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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原会战(関ヶ原の合戦)

关原会战简介

关原会战:关原会战(関ヶ原の合戦)是日本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1600年10月21日)发生于美浓关原地区的一场战役。广义的关原会战包括丰臣秀吉死后的一系列战役以及其他地区的一系列战役。交战双方为德川家康领下的“东军”以及石田三成组成的“西军”。庆长三年(1598年),丰臣秀吉病逝,幼子丰臣秀赖继任,五大老之首德川家康趁机私结大名,任意分封领地。次年,五大老中最有力的前田利家病逝,丰臣家以石田三成为首的家臣与德川家康关系迅速恶化。庆长五年(1600年),德川家康因上杉氏重臣直江兼续的诉状《直江状》,起兵征讨上杉景胜。丰臣家石田三成便以此为德川家康违反私战禁令,随即起兵北讨伐家康。德川家康则将上杉战事交给次子,亲率大军与支持他的丰臣武将回师对抗。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1600年10月21日)两军主力最后在美浓一带的关原进行会战。最终,在西军将领小早川秀秋叛变的情况下,这场战争在一天内即分出了胜负。德川家康取得了统治权,三年后成立幕府。而大坂城内重要人物丰臣秀赖、淀殿等人及朝廷并未对这场战争作出太大的干预。关原会战双方均动员了超过十万兵力,是应仁之乱以来全日本的最大规模的内战,也被誉为“决定天下的战争”(天下分け目の戦い),双方都指责对方为丰臣的不忠之臣。此战,德川家康巧妙利用西军人心不齐的弱点,拉拢敌方将领,迅速取得了胜利,奠定了德川氏统治的基础。

关原会战过程分析——

会津征伐的众生相

◎关原之战屏风画

纪元1600年,欧洲的艺术家和赞助人已经厌倦了文艺复兴时代那千篇一律的“平衡对称主义”,开始向巴洛克时代大迈步挺进,地理大发现、艺术大发现、科技大发现层出不穷,古老的欧罗巴在黑死病后凤凰涅槃。而同一时刻的东方,一切仿佛和美好的艺术没太大的关系:大明的神宗皇帝,两年前才结束援朝抗倭的战事,又汇集了大批兵马,投入到对四川播州反叛土司杨应龙的围剿中去(播州之役);大海彼岸的日本,此年也没有消停,爆发了号称决定“天下分目”的政权更迭之战,即“关原会战”。

此战后,乱世里崛起的丰臣政权化为泡影,日本进入了统治时间最长也最稳固的武家政权 “德川幕府”的统治时代。

美浓不破郡的关之原,位于京畿道、东海道、北陆道 的交会之处。此处作为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地点,是再切当不过的,自然备受历代瞩目。然而,1600年时的日本,旧秩序崩解,新秩序尚未形成,诸多地方大名本被丰臣政权强压住的“新仇旧恨”,借着关原之战,一起释放了出来。所以,关原之战时,日本多地先后构兵,它们既与关原之战紧密相连,但又各成一体。了解它们的来龙去脉,会让我们对1600年前后,日本地方政治格局的变异,有更深的理解。

一切,还得从两年前,丰臣秀吉之死开始说起。

庆长三年(1598)五月,“日本的拿破仑”,出身寒微却博得“天下人”地位的传奇人物丰臣秀吉急速病倒,病因迄今不明。就在三月,这位独裁者还斥巨资重修了京都醍醐寺,移种了700余株樱树,携着儿子秀赖、正室北政所、侧室茶茶,与大名、扈从、公卿、僧侣,共1300余人,举办了奢华浩大的“醍醐花见”之宴,鉴赏飘洒而下的美丽樱花。看到秀吉精力旺盛的样子以及他传到各地催促大名出阵朝鲜的文书,没人会想到短短两个月后,他竟会沦为病榻上的待毙之人。

◎京都醍醐寺的“花见”美景

当时,也许只有秀吉明白自己的身体情况。不知他看着以每秒5厘米速度落下的樱花,心中有何感慨。

五月还未完,秀吉的病已恶化到无法医治的地步,这点从他火速发给“五大老” 与“五奉行” 的十一条遗言书便可明了。所有人都感觉“太阁殿下要托付后事”了。

俗话说,“最热不过炼人炉,最冷不过太平间”,世态再炎凉,也抵不过死。接到遗言书的人士,在神佛前庄重起誓,并纷纷咬破手指写成“血判”,表示要永远忠于丰臣政权,再将遗言书寄还。但秀吉还觉得不放心,于正值酷暑的七月四日,在伏见城里召见了诸多大名,亲口任命“五大老”首席德川家康为丰臣秀赖的“后见人”(辅弼),“五大老”与“五奉行”共同理政。当时的秀吉流着眼泪,拉着仅有6岁的秀赖,挨个给大名们作揖,意思很明显:我死后,你们千万别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啊。

八月十八日,日本“战国三英杰”之一,东亚臭名昭著的战争贩子丰臣秀吉死去。

日本上下严守着秀吉已死的消息。入侵朝鲜的各路日军,得到太阁薨去的密信后,火速撤军,把战火从异国的土地,带回了本土,诠释了丰臣政权“一代而起,二代即亡”的特色。

丰臣秀吉生前就感到了集权的乏力:日本的地方实权,被形形色色的大名 掌控着。故而,为了丰臣江山的稳固,秀吉殚精竭虑,决定由“五奉行”负责政权的运作,由“五大老”辅佐他的幼子丰臣秀赖,严禁大名私自通婚结党,在全国努力扩大丰臣氏直属的“藏入地” 的规模,并不惜发起罪恶深重的侵朝战争,让西国大名出兵,东国大名出粮,借此来消耗这帮人的实力。不过,种种努力反倒在秀吉死后起了反作用:掌控赏罚大权的“五奉行”的跋扈,激起了在朝苦战的丰臣武将的不满;西国大名出兵朝鲜多年,精壮死伤严重,日本东西势力严重失衡;“五大老”中囊括关东十国的德川家康的势力又过于庞大,尾大不掉之势业已形成;秀吉死后只留下孤儿寡母,孤儿秀赖十分年幼,无法掌控天下。写在纸上的血书,毕竟抵不过利益和野心的纠葛。

太阁刚死,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就暗中告喜:“殿下的天下人之路,即将步入正轨!”庆长三年底,德川家康便违反了秀吉生前所立规矩,与伊达政宗、福岛正则、黑田长政、蜂须贺至镇等多名大名通婚结亲,交换盟约,全然无视丰臣秀赖的存在,专横之态毕露。此外,他还用丰臣的“藏入地”给侵朝战争里“立功”的各大名增加领地,借花献佛,翻云覆雨。待到“五大老”之一的前田利家次年去世后,家康更是肆无忌惮,他利用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浅野幸长等七名丰臣武将因私怨袭击石田三成的事件,邀买了丰臣体系内部的人心,并成功迫使石田三成下野隐居——排挤了石田后,德川家康以秀赖后见人、朝廷内大臣的名义,大摇大摆入住大阪城,独秉国钧。

就在德川家康春风得意时,庆长四年,“五大老”另外一人上杉景胜,突然告别伏见城,以其领国交通崎岖,不便参拜大阪、京都为由,返回了会津。

◎“五大老”之一上杉景胜的画像,现藏于上杉神社中。

上杉景胜离去的时间为当年八月上旬,恰好在石田三成蛰居佐和山城前后,这即引起了德川家康的疑惧。果然,可怕的消息接踵而至:上杉景胜回会津后,先是动员12万人整修桥梁、道路,接着又招募了大批浪人参军,囤积粮食、铠甲与武器,而后,景胜又命心腹近臣直江兼续为“总普请奉行”,动员8万人在会津盆地中央的神指原,修筑了一座崭新且庞大的要塞,取代“狭小不便”的旧居若松城。

庆长五年(1600)二月,越后大名堀秀治、出羽山形大名最上义光,先后递交弹劾状,称上杉景胜随意加强军备,已有谋反之意。德川家康颇为恼怒,派遣伊奈昭纲为使者,前往会津问责,谁知上杉态度激烈,不但不认错,还驱逐了主张与德川妥协的藤田信吉、栗田国时等重臣。至此,德川与上杉的对立姿态越演越烈,战争一触即发。

率先动手的是德川家康,因为他自我感觉已所向无敌——石田三成已失势下野;半年前,他又利用前田利长(加贺国主前田利家之子)刺杀自己失败的案件,压服了原先对立的前田氏(加贺征伐)——试问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和我抗衡?很快,德川家康宣布会津方为逆贼,迫使年幼的丰臣秀赖下达了对会津的讨伐令(秀赖还下赐黄金2万两、米2万石,以慰军容),甚至还让后阳成天皇亲自出马慰劳,下赐白布。一场以德川家康为“丰臣忠臣”、上杉为“谋反人”为目的的政治运动运作完成,关原之战的前奏“会津征伐”开始。

◎上杉氏家纹

六月六日,德川家康与诸将在大阪城西之丸完成军议部署。

六月十六日,德川家康任命家臣天野康景、佐野纲正为西之丸留守,“对主人像狗一般忠诚的三河武者”鸟居元忠为伏见城留守,以福岛正则、加藤嘉明、细川忠兴(皆为丰臣旧臣)为先锋,率大军于大阪城河之桥出阵,“会津征伐”拉开帷幕。整体战略上,德川家康还命前田利长、堀秀治自越后津川口,最上义光自米泽口分路出兵,与自己一起对会津构成向心攻势。其中,德川家康对最上义光尤其重视,特命东北奥羽 诸将南部、秋田、户泽等辈,集结于山形城(又名霞城)下,统一接受义光的节制。

六月二十九日,征讨大军抵达镰仓八幡宫,家康在此做了祈祷胜利的仪式后,于七月二日进入江户城。

与德川军相对,上杉景胜也迅速完成了迎战部署——在出羽、仙道方向增强了防备,本庄繁长守福岛城,大国实赖守南山城,芋川正亲守小峰城,岛津忠直守长沼城,须田长义守梁川城,甘粕景继守白石城。一时,各据点厉兵秣马,羽檄如飞,围绕着会津布成圆形防御态势。景胜自己也以“会津中纳言”的身份,亲率八千兵马布阵白河,准备迎击征伐军。

战火,一触即发。

就在两军准备接仗时,家康走后的京畿局势风云突变——七月二日,蛰居佐和山城的石田三成奋起,与大谷吉继合谋,推举毛利辉元为总帅,宇喜多秀家为副帅,朝大阪、伏见滚滚杀来。不久,天野康景放弃了大阪西之丸,逃跑了,鸟居元忠也在伏见被石田、大谷、宇喜多的联军围困。

◎日本战国中后期,奥羽和关东的大名割据图。

待到鸟居元忠告急的“飞脚”把消息告诉家康时,距离石田起兵已过去二十余天,征伐军已前进到了毗邻会津的下野国小山!得到急报的家康大为惊骇:若大阪、伏见不保,京畿则不保;若京畿不保,石田三成就会继而在北陆、东海、伊势、中山诸道急剧推进,而后分兵攻入己方老巢关东,情势殆矣!

