇帝。

孙权集合百官,体验做皇帝的感觉。臣子们很配合地称赞孙权的功德,争着说孙权是堪比尧舜的圣主。张昭举着笏板走上来,正想要客套几句,为孙权送上几句褒扬功德的赞语,他还没有开口,孙权却开口了:“要是按照张公的计策,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要饭呢!”孙权这是在揭赤壁之战时张昭主降的短儿。满朝文武看着张昭,张昭羞惭不已,伏在地上,大汗淋漓。

当再次抬起头时,大家发现张昭比刚才苍老了很多。

孙权对张昭的不满已经公开化了。张昭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安静地离开。

“微臣老了,请陛下准许我辞职!”

“张公才74岁,姜子牙这个年龄还在河边钓鱼呢!张公怎能撂挑子呢!”

“微臣病了。”

“哦,病了?养病要紧,张公您千万要保养好身体,这是对江东负责。”

就这样,张昭辞去了官职,交出了兵权。君子知进知退,毕竟是精通《春秋》的人,张昭在孙权厌烦他的时候,选择了主动退出。不过,在大家看来,张昭是引咎辞职,是在为当初主张孙翊掌权和赤壁之战主降的错误买单。

打扫书房,整理几案,翻开《春秋》,享得浮生日日闲。翻开书本,关上书斋门窗,再也没有战场血光,再也没有政坛浮尘,再也没有君臣龃龉……这等神仙日子,比做那狗屁臣子强多了。来江东,不就是为了寻一张安静的书桌,安放一本《春秋》吗?赋闲在家的张昭,安安静静地读《春秋》,做起了老宅男。《〈春秋左氏传〉解》《〈论语〉注》,张昭双管齐下,开始了这两本书的写作。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有意义。

可是,张昭还是感到了空虚,因为他想起了孙策和吴夫人的重托。

孙权啊孙权,你记得张昭主张孙翊掌权,但是可曾记得也是张昭把你扶上马,搀扶着你走上了争霸之路呢?

孙权啊孙权,你记得张昭在赤壁之战主降,但是可曾记得也是张昭为你打点后方,在你出征的时候为你消除后顾之忧呢?

孙权啊孙权,你记得张昭一次次地让你下不来台,但是你可曾知道这是一个士大夫在践行忠君效死的信条?

皇帝使者把张昭从书桌前唤了起来,张昭跪在地上,聆听圣旨。在张昭踌躇满志要为孙策和吴夫人的重托鞠躬尽瘁的时候,孙权当众侮辱张昭;在张昭心灰意冷,一心读书的时候,孙权却任命张昭为辅吴将军,地位仅仅次于三司,又改封张昭为娄侯,食邑万户。

人们纷纷向张昭祝贺,张昭呢,一一笑着回谢。孙权任命他为辅吴将军,但是并没有交还他兵权,很显然这个任命是个摆设。孙权刚刚登基,不想落下打击老臣的恶名。遗憾的是,张昭以为孙权突然间醍醐灌顶,要重用他了。

合上《春秋》,洗洗脸,刮刮胡,大踏步,挺直胸,高昂头,张昭上朝去了。朝堂上,孙权照例问一句:“诸位爱卿,可有什么不同意见?”百僚照例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皇帝金口玉言,一句顶一万句,其他人说一万句又有什么用!可是,张昭不这么认为,他是这么想的:皇帝让我来上朝,那我就要做点事儿,要不就是不忠了。张昭认为他最应该做的事儿,就是进谏。每次上朝,张昭总是辞气壮厉,义形于色,一副“我就是真理”的牛气冲天的样子。

唉,书生啊,在皇帝面前,你牛什么牛啊!

张昭屡屡进谏,甚至直接否定孙权的话。孙权终于忍无可忍,下令说:“别让我再见到那个老东西!”

就这样,张昭又回到书桌前读《春秋》了。书生,还是读书是本分啊!

可是,老是宅在家里不上朝,那就是怠工,就是闹情绪,就是对皇帝不满,张昭还得硬着头皮上朝。既然上朝,老是不说话,那也是闹情绪,也是对皇帝不满。可是,一说话就是进谏,人家皇帝不喜欢啊。张昭似乎也读懂了现实这本书,他终于也开始改变了,不再与孙权谈论政务,转而在孙权面前谈论另一个话题——神仙。哪个皇帝都想成仙不死,永远地把皇帝做下去。于是孙权发现,张昭其实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在不谈论政务而谈论神仙的时候。

