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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景之乱(南北朝格局之变)

侯景之乱简介

侯景之乱:又称太清之难,是指中国南北朝时期南朝梁将领侯景发动的武装叛乱事件。侯景本为东魏叛将,被梁武帝萧衍所收留,因对梁朝与东魏通好心怀不满,遂于548年以清君侧为名义在寿阳起兵叛乱。侯景起兵后相继拥立又废黜萧正德、萧纲和萧栋三个傀儡皇帝,最后于551年自立为帝,国号汉。梁湘东王萧绎在肃清其他宗室势力后,派徐文盛、王僧辩讨伐侯景,战局逐渐扭转;驻守岭南的陈霸先北上与王僧辩会师,于552年收复建康。侯景乘船出逃,被部下杀死,叛乱终于平息。

侯景之乱过程分析——

一、用兵如狼

◎南朝梁武帝(464-549)

梁朝与北方的东魏保持和平友好往来已经十几年。东魏的实际掌门人高欢为了全力同死敌宇文泰抗衡,对南方的势力采取和平友好政策,双方使节往来相当密切。高欢的儿子高澄还时常在国都邺城组织人跟那些有着深厚文学素养的梁朝使节诗文唱和。昔年曹魏父子在邺城横槊赋诗的文学盛事大有复兴之势。

梁朝与北方的西魏隔着秦岭这个天然阻隔,无太多官方往来,再加上高欢的压力,西魏暂时也没有将手伸到南梁的打算。因此,无论东魏还是西魏,在南线都与萧梁保持着事实上的和平友好关系。就综合国力而言,当时以东魏最强,南梁次之,西魏最弱。

但547—556年,一个人的野心却挑起了一场持续十年之久的大动乱。这个人,就是东魏叛臣、南梁灾星——“宇宙大将军”侯景。公元547年,东魏权臣高欢病死,其子高澄接管政权,平日素与高澄不和的东魏大将侯景即举兵反叛东魏,但随之很快被高澄击败赶出国门。走投无路之际,侯景被南朝梁武帝收容。不久,他又反叛梁朝,在南方掀起一番惊涛巨浪。

侯景自548年阴历九月起兵祸乱梁朝,至552年阴历四月兵败被杀,乱梁时间持续三年零七个月。如果从他背叛东魏的547年阴历正月算起,他为乱世间的时间为五年零四个月。但是,这场大动乱一直到556年年底才真正告一段落,整整有十年时间。

而本已形成均势的南北朝格局,经过侯景这个彪悍善战的瘸子一番搅局,彻底改变。南梁因此亡国,被陈朝取代,且南朝失去长江以北以及汉中、两川之地的大片土地。南朝愈发孤弱,愈发无法同北方的势力抗衡。东魏、南梁和西魏中势力最弱的西魏趁机从南梁获取大片国土,实力迅速膨胀,成为三方中的最强者,由北自南统一天下的趋势遂不可逆转。可以说,侯景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中国当时的政治格局和未来的历史走向。

◎侯景像(绘图:雪夜回家的鸟)

侯景,字万景,朔方人,本姓侯骨,是五胡中的羯族人。北魏孝文帝那场名垂青史的改革之后,诸鲜卑姓被改为汉姓,侯骨氏也改作侯氏。跟高欢一样,侯景也出自怀朔镇。据考证,侯景的祖上曾是北地的荣盛大族,与稽胡种的尔朱氏有较近的亲缘关系,最早属于尔朱氏集团。但大约到了侯景祖父那一辈,家族实力开始式微,后来甚至衰弱到只能与“役同厮养”的六镇小兵为伍的地步。

到了侯景那一代,尔朱氏出了一个叫尔朱荣的枭雄人物。侯景早早投奔尔朱荣,与慕容绍宗共事。侯景右脚偏短,且还长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肉瘤,但他头脑好,对兵法的领悟能力天生一流。慕容绍宗祖上就是大名鼎鼎,被誉作“十六国第一名将”的前燕太宰慕容恪。慕容绍宗家学渊源颇深,再加上多读了几年书,因此很有战术素养。一开始是侯景虚心向其学习兵法,结果不久后,慕容绍宗每有排兵布阵上的疑问,反要来咨询侯景的意见。

于是,尔朱荣对侯景甚是器重。侯景因此成为尔朱荣的前驱,参与了镇压魏末规模最大的葛荣起义。在这一战中,尔朱荣仅以精兵七万便大破葛荣号称百万的大军,并且于阵中生擒了起义军统帅葛荣。继“六镇起义”之后声势最为浩大的“河北大起义”,经此一战由盛极走向衰亡。侯景开始在这个风云乱世中初露锋芒,因军功卓著被擢升为定州刺史、大行台,并加爵为濮阳郡公。

尔朱荣死后,尔朱氏集团中没有一个能独挑大梁的领袖人物,显赫一时的尔朱氏集团很快走向衰亡。原尔朱荣手下高欢反啮旧主,以悬殊的兵力,经过广阿、韩陵两次大战,彻底击溃尔朱氏势力,于公元534年入主都城洛阳。从此,高欢大权尽揽,成为北魏的实际主人,侯景也在此时背弃尔朱氏集团,投奔了高欢。

其实,侯景与同乡的高欢早就认识。高欢在洛阳暴动之后,就认定天下即将大乱,“始有澄清天下志”,于是倾家财以结交豪杰。侯景亦是高欢倾心结交的对象之一。掌控北魏一切大权的尔朱氏集团被高欢扳倒后,侯景率众投靠高欢,并被委以重任。

当时,尚有关中的贺拔岳、侯莫陈悦(“侯莫陈”是复姓)、荆州的贺拔胜,以及零星分布在其他地方几股相当有实力的势力存在。他们或割据一方、关起门来当土皇帝,不服从任何人号令;或效忠于早已名不副实的北魏皇帝元修,不买高欢的账。欲统一天下的高欢挟天子以令诸侯,采取软硬兼施、打拉结合的手段,逐个给予拔除。侯景是高欢铲除各地势力的得力干将。

该年二月,招降失败后,高欢遂决定下杀手,派人前去关中离间贺拔岳、侯莫陈悦两大兵团,令有勇无谋的侯莫陈悦诱杀了贺拔岳。虽然贺拔岳的部众推选了宇文泰为新领导者,但高欢仍派侯景前去接管贺拔岳的部众。

因此,宇文泰与侯景均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准备接管这支部队。根据后来的历史,贺拔岳的部众数量虽然不多,但却是关陇集团的起源以及西魏、北周、隋、唐四朝的政治基础。在这个节骨眼上,谁只要落后一小步,历史就可能完全更改。不巧的是,宇文泰与侯景又狭路相逢。究竟谁更厉害,从相遇的这一刻中便可得知。

宇文泰真正踏上历史舞台,便是从与侯景的这一次相遇开始。一见面,宇文泰便大喝一声:“贺拔公虽死,而宇文泰尚在,卿欲何往?”侯景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下顿时没了精神,不知如何回答。憋了许久,他才答道:“我犹箭耳,随人所射,安能自裁?”当即掉转马头,灰溜溜地沿原路往回赶。历史就在侯景退缩的那一刻被定格。

宇文泰喝退侯景后,在众人的拥戴下接管了部队。侯景虽然灰溜溜地回去,但因高欢此时完全没把宇文泰放在眼中,并未多加责怪。有个颇有远见的谋士曾劝高欢,那宇文泰乃是人中之龙,切不可放着他在关中自由发展势力。高欢不以为意,反倒得意洋洋地问:“君不见贺拔、侯莫陈乎?”言下之意就是,贺拔岳与侯莫陈悦都被我几句话搞定了,他宇文泰算什么角色?等我收拾完东边残余势力,回头再处理他也不迟。

高欢的后半生,不得不为这种轻敌付出代价。那支规模不算大的军队作为宇文泰日后起家的资本,成了决定今后两百年政治格局力量最初的那撮火苗、隋唐盛世巨流发端的那股细流。

宇文泰一方面堵住关中门户潼关,将高欢势力阻止在关外,一方面迅速出兵除掉了杀害贺拔岳的凶手侯莫陈悦,兼并了其部众。接着,他软硬兼施,迅速兼并了关中其他势力。随后,他又窥准机会,将洛阳城里与高欢闹得不可开交的皇帝迎接入关,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奇迹就是这样诞生在英雄人物手中的,短短数月时间,宇文泰就从一名小小刺史,变成了足以与高欢一决雌雄的大人物。

高欢悔恨之余,只得在东边另立了一个傀儡皇帝,北魏从此分裂为东西两魏,加上南方的萧梁,天下再度呈现出三分鼎足的局面。因此,没有侯景的退缩,就没有宇文泰的崛起,也就没有高欢日后与宇文泰的互讨了。如果高欢一举平定北中国后,挥兵南下攻打南梁,天下从此就被他统一也说不定。而侯景作为鹰犬,少说也能捞个“开国公”当当。但历史毕竟是历史,没有假设的可能。宝剑一旦握在英雄手中,能不改变历史都困难。就在宇文泰那声大喝后,一度张扬不可一世的侯景被打回原形,作为高欢手下鹰犬,到处打击割据势力。

很快,高欢便将目光转向分散各地的其他割据势力。侯景这根草箭,在高欢号令下南指,准备去对付盘踞荆州的贺拔胜。贺拔胜是贺拔岳的二哥,称得上是北地骁将,驻兵荆州时曾骚扰过南梁边境,连败梁军。梁武帝就曾下敕令告诉自己在前线的儿子萧续:“贺拔胜是北方的骁将,你可要小心点啊。”贺拔胜和弟弟贺拔岳拥众在外,在高欢与孝武帝争权夺势时,不看好高欢,为高欢所忌惮。