二十五日,著名的“小山会议”召开,议会主题便是征讨军的去留问题。其实,家康面临的局面是极为危险的:此刻,若放任京畿局面不管,攻陷大阪与伏见后,石田三成便会四出略地,事实上,石田三成当时已令小野木重胜领15000人,攻击丹后细川幽斋所把守的田边城,确保己方与西国交通的通畅;宇喜多秀家大将领3万兵攻入伊势,秋风扫落叶般依次拔除了伊贺上野城、安浓津城、松坂城等要点,随后,在桑名得到了氏家行广的投效,转弯北上助攻尾张;大谷吉继进入北陆道,协助己方的丹羽长重,逼得前田利长节节后退;石田三成自己则一路向美浓、尾张挺进,甚至还劝诱了织田信长的嫡孙秀信献出了要害岐阜城。

一旦美浓、尾张落入石田三成的手中,半个日本都将与家康为敌;就算家康能暂时保住关东,被逐出丰臣体系的他,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如果此刻家康放弃会津征伐,回军与石田三成争夺京畿呢?至少当时看来,这个选择也不多么高明——不但随时可能遭到与石田三成交好的上杉景胜、佐竹义宣的追袭,而且回京畿的必经之路东海道,被丰臣系大名中村、堀尾、山内据守着,这一切恰好是丰臣秀吉生前布好的棋局。一旦这三家堵截了回路,假以时日,平定诸道后的石田三成,便会联合真田、佐竹、上杉各势力,杀入关东来,那时接受向心攻势的,就不再是会津,而是家康自己了。

所以,“小山会议”开始时,德川家康就决定解散征伐军,各大名去留随意。这时,福岛正则(其母亲是丰臣秀吉的叔母)第一个站起来,慷慨陈词,愿意急行军杀回美浓、尾张,击破石田的迷梦;随后,与石田私仇极深的黑田长政、德永寿昌也站起来,附和福岛的提议;最后,“小山会议”的绝大部分将领,联名向德川家康献上誓书,表示愿和内府大人共同进退。同时,从东海道传来了好消息:山内一丰及时倒戈不说,还说服了其余两家一同来降,并提供了20万石军粮给家康。秀吉构筑的壁垒,在人心向背前,轰然坍塌。

如是,拥有好运气和出色政治手段的德川家康绝境逢生,兵不血刃,得到了进军的道路以及粮食供应,遂决心回兵京畿与石田三成决战。上杉景胜早前所预想的战争并未发生,“会津征伐”无果而终。

但事情远未结束。

“是否追击德川家康”的议题,此刻摆在了上杉景胜的面前。

据说,围绕这个议题,上杉家还爆发了一场争论。景胜的意见是双方各自罢兵,任由家康离去;重臣直江兼续则请求追击,不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上杉家的侍大将水原亲宪,也向景胜进言:“若内府(家康官位内大臣)回军,石田治部少辅结局必败,若石田落败,将来凭借上杉一己之力,如何再与内府抗衡?”

争论归争论,最后上杉还是与德川交换了誓书,暂且罢战。家康领主力急速返回京畿,与石田一决雌雄去了,只留下其子结城秀康、蒲生秀行与关东土著“那须党”等军力,监视牵制会津、常陆。

此后,上杉并没有出击关东的行动,而是虚晃一枪,着力攻击山形的最上义光去了,“庆长出羽合战”发生。当时,最上领地不过区区24万石(一说30万石),就算完全吞并之,也只是块偏远的地盘,其意义难道比追击德川家康还来得重要吗?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得先从上杉景胜转封会津说起。

风起于青萍

上杉景胜进入丰臣体系很早,其家族根据地本在越后,而非会津。最令上杉家族骄傲的事情,是上杉家出了位号称“军神”的上杉谦信,他统一了越后,并频繁对北陆道发起远征。天正六年(1578)三月,上杉谦信死后,两名养子景胜与景虎,为争夺家督之位爆发了血腥的内讧,即著名的御馆之乱。待到景胜攻灭景虎,大将新发田重家又对恩赏不满,串通织田信长继续作乱。漫长的内乱中,上杉家血气丧尽,好日子似乎也到头了。天正十年(1582)三月,织田大将柴田胜家的庞大军团,包围了通往越后的门户要害鱼津城(位于越中国,“国”是古代日本的行政区域,类似于中国的州郡)。三个月的血战后,鱼津城上杉守军悉数战死,越后大门洞开,上杉家如风中之烛。

不过,景胜很快就领略了什么叫否极泰来:鱼津城是六月三日陷落的,而就在前一天,已统一京畿的霸主织田信长在本能寺因部下叛乱身死,织田家一下群龙无首,陷入各实力将领争夺首领位置的内争状态。柴田胜家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越后的攻略,开始与丰臣秀吉(当时还叫羽柴秀吉)对立。本着远交近攻的基本外交常识,上杉景胜与丰臣秀吉交好,不仅九死里博得一生,还取得了日后“鸡犬升天”的政治资本。

待丰臣秀吉先后在山崎合战与贱岳合战击败明智光秀、柴田胜家后,其继承霸业的资格无人敢予以否认,上杉景胜敏锐地抓住机会,在天正十四年(1586)亲自来京都拜谒秀吉,献上臣从誓书。秀吉则投桃报李,在次年全力协助景胜平定了新发田重家的叛乱,让他重新统一了越后,上杉景胜正式与丰臣家的战车捆绑在了一起。此后,两方互惠互存:景胜效忠秀吉,秀吉在朝廷里帮景胜升级官位,还让他代替病死的小早川隆景进入“五大老”俱乐部;景胜打下了佐渡岛,秀吉就任命景胜近臣直江兼续为岛上金矿的“代官”,派人传授先进的采金技术,开采出来的金子双方分成;秀吉出兵侵略朝鲜,景胜就不断送粮资助,给他壮胆吆喝——日子过得,那是和和美美。

但文禄四年(1595),景胜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只因一个人的死。此人便是镇守会津的丰臣大名,蒲生氏乡。

事情是这样的,丰臣秀吉当上京畿霸主后,颁布了“总无事令”,也叫“丰臣平和令”,内容是针对那帮大名的——以前你们之间怎么折腾,我管不着,但现在开始,大家都得听我的,禁止一切用武力解决仇怨、扩张地盘的行为,什么事都得交给我来仲裁(其实,“总无事令”就是个借口,上杉景胜就私下征讨了佐渡岛,但因为和丰臣秀吉关系密切,事后没有遭到任何的处分)。

“总无事令”被三令五申,但有些偏远地区的大名,总以为“山高皇帝远”,或明或暗地干些战争贩子的勾当,秀吉就以他们违反命令为借口,四出征伐,借此统一整个日本。天正十八年(1590),关东强豪大名北条氏,就为此被秀吉讨灭(小田原征伐)。战后,秀吉挟着余威,勒令奥羽诸大名前往宇都宫城来觐见他,并按照这些人先前在北条氏战事里的站队表现,或加封,或削减,或安堵 他们的地盘,借此将权力伸向遥远的奥羽之地,史称“奥州仕置”。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即是对奥州大名伊达政宗的“处罚”,其实,这个“独眼龙”政宗的命也够苦的,刚在前一年拼了命,于摺上原之战里攻灭了芦名氏,吞了会津之地,一跃成为150万石的小霸,却在此刻因违反“总无事令”,被逼生生吐出了会津,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从伊达政宗嘴里吐出的会津40多万石的领地,封给了秀吉亲信重臣蒲生氏乡。说白了,蒲生就是来监视奥羽大名的,因为会津此地是“会冲要津”:东是奥羽山脉,西是越后山脉,南是下野山地,北是饭丰山地,勾连奥羽、关东、北陆各地带,是标准的锁钥,蒲生氏乡就是那举足轻重的守门人。

在会津,蒲生氏乡干得很好,但他死时才40岁,儿子秀行太小,压不住手下重臣。秀吉觉得秀行就是个小毛孩,连自个家族都统帅不好,怎么替他镇抚奥羽呢?庆长三年(1598)二月,秀吉一纸命令,把蒲生秀行一撸到底,从会津92万石的大名(会津经过蒲生氏乡精心治理,此时已达到近百万石的规模),减封为下野宇都宫12万石。是以,蒲生秀行对秀吉恨之入骨,其后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家康的队列。

代替蒲生家,接管会津领地的,就是上杉景胜。这时,会津有92万石,佐渡、庄内也有近30万石,加一起便有120万石的账面数字,比起越后是大大飞跃了。丰臣秀吉的意思就是:“只有你景胜,我才信得过。从此,你好好帮我看住关东与奥羽间的大门。”

太阁之恩感天动地,不过,上杉景胜却很苦恼,原因很简单,120万石,光看数字很诈唬人,但跑地图上一看,会津、佐渡、庄内三块地皮,居然随着景胜的转封,变得各不相连,成了“飞地”啊!太阁老大人,这个玩笑有些不大不小了!景胜刚准备和秀吉商量这事儿,结果对方却死了,也只能摊手了。

◎庆长出羽合战前,上杉、最上等大名的势力分配图(蓝色为上杉、橙色为最上),可以明显看到上杉的领地被最上所“隔离”。

大摇大摆横在会津和庄内的,赫然就是最上义光的地皮了——我景胜是想和德川家康一决高下的,但在决高下之前,总得把我的三块地,给拼在一起吧!再者,最上义光和我有着“旧恨”,也有着“新仇”,所以,拿他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新仇旧恨”

听说上杉要拿自己开刀,最上义光当即有些小惊慌。

最上义光,最上氏的十一代家督,自懂事起,就知道家族的梦想——脱离奥州小霸伊达的掌控 ,实现领国的独立。这位号称“出羽之狐”的大名,继任家督后,不喜欢在战场上拓展势力,而是用收买、毒杀、分化等卑劣的手段,消灭了以天童氏(其实是最上的庶家)为栋梁的国人联盟“最上八楯” 。天正十二年(1584),他终于统一了最上郡。不过,最上义光是个有野心有梦想的男子,平定了一个最上郡,就渴望平定第二个、第三个,所以其后他一面攻略北方小野寺家的地盘,一面把贪婪的目光锁定在西边名为“庄内”的地区上。

庄内,那可是数得着的好地方,经济好、位置好。这块地盘,夹在朝日山脉与日本海间,是片绵延的平原。最上川由此处入海,每年和积雪一起,给稻田带来肥美的滋润,使“庄内平野”成为奥羽头号的粮食基地。该地极其珍贵的良港“酒田凑”,航路四通八达,北可抵达虾夷之地(今北海道),南可抵达下关海峡,每当季风来临时,商人们就会将本地的特产——大米、鳕鱼、清酒等,满满装载上船,扬帆离去,再从京畿、西国换回数不尽的财富。再者,庄内地方还矗立着三座被神格化的大山:月山、羽黑山与汤殿山,山中神社每年吸引了无数参拜者(古日本民众持有浓厚的山岳信仰),香火钱、食宿钱落入柜子时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经久不息。

最上义光对这块地皮流口水,也是人之常情。之前,庄内的统治者名为大宝寺义氏(武藤义氏)。这位大宝寺兄的政治敏感度挺一流的,当奥羽还没太多人听说织田信长的名字时,他就不远千里给信长献上了几匹骏马。当时,信长正和越后上杉家作战,急需大宝寺兄这样的俊杰在上杉背后捅刀子,一个高兴,就赐给大宝寺义氏“屋形样” 的称号,还授命他弟弟担任羽黑山神社的别当(寺社的僧职)。于是乎,借着织田权势扶摇直上的大宝寺兄,有些狐假虎威起来,导致家臣与信徒的不满,得了个“恶屋形”的诨号。这还不够,大宝寺义氏还主动去招惹最上义光——时常跑到最上郡搞阅兵仪式。但这会儿已是天正十年了,织田信长在本能寺横死的消息传来后,大宝寺一下失去了靠山,狡诈的义光抓住机会,挑唆庄内的豪族造反,大宝寺义氏忙命家臣东禅寺义长前去平叛,哪知东禅寺早被义光收买了。他刚领着军队出去,就回头把大宝寺义氏围在尾浦城。大宝寺兄脱身无望,只得用刀子拉了肚皮自杀。

◎最上氏家纹

◎江户时代极其活跃的“北前船”模型,北前船从北海道直贯通到下关海峡。

大宝寺死后,最上义光一伸手,就能把庄内给抢过来,但这时他对敌人寒河江氏、天童氏的战事也进入白热化境地,实在腾不出手来,结果大宝寺义氏的弟弟义兴接过亡兄的旗帜,和东禅寺打得不亦乐乎,庄内陷入无政府状态。待到天正十五年(1587),义光终于搞定了最上、村山两郡,领着几千兵马帮助东禅寺杀掉了大宝寺义兴,庄内这块肥肉就要张嘴吞下,越后上杉突然横枪介入进来了。

因为上杉景胜也认为庄内是个好地方。

为争夺庄内,景胜先让大将本庄繁长的儿子当了大宝寺义兴的养子,是为大宝寺义胜,获得了入侵借口。然后,景胜又趁着最上义光将五千主力兵马送往大崎家充当援兵,抵御伊达政宗入侵(大崎合战)的契机,以本庄繁长为大将,杀入庄内。

得到东禅寺家族求救要求的最上义光,却没有兵马去援助,只能眼睁睁看着东禅寺全族在十五里原合战中,被本庄繁长轻松攻灭,东禅寺义长兄弟双双战死。长驱直入的上杉军一直冲到最上郡的大门口朝日山才停下了马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庄内肥美之地,全部纳入了上杉的腰包。