不是我喜欢堕落,而是现实太容易让人沉沦。张昭的沉沦,让其他读书人也看不下去了。那次,一个叫虞翻的人,看到张昭与孙权谈论神仙,就指着张昭破口大骂:“看看那些死人,在那谈论神仙,难道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张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孙权说:“张公,别生气,我替你教训他。”结果,虞翻被流放到交州。

默默地望着虞翻远去的背影,张昭突然想到,自己的背影也曾经这么沧桑而沉重。莫名的,他怀念起自己那时的背影来了。

可是,要在人生路上走下去,是不能留恋影子的。最初的意气书生,渐渐地变成了一心养老的老头。

江东要是开春节联欢晚会,严畯的保留节目就是背书,大家送他一个外号:“背书王”。严畯从小就酷爱读书,他似乎有自虐症,把天下最难背的《诗》、《书》、《礼》背得滚瓜烂熟,又天天抱着一部天下最乏味的《说文解字》啃。一次,为了显示治下群臣是有文化的,孙权让严畯表演背书这一才艺。严畯一贯谦虚,但是说到背书,他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就毫不客气地背了一篇《孝经》的“仲尼居”。孙权带头鼓掌喝彩。

“哈哈,严畯是个乡野儒生,陛下请看我为您背书。”张昭说完,就行云流水般地背诵了一篇“君子之事上”。张昭背完,没有掌声,因为大家都在暗暗赞叹张昭背得好,忘记了鼓掌。

当年的江东仲父,现在只想着争做“背书大王”?

张昭与严畯有过节吗?当然没有。严畯也是彭城人,是张昭的老乡,他避乱来江东,还是张昭把他推荐给孙权的,而且他与张昭的儿子张承还是好朋友。张昭这是与孙权过不去。

是的,就连孙权,也想不起来张昭上一次上朝是什么时间了。

距离产生美。张昭不来上朝的时候,孙权反而开始想念他,念叨起他的好来。毕竟,孙权也算是一代英主,知道自己需要张昭这样的诤臣。可是,张昭是他撵回家的,现在孙权怎能叫他回来?

感谢诸葛亮,是他派来了一个夸夸其谈的使者,让孙权体面地找到了请回张昭的借口。诸葛亮主持蜀汉大局,一直奉行与孙吴友好相处的政策,双方使者往来不断。这次诸葛亮派来的使者,一个劲地夸赞蜀汉如何如何太平盛世,普天之下只有蜀汉才是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这个使者指手画脚,根本不把孙吴群臣放在眼里,孙吴群臣活该不争气,没有一个人能说得过他。

“唉,要是张公在座,这使者便会立马气短无言,又怎能在这里自夸呢!”龙椅上,孙权怅然感叹。

孙权想起了遥远的221年,那时,夷陵之战刚刚结束,为了避免陷于蜀汉与曹魏的夹击之中,孙权委曲求全,对曹丕称臣,曹丕册封孙权为吴王,派邢贞为使者来吴举行封拜仪式。邢贞仗着自己是“中央干部”,进了孙权的宫门,也没有下车,张昭挡在车前,对刑贞说:“礼节没有不重视的,法条没有不遵行的。可是你妄自尊大,难道是因为江南人少兵弱,连方寸之刃也没有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人家张昭说得在理,邢贞不再摆谱了,立即乖乖地下车,老老实实地行礼。张昭都能制服骄横的魏使,何况眼前这个只知道耍嘴皮子的蜀使呢?

“果然,我们离不开张公。”孙权对被蜀汉使者驳得哑口无言的群臣说。

第二天,孙权派遣亲近的宦官去探望张昭,请他入宫。什么去与蜀汉使者辩论啊,只是一个借口罢了。蜀汉使者能说就能说吧,刘禅不还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吗?打天下,夺地盘,是要看真刀实枪的,吹牛也只能是过过嘴瘾,孙权才懒得与那个蜀汉使者较劲呢。不过,孙权十分感谢这个使者,因为是他带来了请回张昭的理由。

张昭暗笑:“年轻人,真是要面子啊!”他甚至有些心疼孙权了。第二天,他去拜见孙权,离开坐席,向孙权谢罪:“以前多有得罪,对不住啊!”孙权想不到张昭能主动低头,感动不已,就扑通一下跪在张昭面前,说:“张公可不要这样说!”