关中的弟弟贺拔岳已被高欢解决掉,贺拔胜曾犹豫是否入关接管弟弟的部众。但做好决定后,率兵尚未出荆州边界,他就听闻入关门户潼关已被高欢的人掌控,于是只好回军荆州。不幸的是,行走到半路就听说荆州已乱了阵脚。他正在迟疑时,侯景的铁骑如狼群奔袭而来。贺拔胜大败,荆州势力就此被端掉。

贺拔胜没有办法,便率仅余的五百多名骑兵南下投奔了梁武帝萧衍。萧衍信佛,以慈悲为怀,不计较从前贺拔胜杀掉了多少南梁军队,慷慨接纳了他,好酒好肉招待。后来,贺拔胜想回到关中宇文泰那里,半路再次遭遇侯景袭击,部众全部溃散,贺拔胜带着少量残余从小路回到关中。

接着,高欢志在荡平山东地区的众多割据小势力,无暇西顾——这给了宇文泰宝贵的时间,使其在这段时间里得以迅速发展。而侯景也开始在河南一带拓展,带兵入侵南梁国境,生擒刺史一人。接着,他又与陈庆之打了一仗。

◎陈庆之入洛作战线路图

陈庆之就是那个带着七千人马护送北魏北海王元颢打回洛阳的传奇名将。忆往昔,这七千白衣白袍的骑兵在陈庆之率领下,一路上连破三十二城,历四十七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整个北中国都一度为这七千人马颤抖。洛阳小儿都在传唱:“明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但陈庆之后来的结局我们是知道的,由于元颢的猜忌,梁武帝不增兵援助,孤军千里的壮举最终功亏一篑。七千白袍军同尔朱荣作战时,在黄河岸边遭遇了山洪,全被吞没。陈庆之只身一人,化身为和尚逃了出来,后任边境刺史,为南梁镇守国境。

史书对陈庆之与侯景两人的交锋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描写。梁武帝派去增援陈庆之的军队还没到达,侯景就已经败下阵来。侯景的军队溃散后,军实辎重也全部丢掉。常常有人认为陈庆之七千白袍军入洛一战充满水分,但令很多人都感到头痛的侯景却被陈庆之轻易击败,可见陈庆之作战能力之强。

如果陈庆之依然在世,侯景是没有办法对梁朝构成威胁的。但天不假英时,陈庆之在侯景祸乱南梁的九年前就病死了。梁武帝前期的梁朝名将自此凋零。日后,侯景在攻破建康城之际曾讥笑南梁说:“萧衍老儿非无菜(卒),但无酱(将)耳。”

侯景虽然不是名将陈庆之的对手,但也是久战宿将。据统计,侯景从魏末大乱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背叛东魏前,他在北中国参加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次的战事。除了对陈庆之一战丢盔弃甲外,其余战事很少有败绩,如战贺拔胜、独孤信、杨忠,甚至战宇文泰。史书上这样形容侯景:“弓马非其所长,而多机谋。”意思就是,这个人是靠脑子打仗的。

在高欢与宇文泰的沙苑大战前,侯景曾提出一个大策:把有绝对优势的二十万兵力分成两部分,先后投入战场。若前部胜则后部乘胜而上,彻底歼灭对方;若前部不利则后部补上,可确保万无一失。但高欢没有采纳,全军压上,结果遭了埋伏,惨败。二十多万的大军输给区区一万的西魏军,光是被俘的就有八万多人,损失兵器十八万件,高欢仅以身免。

高欢手下两位勇冠三军的猛将高敖曹、彭乐,都曾在战场上有过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高敖曹“马槊无双”,在一次大战中几乎被射成刺猬,其中有三支箭贯穿身体,但当晚仍挣扎着爬上马巡视军营以鼓舞士气。因此,高敖曹作为汉人将军,在以鲜卑族士兵为主的东魏军中享有盛名。一般情况下,高欢向军队训话时都讲鲜卑语,但只要有高敖曹在,他就讲汉语。

彭乐曾喝得醉醺醺地上场厮杀,被敌人刺破肚皮,肠子掉出来后,他按回去继续作战。后来,他嫌肠子屡屡掉出碍事,居然将掉出来的肠子截断继续战斗。他甚至曾单骑追得宇文泰差点没命。

但侯景对这两位勇将不屑一顾:“此辈皆如狼奔豕突,横冲直撞,不晓大势!”果不其然,后来彭乐在追击宇文泰几乎到手之际,被宇文泰一个急中生智“我要是死了,你留着何用”给说动,放走了宇文泰,回去之后差点被高欢军法处置。

而高敖曹心高气傲,自持英勇看不起宇文泰。在洛阳郊外的河桥之战中,高敖曹轻视“黑獭”(宇文泰的小名),故意在战场上升起麾盖大张显耀,结果引来宇文泰猛攻。不但高敖曹的人马被“黑獭”吃掉,他本人也掉了脑袋。可还没等高欢亲率大军从黄河北岸南渡去扭转败局,战斗就已经结束了——“黑獭”大败而归,西魏损失士兵约6万人,击败“黑獭”的,就是侯景。

可以说在河桥之战中,侯景的作战指挥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关于宇文泰是怎么溃败的,史书并未言明。史书只说当天两军摆开巨大的长阵,首尾都相距甚远,从早上战到晚上,战了数十个回合,不分胜负。然后,西魏的左右军作战不利,再加上与中路的宇文泰失去了联络,只好撤军。左右一撤,西魏大军登时溃散。左右军为什么会溃散的具体原因则没有讲清,但野史家在《北史演义》里面的说法是,正当两军处于万分关键的胶着状态时,侯景突然命人在东边大喊:“已经生擒‘黑獭’了!”宇文泰手下将士正搞不清状况时,西边又传来“已经生擒‘黑獭’了”的声音,并伴随着阵阵欢呼声。结果,在中军督战的宇文泰还没来得及澄清谣言,他的军队就散了。军败如山倒,任宇文泰再怎么喊破喉咙都没有用了。这条记载也许是野史杜撰的,但确实很像侯景的作战风格:兵不厌诈,随时随地都可以使诈!

◎黄河以南的东魏国土就是侯景的“自留地”。

可以说,长期的军旅生涯虽然没能将侯景打造成一个睥睨天下的英雄人物,但其用兵水平却被打磨得炉火纯青如饿狼一般阴险狡诈的程度。由其用兵之法可知其为人,此时的侯景已成为一个需要被防范的角色,如果要用他,就不能不防他。高欢就有这个本事,能驾驭得了他。比如沙苑大战后,侯景在高欢面前夸下海口:给我两万铁甲骑兵(有的说三万),我一定能趁着“黑獭”此刻骄傲的情绪一路杀到关中去,把他生擒来给你看!丧气的高欢听此大为高兴,准备付诸行动。但此事因高欢夫人娄昭君的劝阻而失败。娄昭君不愧有识人之明,既然她当初能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欢挖出来,委身于他,并用自己的家族财力帮助他成就大事,又怎会看不出侯景打的小算盘?她对高欢说:“果真那样的话,侯景还会回来吗?得到一个‘黑獭’,到时又再生出一个‘黑獭’,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这事遂搁置。

◎侯景十三州

但到了高欢临死前,与其一同起家能信赖的猛将已基本丧尽(彭乐虽未死,但已不再受重用),唯独侯景可以依靠。侯景曾对高欢说:“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要渡江捉来萧衍,让他做太平寺住持(太平寺在邺城)!”高欢果使侯景统兵十万,治河南,如左右臂。后经过长期征战及积累,侯景在“河南之地”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而“河南之地”也因侯景盘踞多年,几乎独立于三国之外。

让我们来看看这块地的重要性。这一地区大抵是东魏黄河以南的地区,西接函谷关,南与梁朝大约以淮河一线为分界线,一共有十三州,十一万平方公里左右的面积,大约占了东魏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一。

“河南之地”向来富庶,《玉海·邺侯家传》记载:“东魏河北、河南三道殷实富强。”另外,据《魏书·地形志》的记载,东魏武定年间(543—550年)人口统计时,河南之地的九州就有七十六万人之多,另外四州不见记载。但总体看来,十三州人口当超过百万。侯景在这里经营多年后,几乎把这里变成了自留地。唐代很重要的典籍《通典》卷三《乡党》这样记载:“侯景之反,河南侯氏几为大患,有如刘元海,石勒之众也。”刘元海,即汉化的匈奴人刘渊,为了避唐高祖李渊的讳不称名而称字远海,他是五胡乱华的首乱者,从他开始,西晋亡国,胡族在北方作乱,一直延续到南北朝分裂。石勒是续匈奴而起的羯族人,同样在五胡肆虐的乱世中原逐鹿了一番。拿侯景跟刘渊、石勒两人相比,即表明侯景当时在河南之地得人心,具备起家造反的资本。

河南之地,是三方交界之处,军事意义自然不用细讲,北魏为了向南拓展,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军旗插到黄河以南,哪有那么容易放弃。南朝自宋文帝刘义隆北伐失败丢失这块土地以来,反复用兵也没将这里夺回来。这里是真正的正朔所在,“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的洛阳城就坐落于此。孝文帝当初汉化改革还费了极大力气将国都迁到这里。这里也是传统农耕地区,出产粮食,而且海岸线一带还产盐。盐跟粮食都是重要的军国物资。