最上义光恨得牙痒痒,去中央找人诉冤,说景胜违反了“总无事令”。但谁叫上杉家和丰臣秀吉关系好呢,特别是景胜的心腹直江兼续,和秀吉的心腹石田三成,铁到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最上义光最终得到的裁决是这样的:庄内,是上杉家自古不可分割的领土。这裁决一下来,义光立刻就风中凌乱了,至此,他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上面没人,鬼都不理。”

痛定思痛,虽然只有两郡的土地,十五里原合战后,最上义光也开始巴结京畿政权了。小田原征伐时,他审时度势,带着夫人去宇都宫城,及时拜谒丰臣秀吉,得到领地安堵的待遇。其后,奥羽地区连续发生反抗丰臣的一揆暴动,最上义光也在蒲生氏乡的带领下,积极平叛。

不过,别以为最上义光把鸡蛋全扔一个篮子里,其实,他搞的是“分散投资”,很早就察觉到德川家康的潜力,文禄三年(1594),就把13岁大的次子家亲送去德川家当近侍了。

最上义光对丰臣家的最著名的“投资”,就是将女儿伊万嫁给秀吉养子羽柴秀次 。天正十九年(1591),羽柴秀次参加对奥羽一揆暴动的镇压,驻马在山形城中,被当时年仅10岁的“东国第一美女”伊万的容貌所打动,惊为天人,当即就要拜最上义光为岳父。但伊万从来都是义光夫妇的掌上明珠,加上年龄尚幼,所以义光当时答应秀次,待到伊万15岁及笄后,再把女儿送往京都,与秀次完婚(实际是秀次的侧室)。

想必,婚约确定的那一刻,最上义光是激动不已的,因为丰臣秀吉无后,早已将秀次立为继承人。奥羽一揆平定后,回京的秀次,先被封为丰臣家族的“氏长者”(即家族栋梁),赐予丰臣之姓,然后接过了养父摄政关白的位子,开始主持大权,而养父则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朝鲜的战事中去了。

◎丰臣秀次画像

义光注定命运多舛,他用爱女做的投资,最后却以一场惨剧收场。秀次当关白刚两年,丰臣秀吉居然与侧室茶茶捣鼓出个儿子来,这个儿子便是后来的丰臣秀赖。这会儿,秀吉想叫秀次把关白的位子让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但这位独裁者又不愿百年后亲生子地位无着落,便对养子秀次痛下杀手——文禄四年(1595)七月八日,秀吉以“莫须有”的罪名,说秀次“企图谋反”,令奉行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长盛等人,将秀次从“聚乐第”逼出,把他送去高野山出家,从关白降为“丰禅阁” 。一星期后,秀吉又勒令秀次在高野山切腹谢罪,首级暴晒在京都三条河原,秀次的亲属、家室、好友,也遭到残酷的肃清。

义光那苦命而美丽的女儿,这时刚满15岁,长途跋涉来到京都的最上屋敷,准备舒散疲惫后就和秀次完婚,也遭牵连,以秀次侧室的身份(可怜伊万连秀次最后一面都没见过),在八月二日和秀次妻室、遗腹子、侍女共39人,在三条河原被处刑。

更让义光痛苦的是,伊万的尸首和其他死难者混在一起掩埋,上面立的石碑写着“畜生冢”。

女儿死后,最上义光嚎啕大哭,大崎夫人更在数日后悲恸而亡,自此,这位“出羽的狐狸”的心中深深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恨上杉景胜,他恨丰臣秀吉,他也恨一出生就给伊万带来厄运的丰臣秀赖。

所以,最上义光与上杉景胜这样地缘矛盾与政治仇怨交织在一起的大名,一旦秩序失衡,借机刀兵相见,迸发战火,怕是最自然而然的结果了。

会津征伐时,最上义光毫不犹豫站在了德川一方,统帅奥羽的大名小名们,摩拳擦掌,准备自米泽口杀入会津,把上杉千刀万剐。可哪知,德川家康在小山开个会议后,说走就走,把自个扔在刀尖前,原先集结在山形城下的秋田、户泽等,全是“雪中不送炭,锦上乱添花”的角色,一看情势不妙,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只留下最上义光孤零零地首当其冲,挡在上杉家怒涛的攻势前,除了感慨命运不好,还能说什么呢?

九月三日,完成攻势准备的上杉景胜,让米泽城主直江兼续派使者来到山形城,要义光单身来米泽“谢罪”,最后期限是九月七日。

上杉方的条件也够污辱人的,向家督景胜谢罪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要义光跑去对方臣子的城堡里乞活。但就算是面对如此挑衅,最上义光短暂慌乱后,及时回归冷静,采取了缓兵之计,对上杉使者卑躬屈膝,还拉了伊达家当中介,问景胜能不能平心静气,好好坐下来谈谈,暗中却调兵遣将,加固防线。

◎丰臣秀次在高野山自裁,其死亡是丰臣政权分崩离析的开端。(此画作者:月冈芳年)

九月九日,失去耐心的上杉方开始行动。米泽城中,最上征伐的总大将直江兼续,带上了著名的“爱”字前立兜(兜即头盔),领色部光长、水原亲宪、春日元忠、前田利太等大将和25000名士卒,自荻野中山口,滚滚攻入最上领地。途中,直江兼续又命部下木村亲盛、横田旨俊、筱井康信分出4000兵马,充当别动军,取道挂入石口,钳击最上领侧翼。庄内方面,酒田凑代官志驮义秀,领3000人出阵,走六十里越街道,沿路扫荡忠于最上方的领主,会合尾浦城主下吉忠,逼近山形城北方的寒河江。此外,直江兼续还邀请了横手城主小野寺义道助拳,从北方攻击义光的领地。

◎庆长出羽合战,上杉军对最上领地的入侵路线图

最后,为防止越后堀秀治的袭扰,直江兼续谋先一步,鼓动越后境内忠于上杉氏的豪族发动一揆(越后一揆),一时让堀秀治疲于奔命,无法支援最上义光。

如是,最上义光陷入了三面受敌的窘境,此刻他能调动的兵马,不过7000至10000人而已(此时,最上义光的总领不会超过30万石,而上杉方光是直江兼续,就领有米泽城30万石)。

生存还是毁灭,成了最上义光的大难题。

悲凄的前哨战

九月十二日,直江兼续军马已经穿过长井街道,在片仓山扎下大营。与之遥遥相望的,是位于白鹰山上的最上家的畑谷城。

畑谷城,是座不起眼的小城堡,坐落在高近千米的白鹰山的“腹部”,距山形城仅12公里,四面皆是密林险峰,易守难攻,守兵共有500人,大将名为江口光清。一旦攻取畑谷城,即可保障己方粮道的安全。于是,直江兼续派使者入城,让江口光清尽早认清大局,放下武器投降。

巧的是,同日,最上义光的使者也来到畑谷城,命令江口光清赶快丢弃城堡跑路。这命令不单是针对畑谷城的,最上义光对分散在各地据点的将领,都下了类似指令,义光的战略意图很明确:像畑谷城这样只有几百乃至几十人的小据点,星散各处,难以互相支撑,根本无法对庞大的上杉军造成有效的迟滞作用,不如大踏步后撤,集中军力到山形城周围,再利用有利地形抵御。

不过义光的一番苦心,却没有被以“死硬果敢”著称的江口光清接受。

江口光清,56岁,最上家亲族,出身京畿摄津国,18岁就到山形城侍奉义光,文武双全,为人正直,深得信任。最上义光去京都觐见公卿时,害怕东北口音被嘲笑,就让京都话字正腔圆的光清前去交涉。谁知这个时刻,义光却没能与光清交涉好,江口光清一口回绝了撤军弃城的命令,对使者慷慨陈言:“光清本为此城之主,若弃城而走,主君有何领地再下赐给我?再者,今日不战而退,他日必沦为笑柄,愿以一身之命,坚守城池,若城陷,便如樱花般战死!”送走使者后,江口自然也回绝了直江兼续的投降要求,将城中的老弱妇孺送往若木、高根,自己则和嫡子小吉、外甥松田时久以及所有城兵,抱定了与城共存亡的信念。

山形城中,得知光清决心的最上义光又痛又急,痛是因为顾念光清的勇壮,急是因为光清不了解自己的苦心。不管如何,义光还是派出了谷柏直家、饭田播磨守、富并忠左卫门,领了100名马回(大名身边的亲兵),驰援畑谷城。

就在谷柏直家整装待发时,九月十二日晌午,18000名上杉军,分为两队人马,对畑谷城发起了总攻。

直江兼续率领第一队人马,决定沿鹈川游走,掘开畑谷盆地的湖水,以水代兵,随后正攻畑谷城的大门;前田利太领第二队,走马引原,迂回通过一本木岭,绕到白鹰山侧边的筑泽高地,配合完成对畑谷城的包围。

战斗打响后,直江本队人马成功地掘开了湖堤。顿时,畑谷城下满是深水,就在上杉军欢呼一片,准备乘竹筏逼近城塞时,山水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马上退去了。畑谷城下只剩泥泞,直江队寸步难行。江口光清乘机率城兵,登上城橹,居高临下,用铁炮(日本把火铳称呼为铁炮)与弓箭猛射行动艰难的上杉士卒。直江队死伤惨重,不得不鸣金退兵。

战果却在第二队出现了,前田利太领着这帮人,一路爬山,没遇到什么抵抗就杀入了筑泽到处放火,本来此地也有个小据点(筑泽楯),但守将寒河江外记却事先听了最上义光的命令,丢弃据点撤走了,故而前田利太畅通无阻,占领了筑泽,此地标高比畑谷城本丸 还高。俯身望去,城内情形一览无余。随后,前田利太下令集中铁炮队,往下可劲儿轰。山谷内烟火弥漫,声如阵雷。

筑泽失守后,江口光清明白成仁的时刻即将来临。

次日,土地重新干涸,直江兼续催动主力兵马,与前田利太一起,再次对畑谷城发起总攻。上杉军将领春日元忠、色部光长死命冲锋,越过了壕沟,控制住了畑谷城正南门下的一处斜坡,随后,300名铁炮手赶来,轮番对畑谷城射击。江口光清领着所有城兵,不守反攻,大开城门,冒着弹雨呼号杀出,双方的尸体血肉,瞬间堆满了斜坡与壕沟。两个小时后,一部上杉军迂回到城堡西边,翻过栅栏,爬上15米高的城堡本丸,以此为标志宣告了畑谷城的陷落。江口光清与儿子、外甥血战到最后一刻,退到城墙一角集体切腹。500名城兵大多死难。

攻城战中,上杉军亦死伤惨重,金田平次、滨田卯右卫门、上泉右次郎、小林右近等知名勇士殒命,全军死伤不下千人,战景之残酷,连直江兼续也不免心惊。小小的畑谷城因江口光清的死战名扬日本,江户幕府建立后,历代将军正式就职前,都要巡游此地,接受打江山不易的“红色教育” 。

江口光清死后,谷柏直家的援军,已经抵达到距离城堡仅20町(1町合110米)处。见到畑谷城黑烟升起,逃难的平民满山满谷,谷柏直家心知大局已定,与饭田播磨守商定:饭田领一部人马,杀入追击而来的上杉军中,谷柏则领着其余兵马,帮助难民尽快转移。

商定完后,饭田播磨守挺着长枪,奋勇突入上杉军中,使得对方一片混乱。他趁机直入上杉阵中三百多米,最后遭围攻战死。

得知饭田阵亡后,谷柏直家心中有愧,送走难民后,便和同族部众返身突入上杉军中,最后,不但全身离去,还抢回了饭田的首级。

回山形城后,援军中的另外一位将领富并忠左卫门,认为自己是“军奉行”(即军营负责人),要为救援畑谷城失败负责,便在主君义光不知的情况下,悄悄地切腹自杀了。

畑谷城攻防战的同时,山形城周边的鸟屋森城、山野边城、左沢城、八之沼城、寒河江城、谷地城等也在上杉军支队的兵锋前依次陷落。但在最上义光的指示下,这些城堡的驻军大多选择了避战方阵,及时退走,往山形城下集合——除畑谷城外,唯一的战斗发生在八之沼城,城主和田正盛领主力撤走后,留下守备的望月隼人不肯离去,与赶来的上杉军激战后自刃(望月隼人的守备队人数不详,但不会很多,应在10人左右)。