张昭坐好,呷一口孙权亲手端过来的茶,抬头对跪在面前的孙权说:“当初太后、桓王(孙权称帝后封孙策为长沙桓王)没有把老臣托付给陛下,而是把陛下托付给老臣,因此我总想竭尽臣节,可是我见识短浅,总是违逆您的意思,本来我想自己落后了,早该被抛弃了,没成想又蒙您任用,能够为您出谋划策,可是我一心为国,志在忠诚,至死不渝,如果要我改变志节,来换取荣华富贵,我办不到。”

有如此忠心的大臣,就像父亲一样呵护着自己,孙权怎能不感动呢,他本来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于是孙权制止张昭再说下去,说:“以前,是我错了。”

君臣相知,令人动容。

可是,有时君臣就像是两口子,不见面就想,小别胜新婚,朝夕厮守时却会时有龃龉,甚至会撕破脸打破头。孙权和张昭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的。

关系恶劣的时候,孙权甚至要在张昭家门口放火。

 

皇帝制造的纵火案——

 

为了证明自己的皇恩浩荡,皇帝总会在各地找一些所谓的祥瑞之兆,马屁精们就纷纷汇报各地祥瑞之兆。甲地的野蚕结茧大如卵,乙地的野稻生米如豆,丙地的稻子窜出了双穗。汇报祥瑞的总能得到奖励,最终丙地的马屁精获得最佳祥瑞奖。结出双穗的稻子被称为嘉禾,是《尚书》中就有记载的祥瑞,被视为天降福祉、政通人和的吉祥之兆。孙权下诏明年改元为嘉禾元年(232年)。

自然界是神奇的,有一些动植物生长奇特也是很正常的,但是缺乏自信而且缺少功绩的中国皇帝,总会把这些自然的东西归到自己身上。不过,嘉禾也的确给孙权长脸,这一年的十月,的的确确传来了好消息:辽东太守公孙渊派特使来到建业(南京),说是要弃暗投明。所谓的“暗”,就是曹魏,公孙渊原本是曹魏任命的辽东太守。所谓的“明”,就是孙吴,公孙渊愿意向孙权称臣,请求孙权派一支大军去辽东,这样幽州指日可下,进而以幽州为基地,进取冀州,扬州,徐州,兖州,青州也可传檄而定,然后直捣许昌,剿灭曹贼……哈哈哈,天下可定。

感谢公孙渊!感谢嘉禾!

孙权欣喜若狂,宣布封拜公孙渊为燕王,要派重臣带兵一万多人渡海赴辽东。群臣吓了一跳:吴国连“公”还没出过呢,孙权一下子就封公孙渊为王!

想到自己快要统一天下九州了,孙权走路都会笑出声来。这时,照例是张昭站了出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他进谏说:“公孙渊背叛曹魏,害怕被征讨,才远来求援,归顺非其本志。如果公孙渊有反复,再效忠于魏,我们派去的人回不来,不就贻笑于天下吗?”

孙权眼里只有九州雄主的位子,再也看不到其他,对张昭的话当然听不进去。这时,同样进谏的群臣早就都闭上了嘴,例如丞相顾雍。是呀,皇帝就是皇帝,要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谁还做皇帝呢!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皇帝不高兴臣下进谏,那大家都留着唾沫养养心肺吧。可是,张昭做不到这一点,为《论语》作注的他,清楚地记得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为人谋而不忠乎?”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阻止孙权这一愚蠢且疯狂的决定。张昭固执地连续几次进谏,看那样子,要是孙权不听,他会一直唠叨下去。

忍耐是有限度的,当张昭再次唠叨时,孙权一皱眉,一瞪眼,拔出刀来,砍在身前的桌子上,愤怒地说:“吴国士人入宫则拜我,出宫则拜你,我尊敬你,也算是到极点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过不去,我恐怕不该那样尊敬你吧。”

赤壁之战时,孙权在张昭面前亮刀,这一次,孙权再次在张昭面前亮出了刀。张昭毫无畏惧,直视着孙权,一字一板地说:“我虽然知道我的意见不会被采用,但是我每次总想竭尽忠诚,是因为太后临崩的时候,把我叫到床前,遗诏让我辅佐你,当初的顾命之言还在耳边!”

说着说着,张昭泪流满面。孙权心中一颤,刀扔到地上,也流泪了。

一生之中,谁会在谁的面前流泪?君臣如此,令人感喟。

可是,江东不相信眼泪,历史不相信眼泪。孙权擦干泪,还是要坚持自己最初的决定。现在的问题不再是派人去辽东是对还是错的问题,而是听张昭的还是听孙权的问题。

当然是要听孙权的,因为他是皇帝。哭都哭了,难不成还要自杀?张昭没办法了,想出了一个狠招:罢工。当然,毕竟是读《春秋》的人,晓得君臣礼仪,张昭不会直接对抗孙权的,他就说自己病了,不能上朝。哼,我管不了你派人去辽东,你管不了我生病!张昭就这样与孙权耗上了。