然而,河南之地特殊的情况又不能保证侯景可以扯起大旗自立山头。这块地是一块肥肉,人人想分一杯羹,所谓“四战之地”是也。这里不占一点地理优势,向北与高家的势力隔着一条黄河,黄河冬季结冰后,骑兵都可以长驱直入;向西跟“黑獭”隔着潼关天险,但此好处是“黑獭”拥有的,河南之地无险可言;向南呢,淮河流域一带水网密布,最适合南朝军队作战。夹在三方包夹之内,又处处与人为敌,守无可守,就算占有这里又不足以作为后方根据地。侯景想反叛东魏,只得先以投降的名义把这块土地献出去。

因此,当侯景打算叛乱,献出河南之地的消息传出后,立刻引来三方骚动。也是从这一刻起,侯景奸诈的脾气注定会成为天下格局再度动荡的左右力量。

如此说来,侯景这位其貌不扬、曾屡战屡败也曾屡败屡战的阴谋家,只能在英雄手下充当鹰犬,在历史上扮演一个奇怪而又重要的角色:无论是退缩一小步,还是前进一大步,都彻底改变了历史格局,左右了历史进程,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二、多方逐鹿

547年正月,高欢病逝于晋阳家中。高欢的死讯还没广泛传出,听到风声的侯景就背叛了高氏政权。如前面所说,侯景虽然坐拥东魏三分之一面积的河南之地,但此地却不足以令他割据自立。在此情况下,公开举起叛旗的侯景先后将南边的萧梁势力和西魏的宇文氏势力拖入这个棋局,终令三国局势剧烈震荡,格局大改。

◎高氏家族第二任掌门人高澄

至于侯景为何叛变东魏,据说,直接原因是他接到了一封落款仍为“高欢”的征召令,但那上面却没有此前两人才知道的暗号,侯景遂断定高欢已经死了。侯景还认为,这封诏令一定是高欢儿子高澄发出来的——为骗他自投罗网。而且高澄一直为侯景瞧不起,侯景遂决定公开起兵反抗东魏。

正月辛亥(十三日),侯景正式竖起背叛东魏的反旗。但侯景首先考虑归顺的对象并不是后来被他搅得天翻地覆的梁朝,而是他曾经敌对交战了半辈子的宇文氏西魏。

西魏掌门人宇文泰对此的反应呢?答应了,但受降如临敌。

◎西魏掌权者宇文泰

宇文泰不得不谨慎考虑:首先,侯景一向狡诈多变,天知道这是不是他跟高氏家族联合起来搞的阴谋;其次,就算这不是阴谋,河南之地远离西魏本土,又无险可守,趟这趟浑水的风险极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宇文泰曾在河南之地吃过大亏。四年前的543年,东魏大将高敖曹的哥哥高仲密投降西魏。那一次,宇文泰不惜率领重兵前去接应,结果遭遇与高欢历次交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失利(即邙山之战),西魏政权都差点因此崩盘。这场失利让宇文泰认识到,西魏的国力远弱于东魏,尽管那块土地很诱人,但要再次举倾国之兵去争夺一块孤悬于本土外的土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在口头上,宇文泰倒是慷慨地给侯景封了一大堆头衔: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尚书令、河南大行台、河南诸军事以及上谷公。但让侯景忧愁的是,对他当前最迫切需要的派兵接应事宜,宇文泰却不像封上述官职那样痛快。而且,侯景很确定一件事:他的老东家东魏也没打算让他太得意,高氏一定在日夜筹划良策对付自己。

确实也是如此,为了对付侯景,刚刚挑起重担的高澄在谋士陈元康等人的帮助下,一上台就来了个疑兵之计。

高澄遵照亡父生前的安排,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高家老巢晋阳(东魏最重要的兵马驻地)的局势,他以高欢世子的身份出巡以安抚各地民众。临行前,高澄安排“亲戚中最可靠”(高欢临终语)的段韶留守晋阳处理一切军政大事,并让谋士陈元康将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大事列出来,按序写在几十张纸上。这些纸张交给段韶保管,待高澄出行之后按序发布,落款仍是高欢。这样,就算高澄出行在外,诏令仍可源源不断地从晋阳发出,好似高欢仍在晋阳主持军政大务一样。

四月初六,高澄抵达国都邺城,朝见东魏傀儡皇帝元善见。元善见设宴招待,高澄还席间起身舞蹈,又蹦又跳,做出一副欢乐的模样,因为此时高欢仍然“活着”。也就是说,为了配合剧情,高澄必须忍着父亲已死的悲痛,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随后,东魏派出使者李系出访建康城,表达了东魏想与梁朝继续保持和平友好双边关系的意向,试图稳住梁朝。

到了五月份,东魏又宣布大赦天下,一派太平的景象。然而,就在下达大赦令的第二天,一直警觉着的侯景就接到军令:有一支大军正昼夜兼程,朝他杀来。

领兵的东魏将领是一个叫元柱的人,此人只是无名之辈,不是作战经验丰富的侯景的对手,经过一番交手,侯景轻而易举将其击垮。但侯景还没来得及擦汗,就感到一股大军正在逼近。长期的军旅生涯告诉侯景,这个无名之辈元柱很可能只是东魏方面放出的一颗烟幕弹,厉害的高手一定隐藏在这股烟幕背后。

侯景猜得没错,他一向轻视的“鲜卑小儿”高澄使的是一出组合拳。元柱的攻击只是虚招,真正致命的是后面的大军。元柱才退,高澄舅舅韩轨(高欢娶了韩轨的妹妹为侧室)统领的一支精锐大军就突然杀到,迅速将侯景围困在颍川城内。

急迫之下,侯景只得将自己控制下的四个城池献给西魏,以此来央求宇文泰派救兵。到了这个时候宇文泰才开始动心,虽然他的心腹于谨仍然劝他暂且持观望态度,但他没有听从。他派出了第一支援兵:由六大柱国中的李弼和赵贵统领的一万骑兵。

在西魏这支援兵的压迫下,韩轨撤围而去,东魏方面暂时收缩战线。但危机刚刚解除,侯景就跟西魏的两员柱国将军互相猜疑。侯景十分眼馋他们手头的那支军队,想找机会将两人宰了夺走那支军队。但李弼跟赵贵作为宇文泰手下柱国,又岂是那种能轻易被搞掂的角色?双方还没开始合作就猜忌层层,根本无法展开协同布防等事情。

侯景再跟西魏请求增兵。这次宇文泰派韦法保、贺兰愿德等六将率一万两千兵马去接应侯景。第一次派兵一万,第二次也只有一万两千,由此可见,宇文泰还是对侯景不太放心。宇文泰可谓矛盾重重:一方面侯景不可信,一方面又不想丢掉河南之地这块大肥肉。

最后宇文泰在幕僚的劝说下,决定征召侯景到国都长安当京官。侯景若是真的离开河南之地入朝为官,无异于鱼离开水在陆上求生。

侯景当然不会上当!相反,他打算先把宇文泰派来的人马赚到手就翻脸。于是,他假惺惺地跟主要将领套近乎,每次探访西魏军营时也只带少量侍从,以示信任,还亲自上门造访西魏军中各位主将。但没有人不提防着他。第一批援军的两位柱国本打算先下手为强杀了侯景,但商议半天后,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且杀了他就是帮东魏除害。如果不杀他,又整天提心吊胆,最后,两人决定干脆一走了之。

第二批援军的将军们一样不相信侯景,但在西魏军事长官王思政的安排下,他们使了很绝的一招。西魏暗中部署各路军队,不声不响将侯景此时所能控制的土地——七州十二镇——全给占了。

侯景大窘,大骂西魏这些人怎么比我还狡猾。不过,对他而言,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另外一支规模达十万的援军已经浩浩荡荡开过来了!侯景立刻有了底气,遂决定跟西魏扯破脸皮。他气急败坏地给宇文泰写信说:“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他比宇文泰大了那么一点点,故称宇文泰为大弟。

宇文泰见信一笑了之,反正也没损失什么,随之发出一纸召令,将增援侯景的各军都撤回来。不过,却发生了两个小插曲。一个是王思政占据了颍川不肯撤出,高澄费了好大劲,损失慕容绍宗等三位大将后才重新夺回(这是后来的事)。另一个是,宇文泰召回增援侯景各军时,一员西魏将领带着所部的一千多人马投靠了侯景。这个人名叫任约,不管是在记载南朝史事的《南史》、《梁书》、《陈书》,还是在记载北朝史事的《北史》、《周书》、《北齐书》,都找不到他的传记。他的事迹散见于其他人的传记中,但这人在往后的侯景战绩中频频出现,是侯景的一员得力大将。

至于那支让侯景底气大增的援军,就是梁武帝派来的吴地大军。

侯景虽只有一块河南之地,但做得一手好买卖。他做出投降西魏的决定时就明白,常年与他兵戎相见的西魏未必容得下他。所以在归降西魏的同时,他也向梁武帝的萧梁帝国递上了降书。

根据《南史·侯景传》的说法,侯景至少在正月就派了使者丁和赶往建康城递上降书。因此可以确定,侯景并不是得到西魏冷淡的回应后,失望之下才转向梁朝的。事实上,侯景应当是在联络西魏宇文泰的同时,就给建康城的梁武帝发出了求援信。其实,以他的狡诈性格,必然会有两手准备。