两天战斗过去了,最上义光虽保存了主力,但也丢失了大批外围据点,对其获得外援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影响。事实上,就连直江兼续本人也认为攻灭最上指日可待了。他在给同僚秋山定纲的书信里,不无得意地说道:“昨十三日畑谷城崩溃,我军斩获城主江口光清以下五百余首级,闻我得胜,山形周边五六据点之敌,悉于天色未明之刻放火逃窜,拒防之敌不过剩两三据点耳……”

后来到畑谷城观光的将军们,最多也就是忆苦思甜下,而此时得知畑谷城陷落的最上义光却陷入了窘境。最上义光的这种窘境,从加藤清次的战死便可看出。加藤清次,本为恶户楯的楯主,后来当了嫁往伊达家的义光之妹保春院(义姬,伊达政宗生母)的警卫员。上杉数万大军攻入最上领后,保春院多次请求伊达政宗出兵援救山形城,但政宗的态度极其暧昧。加藤清次对伊达家的立场激愤不已,加上他和江口光清一向亲厚,便离开伊达家,单枪匹马去援救畑谷城,结果在十四日傍晚时分遭遇大批上杉军,力战身亡。

◎加藤清次的墓地

加藤的死,代表了唯一可能成为义光朋友的伊达的援助,也变得模糊不定起来。

自最上家脱离伊达保护伞后,两家关系持续恶化,伊达政宗之所以如此态度,除了上面的历史因素外,更多的是慑于上杉攻势的强大犀利,畏惧出兵不但会救不了最上,还会折损自身力量。

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若最上义光还想翻盘,就必须打几场漂亮的防御战,让外甥对战事刮目相看。外援是别人给的,也是靠自己挣的。

深谙此理的最上义光,继续丢弃不重要的据点。他全面加强的防御要点,只有三处:一处是北部雄胜郡的汤泽城,由大将楯冈满茂把守,将数千小野寺军钉在城下,不让其进入最上领与上杉会合;一处是义光的根据地山形城,义光将从四面八方撤来的生力军(大约4000人左右),与自己的马回合编,分成几股,当成救火队,随时支援前线;最后一处,是事关整场战事成败的重地,距山形城仅8公里的锁钥之地,重臣志村高治以下一千兵马所把守的长谷堂城。

九月十四日,也就是畑谷城陷落的次日,最上义光打着旗帜,来到长谷堂城侧的菅泽山泉泽寺布阵,给守军鼓舞打气,同时还让重臣坂光秀、氏家光氏、小国重基领各自部众,进入长谷堂城,加强志村高治的防御力量。

同日,最上义光再次向伊达政宗发出求救书信,里面写满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命运之地·长谷堂

九月十五日,直江兼续领2万余大军继续前进,目标自然也是长谷堂城。得知直江逼近的情报后,泉泽寺的最上义光,麻溜地回到坚固的山形城去了——下面的战事,就拜托长谷堂的众位忠勇将士了!

这下,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了长谷堂城。

长谷堂城,位于山形盆地西南方,坐落须川支流本泽川西边的“城山”之上,海拔224米,扼守狐越街道,是攻取山形城的必经之地(若直江兼续置其不顾,直接渡河攻打山形,将被前后夹击)。最上氏自1514年得到该城后,曾多次加固翻修,不但拥有密集的曲轮(日本城堡里,被墙壁和壕沟划分出的独立屯兵守备点)、极深的水壕,下面还有一片开阔的沼泽与水田,故而得了个别称“龟之崎城”,意为如龟甲般坚固,攻坚的难度可想而知。

直江兼续明白,只要攻下此地,山形城便形同裸体,东国武家名门最上氏,就会在自己的手中变为历史名词。这种荣耀让他认为,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拿下长谷堂都是值得的——深秋时分,登上菅泽山云泽院布下阵幕的他,看着沿大森山麓一路排开旌旗如云的己方大军,心中万丈豪情飞腾:“谁是真正的勇者,就在这处名为长谷堂的城堡下,来证明自己吧!”

同样的想法,在志村高治心中也涌了起来,兵法云“十则围之”,而进围城之敌近20倍于我,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长谷堂,定要成为“天下强兵”上杉军的绞肉机。

双方还不知道的是,同一天,在美浓国不破郡,号称日本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合战的关原之战也爆发了。

当日,900名上杉军,在号角声里轮番迭进,于侧翼铁炮队掩护下,杀入了长谷堂西大门八幡崎口。志村高治命铁炮队登上城橹,与八幡崎的上杉军来往铳击,铅弹如风,带着轰鸣与嘶叫,划破长空,击穿了甲胄和血肉。随后,城中士卒涌出,与上杉军在城下泥田中列成枪阵,对撼交战。在付出新关清房战死的代价后,最上军最终逼退了敌人,确保了西大门的安全。

另一面,上杉军将领仓贺野元纲领着900名兵,沿着山麓穿过小泷岭,前去拔除对菅泽山、大森山构成威胁的狸森楯。楯主坂重内属下仅80余人,但凭借对地理的熟悉,他们如鬼魅穿梭在密林之中,到处袭击蠢笨移动的上杉大队。无奈的仓贺野部只能步步为营,最后的战果是攻占了空无一人的狸森楯——坂重内已带着所有人,到菅泽山后方去了,直到庆长出羽合战结束,依然在此地活跃着,不断袭击上杉军辎重队。

一天的战斗结束后,上杉军可以说毫无进展,最上方则士气高扬。该日入夜后,义光之弟楯冈光直、三子清水义亲,领着一支生力军,自山形城而出,乘着夜幕徒涉须川,准备对宿营的上杉军发起夜袭。不想上杉老将水原亲宪早有准备,他命部下沿着河岸竖起木栅,随后布置了300名铁炮手“迎接”楯冈、清水。铁炮口射出的火光,彻亮了须川水面。半渡的最上军猝不及防,一气扔下了300多具尸体,全线溃散。

次日,打破夜袭的上杉军,在直江兼续的指挥下,稳扎稳打,夺取了长谷堂北面的要地柏仓八幡宫,完成了对长谷堂的铁壁合围。得知八幡宫失守,志村高治大怒,厉声问部下何人敢夜袭柏仓,试图一雪白日之耻。属下勇士大风右兵卫、横尾勘解由慨然而出,领着200名敢死兵,轻车熟路,在夜幕降临时,杀入柏仓八幡宫。在此驻防的直江兼续亲信春日元忠,本是著名文官,搞治政有一套,但缺乏军事经验,对志村的夜袭毫无准备,阵营顿时一片混乱,许多兵士在敌我不分的情况下自相残杀,伤亡甚重。

夜袭队凯旋归来后,最上义光派来的勇将鲑延秀纲,领着100名精锐马回、200名铁炮足轻(大名征发而来的农兵)进入了长谷堂,更给城中平添了一股勇气。

◎直江兼续的铠甲,金小札浅葱糸威二枚胴具足。

十七日,眼看长谷堂城岿然不倒的直江兼续,开始焦躁起来,他集中手头的铁炮足轻,排成阵势,举着木盾与竹排,抵近长谷堂城下,对着城橹猛烈射击。结果,他们在泥泞的水田中施展不开,而长谷堂又是高达200多米的山城,难以攻入。志村高治严令部下不得出城肉搏,让铁炮手依托城壁与曲轮,冷静还击。结果,上杉军多次攻击被挫败,死伤累累。

十八日,直江兼续又对长谷堂组织了一次强攻,之前在柏仓八幡宫夜袭战中蒙受耻辱的春日元忠主动请缨,要求打先锋。直江许诺、春日元忠率部奋勇冲锋,一度越过了外壕,但在城角下遭到交叉射击,硬撑了一会儿后,还是收兵退走了。

春日元忠抱憾退回菅泽山时,一个更大的噩耗传来,先前去挂入石口的4000名别动军,在上山城下遭到毁灭性打击!

原本,攻陷最上领边境上的中山城后,直江兼续就命木村亲盛、筱井泰信、横田旨俊领4000名兵,去挂入石口保障己方的侧翼,并争取夺取长谷堂旁边的上山城,这样既能侧击长谷堂,也可迂回直接威胁山形城。

这一路别动军,在越过挂入石口后,分成两拨,一拨由内藤左卫门、若杉织部统领,大概300人,沿着物见山、川口,抵达上山城正前方的石曾根一带纵火射击,吸引最上军的注意,充当疑兵的角色;主将木村亲盛领着主力,从物见山南坡登上山路,顺着忠川沼泽南方前行,准备抵达天神山后,沿着赤坂、藤吾疾驱至上山城的背后奇袭。

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上杉军,其行踪和意图很快被上山城守将里见民部发现了。

里见民部,本是“最上八楯”之一的上山满兼的亲族重臣,骁勇善战,野心勃勃,天正八年(1580)接受了义光诱降,杀害上山满兼后献出了城堡。最上义光随后便将上山城交给里见民部,当作封赏,自此里见成为拱卫山形城的“最上四十八楯” 之一。里见民部在上山城的部众,只有500人,在探知上杉别动军意图后,自忖众寡不敌的他,立即向义光请求援军——最上义光也深知上山城易手与否事关整个战局,于是 ,立刻派近臣草刈志摩守领1000名精壮前往支援。

手里兵力膨胀到1500人后,里见民部的胆气立刻壮了。他决心不死守城池,而是主动出击,给上杉别动军点颜色瞧瞧。

十七日,木村亲盛的军马已经到了赤坂前沿,木村本人甚至能看到三吉山西边上山城的轮廓了,还能听到石曾根方向内藤左卫门和上山城守军互相铳击的轰鸣声。“我军刚刚通过了键取山与天神山间最危险的山鞍部,没遭遇一个最上士兵,看来上山城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了!只要突破此地,上山城便唾手可得了!”沉醉在“兵者诡道”光环里的木村亲盛踌躇满志,回头大喝一句:“上山城,距此不过一里了!”说完,夹紧马腹,往前冲去。

还没等上杉士卒高声欢呼,后方的山麓里突然铁炮齐鸣。震天动地中,不知多少最上军背着旗帜自密林里杀出,分成小股,如履平地,如把把钢刀,将一字长蛇的上杉军切成数段,整个山麓陷入激烈的白刃战。木村亲盛见势不妙,拨马往后疾走。见大将脱离战线,别动军士气跌到了极低点,他们也随着大将一起溃退。整个山路拥堵不堪,木村一直跑到忠川沼边,马失前蹄,陷入水田的烂泥里,脑袋被草刈志摩守割下。另一边,石曾根方向的上杉疑兵,也被里见民部的弟弟里见扫部击溃,主将内藤左卫门战死,残余人马退往川口以西。

接下来,得胜而进的最上士兵,甚至追击到了上杉别动军的出发点——挂入石口,但在河原遭到站稳脚跟的上杉铁炮队的奋勇阻击,刚刚立下功勋的草刈志摩守身死,最上军只得退回上山城。

虽然草刈战死,也没能夺回挂入石口(若夺回此地,直江兼续2万人马的后路可能就被截断了),但里见民部还是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此战上杉军木村亲盛、内藤左卫门、发知丰前守、北条上野介战死,骑马武者死50余人,足轻死数百人,败下阵来的别动军余部莫不胆落。光是战后里见民部送往山形城给义光过目的上杉军首级,就有400颗之多。

就笔者的观点,上山城之战,可谓是上杉、最上庆长出羽之战的转折点。从数字上看,上杉别动军战死几百人,算不上致命的损失。不过从战略层面上看,直江兼续永远失去了迂回包抄长谷堂城的机会,只能继续对志村高治采取呆板的笼城策略。而最上义光却稳定了长谷堂、上山,即山形城西南的防线,也就是说保障了山形城到长谷堂间的防御空间,只要他愿意,就能不断地派遣预备兵力支援长谷堂。换言之,最上义光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而直江兼续则被动了。