“好!好!好!”孙权咬着牙,暗暗地说,“他不是不想上朝嘛,那就给我用土封住这老东西的门,让他死了也得埋在家里!”于是立马下令用土封住了张昭的家的大门。

“好!好!好!”张昭咬着牙,暗暗地说,“他不是不让我出去嘛,昏暗的江东,我出去还嫌脏了眼呢!”于是他让人用土从里面封住了自家大门。

这一下好了,张昭家要买点什么,必须搭个梯子,站在墙头上,向经过的走街货郎用力地喊。

事情正如张昭所料,在曹魏的威逼利诱下,公孙渊又归顺了曹魏,杀了孙权派去的使者,一万多江东士兵也被屠杀。

残酷的事实面前,孙权想起了张昭事前的谏言,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能离开张昭。于是,他派人去张昭家里道歉。这可真是一对非常君臣,见面了就相互厌烦,不见面了却非要见面不可。

邻居们发现,张昭家大门口的土清理干净了,张家人买东西再也不用站在墙头喊了,而且,皇宫派来的人马这几天天天来张昭家。邻居们还听到,皇宫里的人每次从张昭家出来,总会偷偷地嘟囔:“真是一个倔老头,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邻居们近一步打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正如当初张昭反复进谏孙权始终不听一样,现在孙权道歉张昭始终不接受。张昭当然不能说不原谅孙权,而是说他病得厉害,不能上朝。邻居们听说,孙权要亲自来请张公上朝呢!

皇帝要来,当然是特级警备,提前几个时辰街上就戒严了,连一只苍蝇未经允许都别想出来。可是,这么严格的警戒,还是出了安全问题,而且是严重安全问题——纵火案!很多年以后,邻居们还会提起这起奇怪的纵火案。

火灾地点:张昭家。

火灾原因:人为纵火。

纵火人:孙权。

皇帝下令纵火,烧着了张昭家的大门,这够奇怪的吧。

孙权一看派人不能张昭请出来,就亲自出马。欢迎孙权的,不是跪拜在街口的张家人,而是紧紧关着的张家大门。

孙权虽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依然拿出年轻时猎虎的力气,在街上大声喊:“张公开门!张公开门!”

张昭没有回应,只是派人出来告诉孙权:“我家主人病得厉害,不能起床!”

孙权冷笑,好啊,你家主人病得不能起床,那我看看着火了能起床不?

点火!孙权命人把张昭家的大门点着。这做皇帝就是牛,想不要人家出门,就用土封人家的大门,想逼人家出门,就火烧人家大门。

这场纵火案件还有一个奇怪之处,那就是没人救火。皇帝纵火,谁敢救火啊。再就是,人家张昭都不救,别人救哪门子火啊。张昭比皇帝还牛,你不是烧了我家大门,那我把屋门也关上,有本事你来烧屋门啊。

咣——咣——张昭的屋门关上了。

火越燃越大,眼看就要变成火灾了。孙权不怕发生火灾,但是怕张昭被烧成灰,那样的话,孙权就没有机会制服张昭了。于是,孙权下令灭火。

在冒着青烟的张家大门前,孙权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比烧黑的门板还黑。

张昭的两个儿子张承和张休早就坐立不安了。老爷子再不出去,皇帝老儿下一步就要烧房子了。张氏兄弟相互一示意,把老爷子从床上架起来,推到孙权面前。孙权急忙迎上去,把张昭拉上车,载回宫里。

孙权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认错。这时的孙权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还是皇帝,居然在张昭面前深深地检讨,请求张昭的原谅。张昭快八十岁了,大门被封他不害怕,被烧他也不害怕,但是现在孙权一认错,张昭的心就软了。

唉,这孩子,还算知道好歹。张昭原谅了孙权,就像大人原谅犯错但是认错的孩子。

从此,张昭又恢复了上朝。年届八十的老人了,还有什么看不透呢?以前进谏孙权不听,现在进谏孙权就听吗?再也没有张昭进谏的记载了。何况,张昭的身体越来也差,已经顾不上朝政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了孙策和吴夫人的重托,耗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生命,享年八十一岁。

“殓以时服”,张昭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按照葬礼习俗,要给寿终者换上寿衣,才能送他上路,毕竟他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讲究节俭的人,往往会留下遗言,要求给自己穿上活着时穿的衣服入殓。“殓以时服”,也正是曹操死前的遗训。张昭和东吴的最大敌人曹操,一样选择了薄葬。一样追求至约至简的人,为何要分处在两个水火不容的阵营中呢?

孙权想不通这个问题。孙权所能做的,只是脱下龙袍,一袭素服,到张昭的灵床前哀悼。

看到张昭安详地躺着,再也不能起身把他扶上马,再也不能开口进谏,孙权想不通,为何他那么讨厌张昭却又始终离不开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