而两家的反应大不相同。宇文泰说得多做得少,但梁武帝萧衍不仅封侯景为“大将军,河南王,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大行台”,还立刻命令羊鸦仁、桓和、湛海珍等三员梁将统兵三万赶往悬瓠,给侯景运送军粮。而且,紧接着军粮队伍的便是梁武帝亲侄子萧渊明挂帅的十万大军。

过了二月才接到侯景的降书,三月初梁朝就派出大军接应,可见梁武帝清心寡欲的外表下抹不去的疆土情节。

◎老糊涂的梁武帝

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中原士族南渡以来,以洛阳为中心的那片中原疆土,始终是士大夫们内心深处抹不去的一个情节。陈寅恪对其意义有过精辟的论述:“秦汉以来,北部有两个文化中心,一是长安,一是洛阳。北方汉人士族并不以江左政权为依归,并不向往南朝。洛阳为东汉、魏、晋故都,北朝汉人有认庙不认神的观念,谁能定鼎嵩洛,谁便是文化正统的所在。正统论中也有这样一种说法,谁能得到中原的地方,谁便是正统。如果想被人们认为是文化正统的代表,假定不能并吞南朝,也要定鼎嵩洛……”

反过来说,南朝一贯以正统自居,也不甘心这块区域一直落在外族手中。自衣冠南渡以来,“收复洛阳”一直是许多志士仁人一生的奋斗目标。声势浩大的北伐行动屡屡发起。从“中流击楫”的祖逖,到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枭雄桓温;从“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到利用“元嘉”盛世起封狼居胥之意的宋文帝刘义隆,莫不如此。梁朝尽管因萧衍沉浸于佛经而渐失北图之心,但如有机会,仍希望夺回正朔的象征洛阳城。

但接纳别国叛将,获得相当于对方三分之一面积的国土,并非小事,梁廷内部必然会有一番商议。有资料表明,萧梁内部确实就此事曾进行过激烈的廷议,反对的声音也相当大,然而,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皇帝。

现在,西魏已经撤军。争夺“河南之地”的暂时只有以高澄为首的东魏和以萧衍为首的南梁了。前文所述,高欢临终前百密一疏,忘了告诉高澄跟侯景约好的那个暗号,给高澄带来不小的麻烦。但高欢还留有一手,他雪藏了一个人。这个人足以帮助高澄对付侯景。他这就是名将慕容绍宗——侯景命中的克星。

我们之前说过,慕容绍宗为前燕太宰、太原王慕容恪的直系子孙。其人“容貌恢毅,少言语,深沉有胆略”。他为人颇有远略,早年与高欢、侯景同在当时北魏权臣尔朱荣门下效力,而且早就瞧出高欢绝非池中之物,因此屡屡向尔朱氏建言不要给高欢带兵权。但尔朱家终不听其逆耳忠言,给了高欢这条蛟龙施展云雨的机会,最后被高欢所灭。尔朱氏灭亡后,慕容绍宗无奈之下只得投降高欢,但高欢故意留了一手,留他而不用他,压一压其锐气,为将来自己死后儿子能够得其力埋下伏笔。

◎画像砖里的南朝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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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将慕容绍宗(绘图:雪夜回家的鸟)

只不过,初掌一国之权的高澄,最开始以为单凭自己之力即能平定其叛,因此并没有立刻想到启用慕容绍宗。结果,韩轨率军去打,侯景不屑一顾:“只会啃猪肠的小儿,他来了能干嘛?”高澄本家亲王高岳率精兵救援,侯景又这样评价道:“军队倒是精锐,但带兵的乃庸人。”东魏大将无不被轻视一番。因此,当时能与侯景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的,除慕容绍宗就无第二人了。于是,慕容绍宗被重用,他与高岳、刘丰生等率十万大军进据橐驼岘,还没到就让侯景感受到了压力。

此时,梁军正驻扎于徐州的中心城市彭城与侯景军遥相呼应。

慕容绍宗略微分析一下战场局势后,决定先拿梁军开刀。他先派将军刘丰生率一部分人马与侯景相持,牵制住侯景,自己再率军对付梁军。

梁军的主帅萧渊明,是梁武帝萧衍的侄子,要论窝囊程度,此人一点不比造成梁朝著名的“洛口之溃”的临川王萧宏差。史书上记载的这位萧梁宗室子弟不懂行军作战谋略,对属下也没有约束力,但又刚愎自用。诸将想找他议事,他就会勃然大怒:“我自己懂得临机应对,不必多废话!”

梁军纪律败坏,一路上争相抢掠所到之地的百姓,行径有如一伙打着正规军旗号的强盗。萧渊明对此根本无力制止,他能做的就是约束他自己直属的一军勿参与到抢掠百姓的行列。

慕容绍宗大军刚到,梁军中后来守卫建康城的顶梁柱羊侃就跟萧渊明建议,应该趁着敌军立足未稳之际,打慕容绍宗一个措手不及,萧渊明不听。第二天,羊侃又来劝主帅出战,萧渊明还是不听。羊侃意识到这个主帅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为了避免全军覆没,就带着自己的部众撤离大营,到新修筑好的大坝上安扎下来。

很快,慕容绍宗集中兵力猛攻梁军某一营,梁军主帅萧渊明喝得醉醺醺没法迎战,就命手下众将出战援救。无人敢战。只有刺史胡贵孙对同僚赵伯超慷慨激昂道:“我等带兵来到这里,目的是为了什么?如今已遇到敌人,难道不该去应战吗?”赵伯超被问得无言以对,但还是没有出兵的打算。他跟自己部下说:“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部下,那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善!”于是,几千号人不声不响悄悄溜出了战场。赵伯超甚至挑出好马载了自己的爱妾先走。他的儿子赵威方实在看不下去了,想自己出战,却被他追回呵斥一番后,一起往南逃了。

◎北朝骑兵俑

但此时,战场又出现一个莫明其妙的转折——梁军异常勇猛的胡贵孙率部众斩敌两百多人,暂时杀退了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失利撤去,梁军自然要乘胜追击。不过,侯景忌惮慕容绍宗的威名,曾告诫梁军说:“要是追击东魏军,不要超过二里地。”但此时的梁军早把侯景的话抛在了脑后,不顾一切地追击,连已经撤回的赵伯超、酒醒过来的主帅萧渊明都兴奋地加入了追击的行列。

◎梁魏寒山之战

其实,慕容绍宗确实想假装败逃来着,但他没想到,梁将胡贵孙攻势勇猛,假败变成了真败。不过,败退的东魏军还是将梁军引入事先埋伏好的伏击圈。结果,守候在伏击圈内的东魏军还是依原计划行事,等梁军追击的时候,就从梁军背后发动偷袭。慕容绍宗见此,趁势掉转马头回击,两边包夹,梁军兵士虽然骁勇,但纪律极差,将不能约兵,下不听令于上,登时大溃。十万大军有如从前洛口的“百年未遇之鼎盛”大军一样,伤亡达数万人,余者皆被俘虏,无一遗漏。梁军主帅贞阳侯萧渊明,部将胡贵孙、赵伯超都被生擒。梁军只有羊侃部因为早有预见,得以有序退回,保存了一点实力。

慕容绍宗则趁战胜梁军的余威进击,率众十万,偕高岳、彭乐、刘丰生诸将,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入。而此时的侯景也没有闲着,他趁魏梁两军死斗的机会,打起了“政治牌”。

◎北朝常见的重骑兵俑——甲骑具装

不久前,东魏孝静帝因不满高澄专权,打算“造反”却惨遭失败。邺城元魏皇室受牵连被杀者达六十多人,孝静帝也被囚禁起来。侯景趁此派王伟到建康游说梁武帝。王伟说,之所以会发生此事,是因为河北民心所向,仍然在元魏,还说,杀人是为了响应侯景,并趁此向梁武帝提议要立元氏为东魏国主,以顺应民心,从而使侯景反对东魏师出有名。

当时梁朝内部存在多位元姓的人,他们曾都是北魏的皇室成员,因为各种原因逃到梁朝来避难。这属于南北朝常见的一种亡命现象。南朝内部动乱时,也常有皇族成员亡命北朝。于是,萧衍应允了王伟的建议,下诏册封一个叫“元贞”的人为东魏国主。

但元贞这个由“岛夷”萧衍所立的“魏主”,却没有给侯景军带来任何士气上的激励。元贞虽然姓“元”,但其血统距离皇室已相去甚远,在北方民众中几乎无法产生任何影响。因此,侯景的“政治牌”虽然打得不错,但最后面对乘胜而来的慕容绍宗,还是得靠兵法。

此刻的侯景拥有装载辎重的车辆千余辆(《梁书》上说有万余辆)、战马数千匹、部众四万,实力不容小觑。但在慕容绍宗十万大军的紧逼下,侯景主动示弱,暂时退保涡阳城。

双方兵力对比是十比四,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东魏都占有明显优势。但当侯景这样的对手主动示弱,将才纵如慕容绍宗者也不敢太掉以轻心。因此,东魏军没有立刻展开攻击。

结果,东魏军很快就接到了侯景送来的“挑战信”:“诸位此番来是想做侯景的送客呢,还是想跟侯景来个一决雌雄?”面对挑衅,慕容绍宗最终选择了一决雌雄,双方立刻进入作战状态。

第一回合,侯景就让东魏军吃了大苦头。当时,东魏军顺风摆开阵形准备作战,侯景看到风向对自己不利,紧闭营垒不战。见此,东魏军士原本紧绷的神经都稍有懈怠。只有主将慕容绍宗知道侯景底细,不敢放松。他骑在马上来回奔驰,不停地告诫部下:“侯景此人诡计多端,喜欢从背后包抄进攻,大家小心防备。”但话音未落,一支偷袭的军队就杀向东魏军本阵。