更重要的是,因上山城之战的影响,伊达政宗终于决定出兵援助舅舅。

九月二十一日,上山城之战后第四天,伊达家的大将留守政景(实为伊达政宗的叔叔),领着1500人左右的兵力(包括100多名骑马武者、500名铁炮足轻)越过笹谷岭,进入最上领,号为援助最上义光。同日,伊达政宗又派亲信屋代景赖前往山形城拜谒义光,商讨携手对抗上杉军的事宜。二十四日,伊达的援军缓慢抵达了沼木,和志村高治的长谷堂遥相呼应。

◎上山口之战里,最上军缴获的战利品——上杉别动军的军旗

◎现代画师笔下的“独眼龙”伊达政宗

即使这些援兵并不能对长谷堂战事产生实质影响,伊达政宗的举动也依然耐人寻味,这位以构筑奥州霸权为目标的年轻大名,虽与亲舅舅关系向来恶劣,然和上杉景胜亦有拔刀相向的理由——天正十七年(1589),他伊达政宗在会津摺上原经过一番血战,消灭了原先盘踞此地的芦名氏,但他的努力却在丰臣秀吉的手腕下沦为牺牲品,数十万石的新占土地被逼拱手让出,而接手此处的,先是蒲生氏乡,后是上杉景胜。会津,就此成为伊达与上杉矛盾的根源所在。

伊达政宗见义光“节节败退”,即便母亲多次恳求,也是副作壁上观的模样,但最上军在长谷堂抵御住了直江兼续的兵锋,又在上山城击溃直江的别动军后,政宗立场便陡然转变,爽快地和最上联军“抗敌”——他的如意算盘是,即便他出工不出力,也会因“坚定”的站队,在战后得到德川家康的优厚赏封(前提是关原德川方获胜)。以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能重新得到会津,对政宗来说,绝非遥不可及。

对奥羽的大名而言,他们的兴衰不光在于自身的拼搏努力,更取决于对京畿核心政权交替时刻的“投资方向”,这样的道理,最上义光和伊达政宗都有刻骨感受。也正是在这种感受和利益的驱使下,两家就此拉起手来。这种行为,即使只是个“表象”,但对作战双方态势的转化,却是石破天惊的。

下面,是直江兼续的苦痛期。

鲑延秀纲的奋战

直江兼续的整个战略,虽因上山城之战遭到挫折,但争夺长谷堂,徒劳而激烈的小规模冲突,在九月十八日后依旧持续着。这时,守军已膨胀到了5000人,志村高治见笼城战让对方手足无措,就严令部下以栅栏与鹿砦为界限,不得私自出战,要让2万上杉军委顿城下,等待时机尽情反攻。

传说,直江兼续苦闷之下,登上了海拔更高的富神山。在山的顶峰,他能清楚地看到,在美丽云霞下,依然伫立的山形城仿佛唾手可得,但横在山下仅一公里的长谷堂城,又让他如芒在背。

尚在九月十九日,直江兼续就考虑绕过长谷堂,直接对山形城发起攻势,他指令一部军马继续包围长谷堂,水原亲宪则领着主力在须川河岸游走,一副渡河直攻山形的模样,希望能调动志村高治出城野战,重新获得局面的掌控权。这种攻敌必救,调动敌人脱离既设阵地后加以歼灭的计策,正是中国兵法大师孙膑的得意本领。

但是有了孙膑,却无庞涓配——无论是长谷堂的守军还是山形城的守军,看到上杉军的行踪,都是副“任你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害得水原亲宪部众沿着须川来回武装游行,又累又饿,连个喝倒彩的观众都没有。

此策失败后,战事又重新回到长谷堂,直江兼续命令8000名足轻,跑到城下的田地里,挥舞镰刀,大摇大摆地割麦子,引诱志村高治出战。这种蝗虫行为,激起了守军们的怒气。他们纷纷聚集到志村高治面前,说上杉欺人太甚,我等应出城与之死战。志村厉声喝止也无济于事,特别是勇将鲑延秀纲意气尤盛,志村高治感其气概,让他领着数十人骑马出城突击城下的“蝗虫队”。

长谷堂城门忽然大开,鲑延秀纲以下几十名骑马武者,穿着华丽的铠甲,迅猛而果决地喊杀冲出,如团团旋风将8000名足轻冲得七零八落!

《永庆军记》是这样记载鲑延秀纲的勇姿的:

“鲑延越前守(秀纲)一马当先,处于四五十骑最上武者‘鼻尖’位置,如快刀般纵横驰骋,冲入会津军之阵,敌阵如云,越前守却毫无畏惧,其部下前赴后继,来回冲撞,会津军第一阵、第二阵连遭败北,最后连山城守(兼续)的旗本(大将本营)都暴露在兵锋之下。鲑延同族一名叫左卫门尉的,只有十五六岁大,豪气干云,大吼道:‘敌军大将就在面前,随我一起上,夺了直江兼续的军旗!’说完,与数名同伴突入山城守的旗本中,奋战之姿让人想起‘恶源太’(古日本著名勇士源义平)故事,连斩三人后,身中六伤,与新田十助等五名战友,一齐阵亡。越前守则单手持三尺五寸的太刀,头盔被敌人斩裂,笼手(保护手腕的甲片)、胫当(保护小腿的护甲)、草摺(大腿部类似草裙一样的甲片)也被砍落,依然苦战不休……”

在此危急时分,志村高治命300名铁炮手出城,不间断射击上杉军,给鲑延秀纲脱身提供掩护。最终,扬威后的鲑延秀纲安然归城。城中兵士高呼万岁,而为他殿后的指锅村领主鸟海勘兵卫却不幸战死了。

鸟海勘兵卫,最上家中数得着的勇士,在文禄四年(1594)追随楯冈满茂攻打小野寺家汤泽城时,冒着矢石,第一个爬上城头斩下了城主小野寺孙七郎的首级,深得义光欢心,成为“最上四十八楯”之一。四年后,鸟海护卫义光夫人(义光的继室清水姬)前往山寺参拜时,遇到了名为花轮的侍婢,两人一见倾心,燃起了爱火,暗中互递情书,吐露真心,结果一不小心,情书落入了义光手中。大怒不已的义光觉得他俩晦了门楣,要把鸟海与花轮全都处死,幸亏鲑延秀纲为两人苦苦求情,这对乱世鸳鸯才得到谅解,并在庆长五年(1600)春修成正果,结为夫妻,享受了七个月的恩爱生活。

刚到秋天,鸟海勘兵卫就上了战场,战死于长谷堂。得到噩耗的花轮,为夫君做了十七天的法事后自害殉情,死时刚满18岁。

乱世的爱情,正因易于破碎,所以弥足珍贵。

至于月老鲑延秀纲,出身于近江(今滋贺县)名门佐佐木氏,后来到出羽地方,成为小野寺家一名客将,因军功受封鲑延庄,得了此苗字 ,慢慢演变为奥羽的土著小领主。因为鲑延庄处在庄内大宝寺、仙北小野寺、山形最上三强豪的交界地带,所以经常成为强权争斗的牺牲品。永禄六年(1563),鲑延氏的岩花城被大宝寺军攻陷,当时尚在襁褓里的秀纲也作为战利品被送往庄内,后经小野寺家斡旋,才被救回。

◎《长谷堂合战图》屏风左半部,描绘的是长谷堂追击战。右边正在追击撤退中的上杉军的是最上军,中间的是挥动着有名的铁制指挥棒的大将最上义光,左边的是在铁炮队掩护下进攻的大将直江兼续。

天正九年(1581),以氏家守栋为将的最上军又将鲑延庄包围。最后,粮绝的鲑延秀纲,只得走到最上义光的军门前降伏,自此半独立的国人鲑延氏消失,秀纲与其族人全部变为义光的勇猛战士,并在长谷堂之战里大放异彩。

战后,鲑延秀纲获得真室乡11500石的封邑,像他这样追随最上义光,在庆长出羽合战里力战出头的土著领主,是很多的。原本,最上义光统一领地的时间并不是很久,其大名权力和国人领主的权力,尚有许多抵触冲突之处。换言之,最上义光的统治谈不上很巩固,像里见民部、鲑延秀纲这类将领,投降义光的时间不长,君臣间的关系尚未深化。直江兼续可以在战前,做好针对最上家臣的分化瓦解工作,就像攻略庄内那样,但上杉方过分迷信武力,以强横的征服者姿态出现在出羽国,反倒让这片土地中善战的小领主,团结在最上义光身边(整个庆长出羽合战,没一个最上领的国人,叛离到上杉方),给己方带来极大的麻烦,不得不说这是上杉战略的重大失误。

在鲑延秀纲战功的激励下,二十五日,最上义光再度从山形城出阵,停留在稻荷冢附近,和前一天驻屯沼木的伊达援军呼应。最上氏各城主亦打着旗帜,率领部下趋从其后,给长谷堂战线打气加油。另一边,刚刚受挫的直江兼续,则很谨慎地避开了联军的锋芒,将战线往后拉了不少。

二十六日,直江给会津的主君手书一封,希望主君调500名铁炮卫队到长谷堂前线。上杉景胜即刻批复,500人太多,先派300人去。

◎《长谷堂合战图》屏风的右半部,描绘的是长谷堂城攻防战。右边描绘的是长谷堂城主志村高治出阵时的样子,左边描绘的是直江兼续统帅的上杉军的精锐部队,右上方的建筑物是长谷堂城。

二十九日,景胜派来的300名铁炮手到了营中。得到生力军后,直江兼续就像弓背蓄力的豹子,猛然对长谷堂城重新扑来!

此战,直江兼续亲率铁炮队与弓队,登上八幡崎口的一处高地,对着城中猛发铅弹、火箭与投石,火力不绝如雨,城中“有如千雷落顶”。随后,直江兼续又命3000名足轻堵住长谷堂的城口,四处纵火,企图对守城方造成不间断压迫,再以后续梯队压制上去,一口气取下城池。

谁知经过数日的休战,志村高治部众也蓄足了精力,面对上杉方的火力压制,志村命部下不要困守城寨,将城门打开,对城下的上杉足轻展开猛烈突击。一时间,城门地带两军狂呼酣战,志村高治的长谷堂众 、小国大膳的小国众、坂光秀的成泽众、鲑延秀纲的鲑延众、后藤将监的山野边众,还有最上义光亲自派来的马回众,共800名“兜武者”(穿戴头盔的精锐武士),蜂拥杀出,以必死的冲锋,瞬间撕裂了上杉军的包围线。八幡崎口的中津川秀国、仓贺野元纲等上杉将领,失去了对部队的掌控,数千兵士全线败退。随后,志村高治将攻势一转,驱逐了上杉足轻后,顺手把高地上打枪射箭的直江兼续队给包围了起来!

一时间,直江兼续陷入了困境。

眼见主帅陷入重围,本来在菅泽山担任警戒任务的侍大将上泉泰纲,挥舞“大身枪”单骑出阵,想把直江兼续给救出来,其属下武士大高七左卫门拉住缰绳,苦求道:“殿下身为领军大将,怎可轻易孤身出战?”上泉泰纲充耳不闻,驱马直往八幡崎口而去。

上泉泰纲,是古日本“剑圣”上泉信纲的嫡孙,上泉信纲本为上野国大名长野氏的家臣,后来迫于相模国大名后北条氏的压力,将嫡子秀胤(也就是泰纲的生父)送往彼家当人质。长野氏灭亡后,无家可归的秀胤便出仕了后北条,在永禄七年(1564)于第二次国府台合战中战死,其子秀纲接过家督位子,精研祖先传下来的“新阴流”剑术,号称靠一把太刀能力敌百人。小田原征伐后,泰纲又失去了主家,只能四处流浪,恰好庆长五年上杉景胜为和德川家康对抗,在领国内招募浪人,泰纲由此出仕在直江兼续的帐下,所以,此时为了知遇之恩,不顾一切地朝着八幡崎口冲去。

最后,在距离八幡崎口200米的木村屋敷(应该是名叫木村的土著武士的住宅地)边,上泉泰纲遇到了担任遮断任务的200名最上兵士,刀剑和弓矢像伸向美食的众多筷子,纷纷冲着他的躯体而来。泰纲舞刀来迎,可说实话,真正力敌百人的剑术,怎么可能在这世界存在呢?

一番短促的乱斗后,上泉泰纲当场战死,据一名叫吉田藤右卫门的最上士兵日记所言:“九月廿九日,长谷堂城下之战,上泉主水(泰纲官名主水佑)挺枪杀入我方阵中,被当地武士斋藤五郎、斋藤九郎、石井新兵卫刺落坠马,首级遭金原加兵卫斩下。”当时,最上方士卒们,还不知道这名蛮勇武士的身份,后来金原加兵卫观验了头盔,背部赫然刻着“上泉主水”的字样,才算是明确了对方的来头。

战后,最上方表达了对剑圣之孙的尊敬,在他战死的地方竖起了“主水冢”以供凭吊。讽刺的是,主水冢旁边就是加藤清次的墓地,两位敌人,死后却做了永久的邻居。不晓得他俩在阴间,会不会继续争斗。

傍晚时刻,在前田利太等将领的救助下,直江兼续总算脱险回到了云泽院。就在他为上泉泰纲之死唏嘘时,部下集体建议:“屯兵于一城之下,并非良策,望殿下考虑。”直江兼续明白了,攻坚长谷堂整整半个月后,他引以为傲的名将、强兵,士气和斗志都在这坚固的城堡下,走向了崩解。

◎自菅泽山上的战场鸟瞰图,“主水冢”即上泉泰纲战死处。

可这距他信心满满地给秋山定纲写信才仅仅十五天啊!

云霞里的山形城,距离如此之近,但又如此遥远。

部将们是集体提出这项建议的,直江兼续必须尊重,最后,他痛苦地决定:明日,烧毁菅泽山周围的村落,全军移营,前往长谷堂的正北方,准备和庄内方向的军队会合,再做下一步打算。

绚烂的晚霞下,直江兼续在几名侍从的伴随下,登上了柏仓八幡宫的北山坡,然后,他松开了一匹骏马的缰绳,让其自由地往北处驰骋,最终停下脚步的地方,就是新的立营地点。

“会津的急使到了!”这句话打断了直江兼续的沉思,他接过了来使的书信,打开一观,原来主君告诉他,两周前也就是他刚刚攻打长谷堂时,在美浓的关原,石田三成已经战败,数万西军短短一天内就彻底崩溃了。上杉景胜命令:即日起彻底放弃对最上领的侵攻,全体撤军,巩固国境防御,应付马上就要来到的第二次“会津征伐”(德川家康绝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阵前撤军?直江兼续拿着主君的书信,觉得无比沉重。

关原之战胜负的消息,既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最上义光和伊达政宗获取这个信息没理由会滞后太久。那么,冒失撤退必然会遭到对方追击,如果组织不力,这2万多人的军队,很快就会土崩瓦解,那样如何对得起主君的重托?

撤退战,必须得打好!

退路之战

直江兼续猜得没错,几乎同时,关原之战的结局传到了义光耳朵里,“出羽之狐”即刻下令全军做好追击的准备。

十月一日,直江兼续急速撤兵,这距离他接到上杉景胜书信,只有两天时间而已,可谓走得仓促。

后撤部署:水原亲宪负责在菅泽山第一线殿后和指挥铁炮部队阻击最上追兵;大将直江兼续亲率卫队,在富神山指挥全线人马后撤。

得知上杉军动向的最上义光,全身披挂齐整,来到队伍的前头,亲自引领全军展开追击。义光的“御伽众”(大名的近身随从,多为连歌师、僧侣或参谋)筑紫喜哞谏言:“主君千金之躯,斩敌蹈阵之事,应由偏将去做,望主君自重。”

筑紫喜哞,原名堀喜叶斋,并非出羽人士,而是来自九州筑紫地区,精通连歌、兵法,为了修行和周游列国,后入义光帷幄,受封千石之禄,引为心腹。他的此番谏言,自然是出于对战场情势考虑。俗话说穷寇莫追,更何况对手是一向以精悍著称的上杉军。

最上义光则一反常态,痛斥筑紫喜哞为“臆病者”(胆小鬼之意),随后挥舞手中的纯铁指挥棒,向全军发出出击讯号——近万名最上-伊达联军山呼海啸似的,对菅泽山方向发起了怒涛般的冲锋!

若说筑紫喜哞考虑的单单是长谷堂的战事,他的主君最上义光,考虑的却是整个家族的利益。关原之战已尘埃落定,死敌上杉氏的“投资”血本无归,局势已转入我的手里,所以一定要趁此时机,向日本新霸主德川家康展示我军奋战的英姿,这样便可在新秩序确定前,将最上的版图最大化!

于是,在十月一日这天,长谷堂周围的柏仓、门传、村木泽等地,都爆发了殊死的战斗。据上杉方史料所称,直江兼续一日“鏖战二十八回合”,足见战事激烈程度,上杉军的殿后部队作战极为凶悍。冲到菅泽山脚下的最上义光的大队人马,突然被炽烈的射击打乱了阵脚,火力来自菅泽山山腰,负责此地防务的水原亲宪,将200名兵士分为4组,操作4门“种子岛中筒”,对追击的最上军轮番轰击。

当时日本的铁炮,按规制分为小筒、中筒和大筒。小筒就是普通足轻所持的“火绳枪”(也叫火铳、鸟铳),发射2.5匁(匁,重量单位,约3.75克)的弹丸;大筒则类似小型火炮,发射20匁的弹丸,一般安装在城堡或战船上;至于中筒,弹丸重量6至10匁间,为霰弹发射方式,装填和操纵极为复杂,但威力极大。

水原亲宪所属的4门中筒,激射出的弹丸,形成一道道“死亡雨雾”,将最上士兵的躯体撕裂。装填间隙,水原又让手持小筒的士兵上前掩护射击,打得最上义光无法抬头,蒙受了极其惨重的损失——战前劝谏无果的筑紫喜哞,在山下大呼着:“鄙人身为大将的近侍,是否胆小,就在此战中,让大将亲眼判断吧!”说完,驱马前冲了2町(合220米),随即,一颗铅丸从左肩入,右胸出,当即落马阵亡,死在了义光的面前。义光还没来得及悲哀,菅泽山一阵弹丸,又狂风般刮来。重臣志村藤右卫门因上前替主君吃了弹丸而死,义光所戴的“三十八间总覆轮筋兜”上的“筱垂”(头盔下面悬挂的甲片)也被铁炮打断——在水原亲宪殿后铁炮队的打击下,追击部队狼狈不堪,陷入了大混乱。

借此,稍微谈谈日本中世战争里“铁炮”的地位。其实,日本这个岛国古时一向封闭,缺乏与外界的军事交流(当然,古代的军事交流大多是通过战争来实现的),接触火器是比较晚的,直到“文永弘安之战”(即元日战争,指1274年和1281年忽必烈两次入侵日本)时,元军在日本福冈海滩上抛掷的“震天雷”,把武士炸得七荤八素后,日本才明白火器的威力。但击退元军后,日本的战争依然以骑马武士小规模战斗为主,使用太刀和藤弓即可满足需要,火器生产依旧滞后。

◎“种子岛中筒”(仿制品)

15世纪末,日本进入封建领主割据混战时期,即“战国时期”,步兵(足轻)集团取代武士成为战术主流,对长枪和火器的需求开始迫切起来。1541年,岛国的工匠在机缘巧合下,成功仿制了葡萄牙海员的火绳枪,而后这种名为“铁炮”的新式杀人利器,迅速在全国普及,并因其易于训练、威力强大的特点,在战场上日渐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到庆长出羽之战时,一切都离不开火器了。畑谷城和长谷堂攻防战里,双方大量使用铁炮对射;须川夜袭里,上杉军以埋伏射击的方式,击溃了前来找麻烦的最上军;上山城之败,上杉军也是靠着铁炮射击,打死了草刈志摩守,才阻遏了最上军进一步的攻势;伊达政宗的援军中,铁炮手有454人,而弓手不过238人,可见,铁炮的地位已和老牌武器弓不相上下了;长谷堂陷入僵局,直江兼续要主君派援军,要了300名铁炮手,而最上义光往各地派预备队,铁炮手也是不可或缺的战力;最后,在撤退战里,水原亲宪的铁炮队,再度发挥了千钧之力。 在水原亲宪逞威之时,上杉军另外一位大将,浪人出身的前田利太见时机大好,下跨骏马“松风”,手持2间(1间约1.8米)长的大身朱枪(用朱漆刷过的长矛),带着水野藤兵卫、韭冢理右卫门、宇佐美弥五、藤田森右卫门4名百战勇士,呼啸着冲入了追击队伍,来回纵横,杀得最上伊达军丢盔卸甲,一度冲到了最上义光身边,多亏义光嫡子最上义康领着千余精锐越山来救,山形城主才算脱离险境。

◎长筱合战(1575)的屏风画,织田信长的铁炮队依托拦马栅,击破了武田氏的骑马队。

十月四日,直江兼续在忠勇部下的掩护下,保全了征讨军的主力,返回了米泽城,这场波及须川、菅泽山、富神山的大撤退战,总算落下了帷幕。

《最上义光记》称:“直江山城守在少数近侍护卫下,沿着河岸奔逃,我军在追击中,队形也被拉乱,左冲右突,讨取敌军首级累累,上杉全军辟易,山城守只身脱出虎口,集结败军,静心归阵。”但也有史料载,最上义光称赞直江兼续:“虽知前队战败,但毫无失措,静心徐徐撤军,败而不乱……大有谦信公武勇之遗风,观之倾心不已。”

此役,双方的伤亡历来争论不休,最上方称己方战死623人,讨取上杉方1580人;但上杉方却称光是在撤退战里,就讨取敌人2100人。考虑到上杉方是败退一方,根本没有战场清扫权,故其数字较之最上方,水分更大,若硬要取一个合理的数字,似应以最上方为准。

◎最上义光的头盔,三十八间总覆轮筋兜。

至此,可以说庆长出羽合战的主体战役——长谷堂之战,硝烟散去了。

事后诸葛亮

整个长谷堂的战事,可以说除打酱油的伊达军外,最上与上杉的将士都表现出了足够的英勇和无畏。不过笔者已说过,战前最上义光的领地不过30万石,仅和上杉家臣直江兼续的封邑相当。此战上杉军动员了25000人,加上庄内方面3000人,小野寺盟友数千人,总人数不下3万;而义光方即便加上政宗那可有可无的援军,也绝不会超过15000人,战场态势可以说是2比1乃至3比1。但最后败退的一方,居然是占尽优势的上杉军,看来上杉一方需痛下决心,做番检讨了。

首先要明确的是,在庆长出羽合战中,上杉军只具备数量上的优势,和对方相比,没有任何质量上的优势。之前的上杉军士,可是被织田信长称为“天下无双强兵”的,其和武田军在信浓川中岛的数次鏖战,更为后代津津乐道。不过军队的战斗力是会随着环境变迁而起伏的,上杉谦信在位期间,越后上中下部豪族林立。这些大大小小的豪族,长期来为了赋税、水利、田产等原因争斗不已,积累了丰富的械斗经验。上杉谦信崛起后,降伏了这些家族,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在《上杉军役帐》上。每逢战事起,这些人必须按照规定好的数额,提供军役(士兵、马匹、武器、粮秣),跟随谦信征战四方。

按照《上杉军役帐》的统计,越后国服从上杉谦信的豪族人马,大约有8000人,这也是谦信赖以成名的“麾下八千”。这批勇猛的战士便是“天下无双强兵”的骨干。但上杉谦信膝下无子,在他死后,来自后北条家的养子上杉景虎,与来自上田分家 的养子上杉景胜,各自得到一批豪族的支持,展开了惨烈的混战。御馆之乱刚熄,景胜的屁股还没坐热,有力豪族新发田氏又因不满起来作乱。历尽动荡后,谦信“麾下八千”或战死,或遭清洗,精英力量元气大伤,稳定家督位子的上杉景胜,虽通过重用直江兼续等“母家众”(直江氏,原姓桶口,一直是上田分家的家臣)巩固了大名权力,但军队的战斗力却因骨干的流失和断代,江河日下了。