数千士兵身穿短甲(为方便行动),手持短刀、短斧之类的砍杀武器,一窝蜂地滚入东魏军阵中。这些人一入阵中便专攻下路,对着东魏军的马腿和人小腿猛砍。侯景这个战术取得了巨大成功。我们从一些考古挖掘出来的陶俑以及壁画看,东魏的骑兵是标准的重骑兵装备,从人到马,全身都披挂着厚重的装甲,交战起来几乎是刀枪不入。但也有破绽——这些貌似重型坦克的重装甲骑兵有着光秃秃的马腿。马一旦被砍倒,那些身穿重甲的骑兵就会跌落到地上,厚甲反成累赘,行动不便,只能原地待宰。这时,锋利的匕首和短刀就是最好的杀人武器。那些落马的东魏军士虽然身披重甲,但夺命的短刀和匕首却能刺向头盔与肩甲间的缝隙。因此,东魏那些引以为傲的重装骑兵见同伴纷纷被砍倒,大骇,阵型大乱。

在混乱中,慕容绍宗的战马也被砍倒,所幸他被东魏军士拼死救了回去。副将刘丰生同样落马负伤,也是靠部下拼死抢救才捡了一条命回去。

第一番交手,东魏军大败:东魏军主将慕容绍宗落马,副将受伤,另一名东魏将军被俘,军士损伤无数。慕容绍宗只得率领残众退到东魏的谯城。城内有两个魏将没见识过侯景的厉害,因此不停数落这些败军之将。慕容绍宗又急又气:“我打过的仗多了,但没见过侯景这么难缠的。你们不信,自己去跟他战战看看!”话是这么说,但慕容绍宗为人光明磊落,没想让这两人去送死。待两人准备出战时,慕容绍宗一直叮嘱:“不要渡河作战(隔着一条河比较安全)。”

这两人中有一人就是后来的名将斛律光。17岁时,他一箭射下一只盘旋在云端的大雕,赢得了“落雕都尉”的美誉。但真实的战场,却不是仅靠射雕的箭术就能取胜的。

一开战,斛律光就隔着河向侯景射了一箭。但这一箭不但没伤到侯景,反而激怒了侯景。侯景隔河训斥斛律光:“你为功名而来,我为逃命而去。我跟你老父(斛律金)共事多年,大家都这么熟了,你为什么要拿箭射我?你哪里懂得不渡涡水过河的道理?还不是慕容绍宗教你的?你以为躲在对岸就安全了吗?”一席话说得斛律光满脸羞愧。

斛律光的愧色未及消退,侯景的杀招就到来了。侯景军中一个名叫田迁的神射手奉命上阵。第一支箭呼啸而至,隔着河就射死了斛律光胯下的战马。斛律光狼狈爬起,骑上了另一匹马,结果这匹马又被射死。主将连番落马,东魏军士气大乱,被侯景军杀得大败。同行的另一名魏将也在混乱中被活捉。不过,侯景并没把那名魏将怎么样,后又放了回去。由此可见,侯景打了胜仗后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深知自身实力有限,因此不想把东魏军逼得太狠。

斛律光,正如侯景所言,是高欢旧部下斛律金的儿子。那天的教训,为他今后的人生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日后,他逐渐成长为东魏军中的后起之秀,北齐王朝的国之栋梁。有他在,西边宇文家的势力就没有办法突破潼关。但令人惋惜的是,后来军功卓著,在战场上几近无敌的斛律光却中了对手的反间计,被他所效忠的北齐统治者满门抄斩。以至于宇文家得到消息后,兴奋得下诏大赦天下。周武帝宇文邕攻入北齐国都时,指着斛律光的牌位对属下说:“若是此人还在,朕哪有那么容易攻入这里?”

目前,侯景是两战两胜,而且是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取得的。可见,这个瘸腿的羯人的确是临阵指挥高手。

不过,双方较量的第三回合旋即而至。日后与斛律光并为“北齐干城”的段韶夹涡水筑营,在上风处点火欲借风火烧侯景军。当时寒冬腊月,天气干燥,火势迅速蔓延。见势不妙,侯景立刻命他的全部骑兵冲入涡水的浅处,然后上岸。马蹄沾湿枯草,踩出一个隔火带出来,火势渐被控制。段韶随后无计可施,这个回合,双方打平。

于是,侯景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两胜一平,占据了战场主动。侯景虽然打了胜仗,但他清楚地知道自身处于劣势,因为此刻的自己谁也指望不上。南边的梁朝在十万大军溃散后,再也拿不出什么家当来支援自己了。而西边的宇文泰,能不趁火打劫,就已经让侯景谢天谢地了。宇文家的援兵?想都不要想。因此,侯景尽量躲在涡阳城内。连吃败仗的慕容绍宗则依然紧逼,将大军驻扎在涡阳城附近,不攻也不撤。

接下来一段时间,战事陷入胶着状态,侯景的粮草开始短缺,大军士气渐衰。很快,侯景军团的第一个破绽出现了。在侯景起兵之初,第一个响应他的东魏颍州刺史司马世云,此时又投降了慕容绍宗。他的出走对侯景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他将侯景最重要的五千骑兵拉走了。

第二年正月(公元548年),侯景终于没了耐心,决定突围而出。慕容绍宗用司马世云的五千铁骑夹击侯景军,令他无可奈何。窘迫之下,侯景这个狡诈的战术专家立刻又生出一计。侯景对己方士兵大喊:“你们的家属,都已经被高澄杀光了!大家唯有死战方能杀出血围!”

慕容绍宗见势不妙,立刻竭力大喊:“你们的家属都平安无事,如果你们能够弃暗投明,投降官军,官职爵位一概不变!”为了让对方士兵相信自己所说,慕容绍宗脱下战盔,披头散发,面对北斗星发誓。这大概是鲜卑人最狠的誓言,侯景的手下都信了。

这下,再狡诈的侯景也没有办法止住溃败之势了。当初被他“诱拐”的几个东魏将领带头投降了慕容绍宗,普通士兵自然跟风。接下来的状况相当悲惨。慕容绍宗指挥东魏军趁机发起猛攻,剩下的侯景军队很快溃散,士兵争相渡过涡水,又造成相互踩踏的惨剧,顿时,尸体塞满了河道,涡水不再流动。

这一仗,侯景最后的家底:四万甲士、四千马匹以及万余辆车就这样全没了。侯景经营河南之地十四年,所积攒的甲士与物资,以及那十三州、十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都化为云烟。

侯景逃跑时,经过一座小城。城内有人站在城墙上,看到侯景这副破落样,大声骂道:“跛脚奴,看你还能怎样?”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就跟不能拿萧绎的独眼开玩笑一样,侯景的瘸腿也是不能提的。侯景大怒之下,不顾追兵追赶,下令攻城。城小,很快被攻下,侯景亲自上前,一刀砍了那人的脑袋。

侯景因攻城费了不少时间,被追兵逼近。绝望之际,他只好亮出最后的撒手锏。他派人给慕容绍宗送信:“景若就擒,公复何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以慕容绍宗的人生经历而言,这句话无异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慕容绍宗默然,停止追赶,侯景这个天煞孤星遂留在了人间。侯景就此顺利逃到了南梁。慕容绍宗当然不会想到,因他的这一犹豫,日后南方掀起了怎样的惊涛巨浪。后来,慕容绍宗在高澄调令下,回去跟王思政争夺颍川郡。结果,在那里,慕容绍宗迎来了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三、下反南梁

高澄虽然将侯景逐出国境,且逐渐收复了被侯景卖给他方的国土,但只要侯景一日不死,对他依然是个隐患。为了将侯景逼上绝境,高澄再施妙计,打算以几封书信和一个人质骗萧梁与侯景发生内讧,将侯景变成南梁内部的祸水。高澄手上的这个人质,就是寒山之役中俘虏的梁军主帅、梁武帝侄子萧渊明。高澄以此人质为桥梁,跟梁朝大讲和平友好关系。梁武帝起初因大败,折损了十万将士,对高澄主动抛过来的橄榄枝并不感冒。但他听说高澄愿意送侄儿归国,重新修好两国关系后,遂答应了下来。

可见一个离间计,只要抓住要点就可成功。高澄抓住的要点即是梁武帝的弱点:纵溺亲族,假慈假悲。利用这点,高澄取得同梁廷讲和的机会,成功地离间了侯景同梁廷的关系。

◎南朝武士形象

当时,侯景盘踞在梁朝与东魏边界附近的寿阳城。这是他被慕容绍宗追杀时,趁寿阳城梁军换防的空当,强行占领的。之后,梁武帝也没多追究,转而任命侯景为寿阳太守,把寿阳给战败的侯景作为安身之地。南北信使往来,侯景自然坐立不安。

不安之下,侯景不停上书反对梁朝与东魏修好。他甚至贿赂用事者朱异想终止两国通使。奈何当时的侯景被视作丧家犬,谁都不待见,朱异拿了他送来的黄金却不为他办事。于是,侯景又用尽浑身解数,拦截信使。他将萧渊明写给梁武帝的信件内容替换为对高氏政权的极力污蔑,甚至假借萧渊明的名义请示梁武帝终止与高家修好关系。奈何萧衍不忍两国干戈再起、生灵涂毒,即便如此也不改初衷,坚持讲和。为了稳住侯景,梁武帝承诺道:“朕与你大义已定,岂有成而相纳,败而相弃的道理?”甚至还说过:“朕为万乘之主,岂可失信于一物?”