到转封会津时,那帮善战的老骨头,硕果仅存的也只有水原亲宪、色部光长、本庄繁长等寥寥数人了。直江兼续为了拼凑征讨最上的兵马,大量招募浪人入军,如上泉泰纲、前田利太等辈。这些浪人虽然也有善战的勇名,但入伍时间短,对上杉军作战特色也不甚了解,到了实战场上,反倒因协调性和服从性差等因素,对整体战斗力起掣肘的反作用。如上泉泰纲在八幡崎口时,居然还迷信个人武勇,深陷重围斗死,不但没能扭转局势,还给全军士气带来了不可小觑的负面作用。反观最上军,除江口光清外,其余大部分领主都对义光马首是瞻,能忠实执行正确的防御策略,一线作战时积极性甚高(如狸森楯的八十多名武士,一直在上杉军后方坚持打游击),人数虽少,但战力不俗,至少让直江兼续无可奈何。

◎最上义光的指挥棒,铁制,上面刻有“清和天皇末叶山形出羽守有髪僧义光”,长86.5厘米、重1.75公斤,是一般武士刀的2倍,说明最上义光腕力不错。(最上义光自认是清和天皇的子孙之清和源氏,任山形出羽守,虽然没有剃发但侍奉于佛陀,因为带发修行杀人无罪)此铁棒现存于最上义光历史馆。

即便上杉军战斗力下滑是事实,最高指挥官直江兼续也难辞其咎。众多《军记物语》里,直江兼续似乎都和“名将”挂着钩。他表面上看军事能力相当不俗,但此战里他的表现实在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作为入侵最上领的积极主导者,直江兼续战前根本展开没有任何针对敌方的情报工作,军事行动则准时准点,按部就班,完全将“出其不意”的兵法精髓抛诸脑后,让最上义光有充裕时间做好防御部署;实际作战里,他的应变能力也堪称僵化,在长谷堂城下本来安排了“刈田”战术,想引诱志村高治出城,但当鲑延秀纲迎战后,却连对方数十骑兵马都围歼不了,足见其指挥力的平庸。另外,上泉泰纲的战亡,也和这位统帅轻易脱离指挥位置,带着一部人马孤立突出于八幡崎口的行为脱不了干系。

那么,直江兼续的名与实,到底如何?

带着这些困惑,笔者详细翻了此君的履历,发现所谓的名将直江兼续,说直接点,就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本名桶口兼续的他,出道时就担任了景胜的“小姓”(日本武将身边的年幼小童,兼任武将的秘书、佣人和卫士,许多小姓还和主人有着同性爱的密切关系),御馆之乱后入赘绝嗣的越后名门直江氏,担任了景胜的“奏者”(替大名掌管印章的人员),与狩野秀治共同处理政务。可以说,直江兼续就是秘书出身,军事经验欠缺得很。

天正十二年(1584),狩野秀治病死后,直江兼续独揽大权,在家中权势如日中天。当时,家臣称呼景胜“御屋形”,称呼兼续则为“旦那”(主人之意),私下都说上杉家是“二头共管”。得到主君莫大信任的兼续,自然也开始插手军务(因为景胜对那帮老军头很不放心),直江兼续最早统领的是景胜的马回众,结果在平定新发田之乱时,景胜先后在放生桥之战和八幡表之战里两次被新发田骑兵围困。尤其在八幡表,驻守本阵前的直江兼续部被新发田军打得死伤星散,景胜差点性命不保。

这场仗后,直江兼续灰头灰脸,痛定思痛,认为上杉军惨遭失利原因是新发田城下老是下大雨,军队在湿地行动困难,遂决心发挥身为文官的特长,动员了大批人力财力,在中之口川又是开支流、修水坝,又是平整土地,如火如荼。好不容易削平了地皮,却发现此举的最大功用是让新发田重家的兵士出击更顺畅了……

最后,还是藤田信吉(就是那位在会津征伐前,被直江兼续迫害走的)使用谋略,策反了新泻城和沼垂城,掐断了新发田军水运补给线,上杉景胜才获得平叛战的胜利。

不过现在生活在新泻县的百姓,还是得感激直江山城守殿下,毕竟是他开辟了“新泻平野”农作物生产基地!

◎直江兼续画像

让我们继续来翻直江兼续下面的履历:小田原征伐时,和主君指挥一路人马,受降了几座后北条方的城堡;侵朝战争时,帮丰臣秀吉在熊川盖了座城堡;夺取庄内后,改修了大宝寺城;在越后指导农民开垦新田,推广经济作物青苎、木棉的种植,并垄断了青苎贸易,替主家赚了不少钱;受丰臣秀吉委托,主持开采佐渡岛的金矿;景胜转封会津后,担任米泽城主,负责修筑联络各飞地的朝日山军道;再往后就是担任庆长出羽合战的总大将。

这一看,结论就出来了——直江兼续任何工作做得都很好,除了打仗。但就是这样一个文官色彩极浓的角色,景胜居然让他统帅全部精华出去打仗,除了用一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领导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对联来表达“不服不行”的心情,还能说什么呢?

反观最上义光,这位擅长谋略弱于战阵的大名,除了在胜局已定的追击战里,为鼓舞士气而亲自冲在前面外,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很明智地呆在山形城里,没有对前线指挥官如志村高治、里见民部、楯冈满茂等指手画脚,保证了这些优秀指挥官的一线能动性,而且在以弱对强的劣势下,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放弃大部分意义不大的据点,保存了宝贵的兵力,以主力对主力,集中重兵扼守要地长谷堂,把上杉的优势化为无形,终于坚守到了关原战争胜利的时刻。这种不拘泥于预设防线,依托坚固支点决死抵抗的战法,可以说颇得“弹性防御”的三昧。

客观比较之后,不得不佩服最上义光的决断力和手腕,正是他的正确指导,外加出羽小豪族(代表者鲑延秀纲)的顽强作战,原本偏居一隅的最上氏,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的顶点。

下面的战局,最上、伊达开始转守为攻。

续战·松川交兵

关原之战,德川家康虽在十月一日处决了被俘的石田三成、安国寺惠琼、小西行长等首谋者,但处罚敌对方的大名,如拥有数十万石乃至百多万石领地的强豪毛利、岛津、佐竹、上杉等辈,单纯凭借武力灭绝之,似不可行,若想对方屈服,必然会伴随繁琐的交涉、恫吓和争辩,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事实上,直到次年七月,德川家康才正式开始对东国大名的“仕置”,且花了近两年的时光,方把格局稳定下来。

由于这个时间差,对上杉、最上和伊达三家来说,“庆长出羽合战”并未随着直江兼续的撤离而完全结束,余下的战斗仍然激烈。

直江兼续退回米泽后,最上军以志村高治为“案内役”(原意向导,在此代指总指挥),立刻对尚不知情屯兵于寒河江的庄内上杉军发起猛烈的反扑。十月一日,最先得到退兵情报的嫡系志驮义秀火速退去,避免了巨大损失,但非嫡系的庄内豪族则遭了难,他们在完全不知情下,成为了上杉方的弃子——土桥惟贞部在白岩楯下全军被灭,而原本攻取了谷地城的下吉忠部,反被包围在城中,经过十天的抵抗,最后全员投降。随后,志村高治挥军杀入了庄内。十三年后,最上的战旗又飘扬在了这片沃土上。不过,入冬后降下大雪,最上军行动困难,暂时撤离了此处。

仙北方向,最上义光命三子清水义亲为大将,汇合驻防汤泽城的楯冈满茂,以事先德川家康授予的“统制出羽”名义,重新联合一帮“墙头草”领主秋田、由利等,三面围攻长谷堂战时助拳上杉的小野寺氏,双方围绕横手、大森、吉田等据点,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乱斗。德川家康的裁决下达后,战火方才平息。

既然最上方针对“旧恨”之地庄内、仙北,打得是有声有色,伊达政宗自然不甘寂寞,也想趁着新秩序来临前的真空期,痛殴上杉这条“落水犬”,恢复朝思暮想的会津之地的管辖权。

果然,十月六日,原先在舅舅有难时只能派出1500名援兵的伊达政宗,火速动员了2万大军,自边境的国见山攻入了上杉方的福岛城、梁川城,企图制压信夫、伊达两郡。考虑到两地正是伊达氏源起处(伊达本出身古日本贵族藤原北家,后随镰仓幕府初代征夷大将军源赖朝征讨奥州有功,受封伊达一郡,才在东北立下脚跟,荣华起来)。所以,此战更有光复祖先之地的神圣意义。

与伊达政宗对阵的上杉将领是福岛的本庄繁长、梁川的须田长义,二将历仕谦信、景胜两代,是无数实战锤炼出来的悍将,特别是本庄繁长,出身越后著名的武士集团“扬北众”,智勇双全,先前在庄内十五里原把最上方打得惨败的就是这位,诨名“扬北之狼”、“武人八幡”,实乃政宗劲敌。

得知关原之战结果的伊达军,士气高昂,很快穿过桑折、宫代、镰田等地,并且在松川北岸的五十边击溃了上杉的伏兵,讨取了福岛方的指挥官安田勘介、桑折图书(图书是此武士的受领官职名,类似我国的杜工部官职名)等五名将领及士兵三百多人,上杉败兵沿着信夫山和腰之滨满世界逃窜。初战告捷的伊达军紧追不舍,一直杀到了福岛城的大手门。这时,有情报传来:上杉景胜动员了会津全部精兵,要奔赴福岛城,和政宗决一死战!

精于将道的伊达政宗,才不会和景胜硬碰硬呢,再说,已经傍晚了,将士们还要吃饭呢,于是,他很快将兵马撤回白石城。

次日,政宗又换道长井郡侵入会津,结果被上杉将领甘粕清长逼退。这下真的轮到政宗纳闷了:上杉军在长谷堂败后落胆了啊,此时我对会津的收复战,应该如劈大竹、如水泻地般顺利才对,怎么抵抗会这么激烈呢?

天气没给伊达政宗太多的纳闷时间,奥羽满地都下了雪,没办法,只能静待来年再出兵了。

庆长六年(1601),雪一消融,最上义光就以先前投降的下吉忠为先锋,突入庄内领地。伊达政宗也不甘示弱,在二月七日再度出兵,但在宫代遭遇了本庄繁长部的拼死抵抗,无果退兵。

◎本庄繁长浮世绘画像

这下政宗不但纳闷,还有些着急了,他听闻上杉家内主张和德川家康谈和的一派已占据上风,再夺不下会津,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了。他的这种心境,在给叔叔留守政景的书信里一览无余:“闻会津一心欲与内府大人谈和,除去笼城外已无战意,我方可从仙道口讨入,此机会切不可失也……”

三月二十四日,伊达政宗再次出兵,这次主攻方向变为了梁川城。须田长义临时颁布知行宛行状 ,动员四周的豪族、农兵,在二十九日伏兵城下,结果被伊达军看破了,伏兵反被冲击,战死了300多人。须田领残部笼城,政宗本想攻城,但因事先安插在城中的内应败露,只能暂时放弃计划。

四月十七日,伊达政宗下了最后的大气力,动员了25000人,抵达白石城,并于二十六日再度出阵松川流域,剑指福岛城。面对来势汹汹的伊达军,本庄繁长等将兵力加在一起也只有6000人,且分散在数座城堡之中,但极有勇气的“扬北之狼”,依然在城外的长仓荒野上布阵,凛然迎战奥州小霸独眼龙。

当日清晨,伊达军在一片大雾中精华尽出,以片仓景纲为先手、屋代景赖为次手、伊达政宗蹑后,鼓噪着自濑上杀出,与长仓的上杉军厮杀在一起。混战里,福岛城武士冈定俊还和伊达政宗发生了“一骑讨” 。

冈定俊本是蒲生家臣,后被直江兼续以4200石的高禄揽来。此战,他穿着基督徒好友赠送的“南蛮甲”(日本称呼西欧人为南蛮),《武边咄闻书》描绘其盔甲“螺纹”、“鸠胸”、“鸱口”银光闪闪。他奔袭到伊达政宗前,八面威风着实吓傻了伊达军不少的“土老帽”。

冈定俊见对方胯下一匹鹿毛马,金轮覆马鞍,头顶熊毛兜,身着猩猩红阵羽织(日本武士披在铠甲外的类似马甲的衣物,用于防寒),心想可抓到了条大鱼了,二话不说,对着政宗连砍了两刀,一刀斩到了金马鞍,另外一刀砍进了政宗的“袖”(肩膀上的护甲)。大惊失色的政宗回砍了一刀,伤了冈定俊的右膝。膝盖上中了一刀的冈定俊刚准备对政宗补刀时,冈的战友斋野道二也从斜刺里冲出,抢着追了政宗一刀,把猩猩红阵羽织砍裂了。

关键时刻,还得算政宗的爱马有灵性,驮着主人,四蹄翻飞,如滔滔松川里的一条水龙劈开波浪,往回疯逃,才使政宗捡回了性命。事后,冈定俊知道他的对手居然就是奥州独眼龙时,“追悔莫及”。

虽然总大将险象环生,但伊达军还是顺利击溃了长仓的上杉军。喘过气来的政宗,将指挥棒往前一指,万千伊达勇士成席卷之势追击,本庄繁长等人则像雪崩般往福岛城里逃。跟着领导一起跑的冈定俊和斋野道二,看到己方永井善左卫门与青木新五兵卫两人(这两位穷,没马可骑)穿着黑色阵羽织,手持十字文枪,傻乎乎地还在往前线跑。擦肩而过时,道二回头指了下伊达军中穿戴显眼的政宗,对永井和青木说:“彼人恐是敌人总帅。”这两个愣头青二话不说,趁乱冲上去,用十字文枪对着政宗一顿乱刺。结果,政宗的兜被刺落,脑袋差点多了几个透明窟窿。

◎日本武士爱用的“千鸟十文字枪”,既可直刺,也可劈砍,是对抗骑兵的利器。

一战下来,伊达政宗的马鞍、铠甲、兜、阵羽织无一完好,不但险象环生,且丢尽了脸面。

永井和青木不要命的奋战,为本庄繁长脱身赢得了时间,并使他能重新组织败兵依托福岛城外的“曲轮”继续抵抗。接下来担任攻城任务的,是伊达先锋片仓景纲。在铁炮和火箭的射击下,整座福岛城都在颤抖,一会儿后,外曲轮被片仓军攻陷,此间的大部分上杉兵士不是被杀就是被捕——已感到绝望的本庄繁长,命部众顺着西门往外突。

伊达另外一名家臣金砂实常,领着数十人马,在西门外的羽黑山南麓山坡上,用铁炮朝下射击,后来因弹药短缺,射击频率低了下来。上杉军抓住机会急忙朝外突。金砂当机立断,让部下扔掉铁炮,猛扑下来,短兵接战,硬是把上杉军堵了回去。

如此看来,福岛城气数快要尽了。

这时,惊魂未定的伊达政宗也来到羽黑山,传唤了在城下指挥的片仓景纲,询问福岛城何时可拿下。片仓回答:“外曲轮已在我方掌握中,但士卒伤亡亦重,不如暂时休整后,再一鼓作气拿下。”政宗颔首,而后领着亲随朝本阵所在的国见山归去。

就在政宗回国见山的路上,战场变数出现了——梁川城须田长义的部将车斯忠,在福岛城即将陷落之时,主动出击,带着马上武者百骑、小手(骑马的土豪)63骑,外加足轻100多人,渡过大隈川,对停留在藤田与桑折间的伊达军辎重队发动了猛袭。顿时,辎重队的足轻和民夫被杀得七零八落,“小荷驮奉行”(小荷驮即辎重)宫崎内藏助阵亡,辎重物资、阵幕,包括政宗的私人物品《法华经》,皆遭掳掠焚毁。

后方遭到奇袭的伊达军,阵脚混乱起来,本庄繁长也把握住时机,打开城门勇猛突击。两相夹攻下,伊达政宗前功尽弃,饮恨放弃了对福岛城的攻击——次日,伊达政宗留下津田景康驻防国见山,阻击上杉可能的追击,自己则领军狼狈退回白石城,松川合战结束。

后来,上杉方的《军记物语》称,此战讨取伊达军首级1290颗。不过,还原整个作战流程后,此数字无论如何都是极度夸大了的。

此后,伊达和上杉争夺会津的大规模作战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就在伊达政宗再度给德川家康写信,请求再次出征会津讨伐上杉景胜,并让家康许诺,战后加封15万至20万石,作为对己方武功的表彰时,上杉景胜与直江兼续一起去了京都,拜谒完丰臣秀赖后,前往伏见城向家康谢罪,请求处分。

八月十六日,对上杉氏的处分正式下达:削减景胜75%的领地,只保留米泽30万石。

据说,上杉景胜当时如五雷轰顶,自言“惊愕莫名,武运自此凋零矣”。

另一边,一心要取得会津的伊达政宗,失去了出兵理由,光复祖先之地的宏愿破灭了。非但如此,德川家康还抓住了伊达的“小辫子”——煽动“岩崎一揆”,私下拓展地盘 ,痛痛快快地把政宗的功过“相抵”了。最后论功行赏,伊达政宗只得到了近江和常陆的几块零碎“飞地”,总领从战前的60万石,“膨胀”到战后的62万石,白忙一场。

笑得最开心的,还是之前三方势力里最弱的最上义光,他在庆长六年对庄内的攻击异常顺利。景胜投降后,酒田城代志驮义秀依旧顽抗,但这种顽抗恰好给了义光继续打下去的借口。至年底,庄内全境落入最上手中,并得到了德川家康的认可(因为义光在长谷堂之战的突出战功)。

接着,原来在关东常陆的佐竹氏,因关原之战时的暧昧态度,被家康清算,减死罪一等,由原先的54万石领地的大名,转封到了出羽久保田(20万石),而原先在此的大名秋田实季,也因为在关原时有私通上杉景胜的嫌疑,被转封去了常陆穴户——两家恰好对调了一下,在换邻居的过程中,最上义光又用平鹿郡与雄胜郡,从佐竹那儿换来了由利郡。

这样最上义光的领地,除了现在的山形县外,还有庄内和由利郡,总计57万石,整整翻了一番。最上义光开心得不得了。

故事或戏剧都有大结局,而历史和政治却永远没有。

终结

庆长出羽合战前,上杉家足有3万名家臣,现在,领地掉到了30万石,但人还要大名养着,唯一途径就是节衣缩食。因此,很多重臣的俸禄跟着大缩水,比如先前和直江兼续书信往来的秋山定纲,本来封邑2000石,转封后只剩下320石,上杉家臣境遇之凄惨,可见一斑。

肚子吃不饱,就得骂娘。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上杉就不该和德川翻脸,打了场没光彩的长谷堂之战不说,还丢了75%的领土。是谁当初一心要和德川开火的?没错,是直江兼续。他仗着在家中权大撺掇主君开战的。于是,直江接下来在米泽藩(江户时代,大名领国称呼统一为藩)里的风评,就是“奸臣”,没商量。但上杉景胜依然信任他,直江也顶着骂名,继续默默主持事务:治理水利、开放新田、挖掘矿山,渐渐地把米泽藩拓展到了内高 51万石的水准,君臣二人始终无嫌隙,直到兼续于元和五年(1619年)去世。米泽藩也波澜不惊地在江户时代存续下去,到九代藩主上杉鹰山时,为了革新弊政,他开始有意识地扭转直江兼续在家中的评价,兼续形象又开始伟光正起来。几番墨改后,那个忠诚但贪权、文武不双全、时不时会在大事上意气用事的的山城守,好像离我们更加遥远了。

伊达政宗也很忙,这位之前始终东征西讨的独眼龙,现在反倒静下心来处理领国各种杂务:开新田,派遣使节团远航欧洲,还在仙台城下营建了绚烂“桃山风”的寺庙与宅邸。石卷港中一艘艘满载着雪白大米的船只驶往江户,引得《烟霞绮谈》里惊叹:“今日江户城中三分之一的大米,都来自于奥州。”

总之,仙台初代藩主伊达政宗,在“元和偃武”后的和平年代,依然活得十分精彩。

政宗的舅舅最上义光就更忙碌了,因为领地扩张到原来的两倍,需要制定《最上家臣分限帐》来论功行赏,需要整备山形城至庄内酒田港的街道,需要扩建山形的城下町,需要免除领国农民、工匠的各种杂役……各种勤政爱民。当时的山形藩百姓都唱着“为最上源五郎服役,苦也是甜”的歌谣。但美丽“霞城”的上空,阴云很快出现了。

◎仙台藩石卷港绘图

先是义光嫡子最上义康遭到家臣暗杀。义康曾在菅泽山之战时亲自突阵救过父亲的命,俗话说“打铁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关原之战后,父子俩却疏远起来,十分诡异。

庆长七年(1602),最上义康在去庄内的山路上突遭家臣土肥半左卫门等二十多人的袭击,腹部中弹后引刀自刃。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到义光面前,衣物里只有份祈祷父亲武运长久的请文。义光当即老泪纵横,对近侍斋藤光则说:“我儿子死了,我很悲痛,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在斋藤的穷查下,在长谷堂之战立下功勋的上山城主里见民部屁股坐不稳了,因为先前他说义康的坏话太多,成为被怀疑对象,不久逃亡加贺,后在引渡回来的路上被斋藤杀死。

接下来,义光将继承人定为打小就被送去侍奉德川家的次子最上家亲。

到此,大伙儿也就明白义康事件的真面目了。没错,像最上、上杉和伊达这样的边远大名,他们在中央权力真空期时,可以擅自使用武力解决各自的新仇旧恨,但一旦权力归属尘埃落定,他们的荣华富贵,就不得不仰人鼻息了。

最上家亲,一直呆在德川家里,颇得家康与秀忠的欢心。他利用幕府权威把东北第二大藩国山形纳入自己手中的野心肯定是无法遏制的。当最上家亲的这种愿望传到义光的耳朵里后,义光必然会感到彷徨与痛苦——他舍不得长子,但更不愿意因此得罪了德川家,最终,成为牺牲品的只有义康。说到这里,义康之死背后的责任人,到底是不是义光,相信读者心里已有答案。

◎“霞城”公园里最上义光跃马持棒的铜雕

最上义光死后,山形二代藩主家亲,继续奉行巴结德川幕府的政策,为此,他杀害了弟弟清水义亲,理由不过是义亲原先与丰臣政权关系甚好。再考虑到义亲被诛杀在“大阪冬之阵”(1614年冬,德川家康灭绝丰臣政权之战)前,内中的缘由就不言而喻了。

这时的最上内部已经暗流涌动了,原本只是国人联合体的最上家,领地突然膨胀后,必然会有“消化不良”的症状。各家臣在嫡子争夺战里互相站队、仇视,阴谋不断泛起,在抵御上杉入侵时抱成一团的战友,如今却拔刀相向——待到元和三年(1617),二代最上家亲在观赏“猿乐”时急死(一般被认为是中毒身亡)后,他年纪尚小的儿子义俊,再也压制不住家臣的内讧了——一派家臣拥戴义俊,一派则拥戴最上义光的四子山野边义忠,事情越闹越大,直闹到幕府里去了。

幕府以“渔翁”的面目介入了“最上骚动”,极其严厉地制裁了最上家,勒令其改易,领地从57万石,一下沦落到近江大森1万石(义俊死后,更是降为5000石的旗本)。家臣也树倒猢狲散,各奔前去了,真是云泥之别一瞬间,偌大的山形藩,荣华只持续了短短三代就如烟霞消散了。

随后,幕府将山形藩拆为山形、鹤冈、新庄、上山四藩,分别由鸟居氏、酒井氏、户泽氏和松平氏转封入主,其中鸟居和酒井是幕府的谱代大名 ,松平是幕府亲族,而户泽是幕府在东北有意扶持的小大名,户泽和鸟居随后又结成了亲家。

这样一看,幕府肢解最上的深层意图就很简单了,那就是以“掺沙子”的方法,把上杉、伊达和佐竹这些外样大名 给牢牢监控起来。可怜的最上,不过是棋子罢了。相似的还有会津藩,在幕府相继以类似最上的罪名改易了蒲生(蒲生家在关原之战后,一度回归会津)、加藤这些旧丰臣出身的大名后,最终入主其间的,是德川同族保科正之(后改苗字为松平,松平会津藩的始祖)。东北的大门被结结实实地锁上了,幕府自可高枕无忧。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果然至理名言。

奥羽的雪原,淡去了鼓角争鸣,就此沉寂,等待着二百六十年后又一轮惨烈的岁月。恰如松尾芭蕉的俳句:“夏日青草婆娑起舞,那是在时间长河里沉淀下来的,武士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