不过,侯景却信不过梁武帝的承诺。于是他假借东魏发了一封信。梁武帝萧衍被侯景伪造的这封信所骗,说的一句话最终逼反了侯景——我侄儿早上被送回来,晚上我就将侯景作为交换品送回去!

至此,侯景算是看清了,大骂:“早知道这个吴地老头心肠恶毒!”其军师王伟在旁起哄道:“今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就看大王您的决断了!”

也就是从这时起,侯景开始为造反做准备。他将寿阳城内所有的居民,悉数招募为兵,并立即停止收取市场税及田租。百姓之女,都被分派给将士们:“属城居民,皆召募为军士,辄停责市估及田租,百姓子女,悉以配将士。”

其实,在这期间,梁朝曾有多次机会将侯景叛乱的苗头扼杀于萌芽中。侯景为造反做准备,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引不起有关方面的注意,揭发侯景有不臣之意的上书一直不断。那位被梁武帝送去给侯景当名誉君主的元贞,因为一直在侯景军中,首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找了个机会偷偷逃回建康城,并将侯景的行动都告知了梁武帝。

怎知,梁武帝却不置可否,只好好安慰了元贞一番,另给他安排了份“始兴内史”的差事。对元贞所报告的侯景造反一事,梁武帝既不做调查,也不打算过问。

坐镇合肥的鄱阳王萧范,对侯景造反的告发可谓不遗余力——他的上书如雪片一般送到建康城。然而,梁武帝一直用“侯景如今孤危寄命,好比婴儿,正需要喝别人的奶活命,哪里还有余力造反”或“朝廷自有处分,不须汝深忧也”之类的话来敷衍他。

但萧范异常执着,不但没有停止上书告发侯景,甚至申请动用他控制区合肥的驻兵来讨伐侯景。萧范欲将这股叛乱扼杀于摇篮的想法,得到的却是朱异的一顿训斥:“就算普通的穷苦人家也有几个客人往来,你这是干什么,是不允许堂堂大国有一个客人吗?”自此以后,凡萧范上书,朱异一概给压下,不予上报。

如此明目张胆却无人来管,侯景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了。因此,可以说是梁廷的一味姑息纵容、麻痹大意,酿成了滔天巨祸。

在侯景正式反梁前,还发生了两件事。

◎南朝的重骑兵

第一件发生在萧梁内部。公元548年农历三月,陈霸先奉命击破在交趾(今越南境内)一带为乱甚久的李贲叛军。叛军首领李贲的脑袋被送到建康城示众。日后,李贲被越南人尊为李南帝,他所建立的,只存在几年时间的万春国被越南史称作前李朝。陈霸先通过这次平叛,积累了一定实力。他的这支力量日后在“侯景之乱”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另一件发生在北方。农历四月十三日,高澄下令慕容绍宗与高岳、刘丰生两将合兵一处,去争夺被西魏控制的颍川郡。颍川城中,西魏大将军王思政虽只有少量兵马,但守城决心十分坚定。自此,历时一年零三个月的颍川城血战打响。东魏先后发兵二十余万人,损失慕容绍宗、刘丰生等三员大将后,高澄亲临现场指挥才将此城攻下。可以说,此战差不多决定了当时北方两国的基本格局。

公元548年农历七月,侯景在寿阳正式竖起大旗,以清君侧,诛杀朱异在内的三员佞臣的名义起兵反梁,开始了搅乱天下之旅。

可是,听到侯景叛乱消息的梁武帝却哈哈一笑。他对人说:“侯景才几百个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折根树枝就能教训他!”豪迈得让人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文武双全的萧衍。然而,他晚年的人生,却不得不为这句话付出重大的代价。

不过,轻视归轻视,梁武帝仍然针对侯景叛乱做了一些安排。他令第六子邵陵王萧纶挂帅,领衔四道都督四路并进前去围剿。至于侯景的人头,梁武帝萧衍开出了三千户爵位和一州刺史官位的赏格。这个赏格,深深伤害了侯景的自尊。侯景认为,自己曾是坐拥河南之地的一方霸主,这种赏格远远配不上他的地位。

不过,愤怒归愤怒,侯景还是决定忍一时之辱,保存好实力,不与前来讨伐他的邵陵王萧纶硬拼。因此,在军师王伟的策划下,侯景数量并不多的军队犹如隐入丛野的兔子,让猎人萧纶逮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侯景的军队与梁朝军队周旋三个月后,虚晃一枪,突然出现在长江北岸,马首直指萧梁首都——建康。

尽管此时的侯景力量还很薄弱,且当时也没人相信他能对建康城造成威胁,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因为他拥有别人不知道的利器——内应!

在叛乱的准备阶段,侯景就四处寻找内应。梁廷内凡有北人背景的,都曾被侯景暗中拉拢过。终于,侯景在萧氏皇族内部找到了一个最佳内应:萧正德。

萧正德是梁武帝萧衍的亲侄子(萧衍六弟萧宏之子)。他的身份和经历可谓相当特殊,因为他早年曾过继给萧衍当儿子。那时,萧衍年过三十依然没有儿子。萧衍的正室郗徽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且脾气暴躁,不准他与其他女人来往。但郗徽在萧衍建立萧梁王朝前就去世了。萧衍称帝后,萧衍后宫人马瞬间充实起来,儿子也一个接一个出生。

有了亲生儿子后,萧衍就将养子萧正德送了回去,并立了亲生的萧统为太子。虽然梁武帝后来破例给萧正德封了只有皇子才能享有的爵位作为补偿,但萧正德仍然心怀怨恨,不知感恩,甚至还负气去过北魏,在那里不受待见后才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萧衍延续了一贯的优容自家亲戚的做法,对萧正德的投敌行为并没有做严厉处罚。孰料,这种处理方法非但没有让萧正德感恩戴德,反而让他的怨恨更深了。自此以后,怨毒的种子就在萧正德腹内发芽,等着报复这个王朝。现在,等了四十几年的机会终于来了。当侯景派人来与萧正德商议造反,并约定事成之后扶他做皇帝时,萧正德就欣喜若狂地大叫:“侯公之意,暗与吾同,天授我也!”

正因为有这个内应,侯景才敢只留下表弟王显贵镇守寿阳对抗邵陵王萧纶的大军,他自己则率主力诈称出去游猎,悄悄离开寿阳,开始了神出鬼没的冒险之旅。

该年冬十月,侯景放话说要进攻合肥。正当合肥守军紧张备战时,侯景却暗地里兵锋一转,直杀对长江防线有重要意义的谯州城。谯州城的内奸——担任“助防”一职的董绍打开城门投了侯景,并且将刺史萧泰生擒。侯景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占据了谯州城。

梁武帝听闻谯州失守,才开始着急起来,命太子家令王质率三千人马巡防长江南岸。

侯景一刻不停,接着攻打历阳(今安徽和县)。历阳城内的梁军组织了一次抵抗。太守庄铁的弟弟亲率一支人马夜袭侯景军营。不料,侯景早有准备,偷袭的人马全军覆没。庄铁的母亲痛失一子后,苦劝庄铁投降。侯景为了收买人心,对庄铁的母亲行跪拜礼。庄铁“感动”之下投降了侯景。不过,别认为这庄铁是个感大义之人,他可是缩小版的侯景。

庄铁这个“梁奸”马上为侯景献策:杀过长江,直捣建康,承平太久的梁国不习武事,定会举国震骇,如此,兵不血刃便可成功;如若不然,等朝廷有了准备,只需遣老弱之兵千人据守对岸的登陆点采石,到那时纵有精甲百万,大事亦不得成功。

庄铁此策就是传闻的“黑虎掏心”术,可谓毒辣至极。侯景采纳了他的计策,与内应萧正德联系后,留下两将镇守历阳,自己率大部队兵临长江。庄铁则兴奋地当起“带路党”为侯景充当向导。

◎披挂重甲的战马

历代从下游北岸渡江的地点有两个:历阳和广陵,但最佳的地点非历阳莫属。《读史方舆纪要》有总结:自古南下渡江从历阳下水的占了九成。历阳是长江江面最窄的地方,几乎肉眼都可以望见对岸的建筑物。如今侯景已占据了历阳,若不严加防守,建康必危。

与历阳相对应的南岸登陆地是采石,王质的三千人马就驻扎在那里。六百多年后的南宋王朝,未有军事经验的书生虞允文就是在这里担任临时指挥官,引导南宋军民击退了来犯的完颜亮几十万大军。

此前,梁武帝曾向羊侃问策,羊侃建议说:“先派两千人急速增援守住采石,再下令已渡江到北岸的讨伐军主帅邵陵王,率兵去攻打侯景的大后方寿阳。如此,侯景进则不得前,退则失去巢穴。他的一帮乌合之众,自然可瓦解。”

如果依照羊侃的策略行事,萧梁王朝的命运,本有可能得以维系——只要派人守好采石,梁廷就有机会将兵乱阻止于大江之外,并且渡江作战向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侯景的运气真是好得出奇——那位国之蠹虫朱异这时跳出来大声宣扬“侯景必无渡江之志”,羊侃的建议因此被搁置!如此巨蠹误国误民,羊侃只能对天长叹:“今兹败矣!”

◎侯景叛乱进军图

朱异误国,萧正德则是败国元凶——梁武帝恰恰将建康城的一切军防大事都交给了萧正德处理。萧梁帝国不倒也难了。萧正德准备了几十艘大船,以运载芦苇为名,将侯景大军悉数接应过江。

渡江前,侯景本来还担心驻守采石的三千人马会碍事,事先派了探子乘小船渡江侦察。结果探子的回报令侯景十分兴奋:守军突然都不见了!侯景还不放心,命再去折一根南岸的树枝回来。探子如言折回了一根对岸的树枝,证明对岸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侯景大喜:“吾事办矣!”立刻下令渡江。

为何如此顺利?原本守卫采石的那三千人马哪里去了?原来,萧梁的一位太守看到采石的防守形势后,给梁武帝上书说王质的水军过于羸弱,恐不足以守住采石。梁武帝接受其意见,将王质撤去,改命陈昕(名将陈庆之之子)镇守采石。但梁军素无纪律,王质不等接任者到来,就将军队撤得不剩一兵一卒。于是,在换防部队到达之前,采石就无兵防守,侯景又恰恰在这时渡江!

不过,侯景渡江而过的军队并不强大,只有八千头戴铁面具的锐卒和数百军马,他们将面对的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繁华建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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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的铁面具

公元6世纪时,建康城已拥有二十八万户,一百多万人。虽然百万人口的城市今日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但那时却是极其罕见的。要知道,欧洲直到14世纪时,诸如威尼斯、佛罗伦萨的大城市才八九万人,纽伦堡、奥格斯堡等一般的城市才万余人。自梁武帝取得皇位以来,建康有近半个世纪没有遭到战火荼毒了。这在被称作乱世的魏晋南北朝,非常少见。在和平年代,它的经济文化得到长足发展,但防备情况却很松弛。

十月二十五日,侯景那八千戴着铁面具的大军来到台城,开始了长达五个月的围城之战。这个繁荣之都,因为侯景这个北方来的瘸腿武夫变成了人间地狱!

从事后诸葛的角度看,若非萧梁上下心怀鬼胎的诸侯们消极怠战,已经立国接近半个世纪的萧梁帝国是不会亡国的。而且,侯景此时手头仅有八千人,这点兵力要想攻克拥有高大城墙的建康城,在当时的人看来简直是笑谈。因为之前高欢的十万大军都没有攻破只有几千人马守卫的玉璧城。高欢儿子高澄攻克八千人守卫的颍川城,也前后发动了二十万余人,费时一年多。

但是军情紧急,梁朝方面也做了充分的防守准备。太子萧纲亲自指挥,任命嫡长子萧大器为都督城内诸军事。也就是说,守城的一切军事调令都同皇上的嫡长孙安排。萧大器还有一名很厉害的副手——羊侃。羊侃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大约二十年前,北魏发生内乱时,他从北方来的。类似他这样的人,此时的梁朝内部还有很多,比如后来平定侯景之乱的荆州军主将王僧辩。萧梁王朝后期,国内安定无事,上上下下都习惯了醉生梦死的日子,以至于军事上越来越依赖从北方来投奔的人。这种状态一直到以陈霸先为代表的江南本土豪强纷纷崛起才有所改变。羊侃堪称一代名将,他拥有强大的军事指挥能力以及丰富的实战经验,他对接下来的城守工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这个人事安排是非常正确的。

为了解决防守兵力的不足,萧纲还下令将监狱里的囚犯释放出来驻防。这也是古代史上常见的做法。至于最重要的军粮储备,萧纲也及时做了调拨。

另外,建康城作为一座都城,面积庞大,不同的地方就要安排不同的人来防守。萧纲在其他地方的安排都没太大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就是朱雀门——还未暴露的侯景内应萧正德正守卫在那里。因此,侯景大军刚刚逼近城下,外城就陷落了。萧正德直接开门接了侯景军入城。

◎侯景攻入建康城

还没交手,外城就陷落了,梁朝上下顿时震骇不已。加上此时的建康城自从梁朝建立以来,已经快半个世纪未发生过战乱了,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梁朝公卿们显然对这种猝然发生的战争没有心理准备。关系国都安危的几个重要外围军事据点,如石头城、白下城等守将纷纷丢下防守任务四处逃窜。如果发生连锁反应,建康军民的心理防线崩溃,整个台城就将陷落。

幸亏这时,萧纲安排的守城主将副手羊侃出手了。羊侃眼见局势不妙,迅速出手,当即斩杀一个制造混乱的人,稳定了台城内军民的人心。于是,建康攻防战拉开序幕。

◎石头城遗址,如此重要的军事据点,还没发挥作用就被惊慌失措的梁朝军民丢弃了。

四、鏖战建康

一开始,侯景采用传统的攻城方式。他围绕台城四面用兵,百道出击,同时四处放火,尽可能破坏城防,尤其是各道城门,妄图用火烧穿城门。但羊侃立刻命人在门上凿出一些小洞,从里面灌水阻止火势。萧梁帝国的太子萧纲在军事方面帮不上忙,就亲自手捧银质马鞍,去奖赏有功将士。

侯景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他派人用长柯斧猛砍东掖门。眼见大门即将被砍破,羊侃又及时命人在门上凿出孔洞,用长槊往外猛刺,刺死二人。那些手持长柯斧的侯景士兵被逼退。

随后,侯景又制造数百攻城木驴想攻上城墙,但羊侃命守城将士以巨石还击,全部将其击碎。侯景改进工艺,将木驴顶削尖,欲令石头无处着力,但羊侃改而用雉尾炬还击。侯景又命人打造十余丈高的登城楼,高过城墙,打算居高临下用箭射守城者。但羊侃看了一眼这个登城楼,很有经验地说:“车高堑虚,一动就倒,不用管他。”果然被他料中,这个头重脚轻的登城楼还没派上用场就自己倒了。

◎攻城楼

就在侯景束手无策之时,城中的人却开始给羊侃添乱了。被侯景指名道姓作为“清君侧”对象的朱异还想派人出城与侯景军作战。羊侃坚决阻止:“出人若少,不足破贼,徒挫锐气;若多,则一旦失利,门隘桥小,必不致失亡。”但朱异等坚决要打开城门作战。结果,派出的千余人还没交战就不战而退。溃军退回护城河时争相过桥,造成踩踏事件,死了大半,还连累羊侃的一个儿子被侯景生擒。

侯景将羊侃的儿子押赴城下,欲招降羊侃。羊侃慷慨激昂道:“我倾宗报主,犹恨不足,岂计一子,幸早杀之!”侯景没有办法,只好将人押下。过了几天,侯景又不甘心,重新将人押过来。羊侃一看,谓曰:“久以汝为死矣,犹在邪!”引弓射之。侯景念其忠义,没有杀掉其儿子。

其实,对侯景来说,最关键的是时间。他必须在各地的萧梁军队赶来勤王之前攻克台城。否则他仅凭目前的八千人,与多达几十万的军队交手,取胜是极不可能的。见硬的不行,他便在军师王伟的建议下,开始考虑从心理上瓦解城内军民的防线。

◎六朝建康城附近示意图

当时,南朝社会贫富差距明显,普通民众生活生不如死。大量世世代代被定牢在贱民身份的特殊人口,成了侯景争取的对象。他在城墙外给城内百姓构筑了一个幻想的天堂。他跟城内人许诺:来投我军,给你富贵。

大奸臣朱异家的一个奴隶趁乱从城中逃出来投奔,侯景立刻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第二天,他穿着丝织的衣服、硬实的高靴,神气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径直来到了被围的城墙下。他对着城墙上目瞪口呆的朱异大骂道:“老狗,你在官场混了一辈子,为官五十载,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区区中领军。我今日一投侯大王之军,立马被封为仪同。你羞也不羞?”

毫无疑问,这是侯景下得最漂亮的一步棋,朱异无言以对,其他人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收在心里。虽然这只是小恩小惠,但却是瓦解城内军民心防的致命武器。这下,城内民心大动,以至于投敌者如潮!

随后三日,城里数千民众出城投奔侯景,侯景对这些人皆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守城军心益散、益弱,城外军势益盛、益众!

此外,侯景的军师王伟还以侯景口吻发布檄文,彻底瓦解了城中军民士气:

“今城中人人指望四方入援,然吾观城外各地王侯、诸将,皆志在保留全身,有谁能竭力致死,来与吾一争胜负哉?况且以长江之天险,昔日二曹(曹操曹丕父子)苦叹而不得过,今吾一夜之间驾一苇叶即一渡而过,若非天命以及人望允协,如何能够办到?愿城内诸人幸各三思,自求元吉!”

心理战发动了一拨又一拨,城中渐无士气。但此时,守城方也迎来了一次可能一举扭转战局的机会!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梁将陈昕(陈庆之之子)为侯景所擒,侯景打算招降他,与他喝酒言欢称兄道弟,要他去收集失散的手下,为自己所用。但陈昕乃将门虎子,不为所动。侯景不死心,又派了一个叫范桃棒的部下继续做劝降工作。不料范桃棒被陈昕策反,他们商定一起造侯景的反,并计划率范所部的人手去袭杀侯景贼党王伟、宋子仙等。

◎南朝甲骑具装分解示意图

范桃棒先让陈昕趁夜潜入城中告知梁军。萧衍得到如此军机大喜,命陈昕携带银券回复范桃棒:“事成之日,封汝为河南王,并侯景所有部下归汝所有,朝廷另外赏赐金帛女乐。”

但此事却被太子萧纲所阻。萧纲恐其中有诈,认为:“我等坚城自守以待勤王大军,只要援军一到,内外夹击,叛军有何不平?此乃万全之策。如今开门纳降范桃棒,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中计,将后悔莫及,这是事关江山社稷之大事,须得慎重再慎重。”

萧纲的思虑也不无道理,身在城内,如何知道这是不是侯景的又一出诡计?吃了侯景太多亏,难免警惕一点。范桃棒为了让城内人信任他,又通过陈昕提出只率所部五百人来降,人到城下后立刻脱去战甲,只求朝廷能够开门接纳。事成之后,保证擒得侯景。

无奈范桃棒投降之心愈切,萧纲的疑虑之心愈重。萧纲指望的是城外藩王的勤王大军,只要大军来到,城内城外来个夹击,侯景必败,故如今不信一切来降计划,最为保险。

可怜范桃棒与陈昕坚持行事,结果事情泄漏。范桃棒被部下告密,侯景将其“拉杀”处死。陈昕不明就里,依然按照事先约定如期出城接应,被候了个正着。侯景本想将计就计,要陈昕向城中人说范桃棒先派轻装数十人先入。侯景欲派人甲士混入其中,杀进城内。但名将之后陈昕犹存大节,坚决不与侯景合作,被杀。陈昕与范桃棒的密谋彻底失败。

所幸陈昕与范桃棒的密谋,也延误了侯景的攻击。台城等来了援军到来的那天。第一支赶来救援的勤王军,就是萧衍第六子邵陵王萧纶。前文提到,萧纶被任命为征讨侯景的大都督,统四道人马前去围剿,但转来转去愣是找不到对手的踪迹。萧纶兵到钟离之日,却惊闻侯景已在建康城外围,因此赶紧回转大军来保卫都城。

但他走得太急了,或者是运气不好,大军在渡过长江的时候遇到大风,船只纷纷被沉。渡江后,只剩三万步骑,人马损失惨重。萧纶带着剩下的人马向建康城外围杀来。

侯景惊闻外援来了,赶紧部署作战。萧纶听从手下的建议没有直接跟侯景开战,而是迂回绕道建康城的北面,从钟山方向杀来。这一布置本可以对侯景军形成突袭,但萧纶大军在夜行中居然在自家的地盘上,多绕了二十里,以致失去了最佳的偷袭时间。侯景军得到消息,立刻排出整齐的阵列迎战。此战,侯景再一次向世人展现了他不俗的军事才能。

当时,双方对峙到天黑后,都没有开打,于是约好明日再战。但梁军再度出现指挥问题,萧纶手下有一部人马看到侯景那边先退了,没有请示主帅就决定乘机追杀。侯景马上还以颜色,一战便将该部打垮,然后趁猛攻萧纶的中军。萧纶手下——那个在跟慕容绍宗作战时第一个逃跑的赵伯超,再次望风而逃,致使萧纶全军溃散。侯景趁势全力追杀,彻底击溃了萧纶军。第一拨勤王军就这样被侯景军打垮。

不过,此战也有义士。萧纶战败,包括皇孙萧大春在内的多名将帅被生擒。侯景将他们绑到台城下,并把一堆俘获的军仗器具也推到了城下,逼俘虏对城内人喊话:“邵陵王已经被乱兵所杀。”但一位叫霍俊的人反而竭力大喊:“邵陵王只是小小失利,已经全军退还京口!城中只要再坚守数日,援军必然到达!”侯景军以刀柄殴打其背,而霍俊辞色愈厉。侯景认为此人是义士,命人释放,但穷凶极恶的内应萧正德却命人杀死了霍俊。

就在萧纶战败的当日,梁朝的其他勤王军正好陆续到达,梁军声威复振。距离建康城较近的几拨人马先后抵达建康城外围,其中有鄱阳王萧范的世子萧嗣、衡州刺史韦粲、江州刺史当阳公萧大心、司州刺史柳仲礼、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宣猛将军李孝钦、南陵太守陈文彻等,甚至远在荆州的湘东王萧绎派来的援军也陆续到达。各路大军总兵力将近二十万人。

◎北朝重骑兵佣

但这么多的勤王军,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大将来统一指挥。各路将领于是召开统一会议,推举出了一个领导者——柳仲礼。提名柳仲礼为领导者的则是南朝名将韦睿的儿子韦粲。本来,梁武帝儿子萧纶有这个资格担当此责,但也许是他此前的表现无法让众人信服,也许是他自己不愿出来担当此责,总之,柳仲礼成了勤王军总指挥。

◎萧纶的勤王军被击败

◎南梁勤王军大集结

柳仲礼和提名他当总指挥的韦粲均出自著名的士族:一个是河东柳氏、一个是京兆杜氏,这两个家族隋唐以后仍是著名的士族。他们跟东晋以来早期渡江的王谢子弟不太一样,政治地位完全是靠自己拼搏来的。因此,这次天下大乱也被他们当作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柳仲礼在初战侯景时,也确实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表现。他指挥各部梁军去抢夺有利的军事要地。在进军朱雀航的时候,韦粲所部梁军因大雾迷路,被侯景军围歼,韦粲一族几百男丁几乎被全歼。正吃饭的柳仲礼听闻消息后,扔下筷子立刻披挂上阵,率领本部几百骑兵赶去救援。在青塘,他与侯景大军交战,取得斩首数百级,迫使上千人掉入秦淮河淹死的战果。柳仲礼甚至差点追上侯景将其斩首。然而,不幸的是,侯景一个手下从柳仲礼背后一刀砍来,砍在其肩膀上,不但救了侯景一命,也差点让柳仲礼命丧沙场。

而这一刀,似乎也从此将柳仲礼的勇气也砍没了。被部下拼死救出捡回一条命后,柳仲礼从此成了畏敌如虎的胆小鬼,再也不敢轻言一战。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始终持观望态度,跟萧家的王爷们一同眼睁睁看着侯景大军猛攻台城。或者可以这么说,萧梁王朝的命数,也被这一刀砍没了。

这时,城中近乎绝望的军民迎来了好消息,也收到了坏消息。好消息是,外围援军来得越来越多,侯景军随时有覆败的可能。坏消息是,败敌之日不知在何时,外围数量庞大的援军似乎一点都打不过数量很少的叛军,破敌解围之日看似遥遥无期。更令他们绝望的是,城内的顶梁柱羊侃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去世了!

支柱既倒,大厦危矣!

羊侃一贯身强力壮,有勇有力,指挥得当,也没有受过什么伤,按理说不应该暴毙才是。但据猜测,羊侃的去世跟城内的环境有重大关系。当时,城内早就断粮,军民只好到处挖野鼠、捕麻雀充饥。梁武帝有一个养了很多观赏鱼的大池子,饥饿的军民开始偷偷捕捞鱼儿当食物的时候,皇帝还大发雷霆,到后来已经无法禁止了。到这个时候,别说是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就是躲在淤泥底下的乌龟、青蛙也被人挖出来吃了。后来,实在没有东西吃了,城内的人就开始吃人肉。据史书载,“食者必病”。很多人其实并非战死,而是因为城内死人太多来不及埋掉处理,害瘟疫而死。也许身为城中指挥的羊侃,就是这样死的。“(羊侃死去,)城中益惧。侯景大造攻具,陈于阙前,大车高数丈,一车二十轮,丁酉,复进攻城,以是虾蟆车运土填堑。”

幸亏,羊侃死后台城内还有人——材官吴景是个出色的工匠。侯景纵火烧掉了城内东南守城的木楼,他立刻指挥人手堆起土堆做楼基,然后在上面用木头构筑新城楼。侯景放的火才刚刚熄灭,新城楼又立起来了。叛军又惊又惧,以为城内有神灵相助。

火烧城楼,吸引城内人注意力之际,侯景又派人在城墙下挖掘地道。直到城墙即将倒塌,守军才惊觉。随后,吴景立刻指挥人手在城内构筑新城墙,成弯月形。叛军们好不容易将外围城墙挖倒后,却看到一道新立起的城墙,顿时目瞪口呆,迎头又遭到新城墙上守军的火攻,攻具悉数被焚。叛军只得嗷嗷乱叫,撤兵而去。

可惜,此时城内的人心已经散了,逃兵络绎不绝。最开始只是些下层人士在偷偷外逃,随后,士族阶层的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忍受不了城内非人的生活,成批往外逃。梁军的战斗力之低下,军队无斗志之状,尽显无疑。但侯景在后方无补充兵力的情况下,士兵数量也越来越多。

在此过程中,侯景还玩过讲和等缓兵之计。被打得无还手之力,对城外勤王军已近乎绝望的台城指挥官萧纲,只好接受暂时讲和,希望侯景能早点离开此地。侯景讲和的条件是,要求梁朝先遣散数量众多的勤王军,各归各地。结果,萧纲竟然接受了,他以梁武帝的名义发出了遣散令。因此,以柳仲礼、萧纶为首的城外诸将纷纷照办,一走了之。少数见不得如此窝囊的热血男儿也很快被人用劝说、威胁等方式赶走。

待部分勤王军一散,尤其是势力最强的荆州军退走后,侯景立刻撕毁合约,继续围攻台城。这一次,台城守军再无作战之心,有人打开城门将侯景大军迎进了城。

坚守一百三十六天后,作为南朝都城建康内城的台城,陷落了。梁武帝被侯景劫持,梁朝江山也被侯景劫持了,梁朝的命运,也从此不由自己做主了。梁武帝打下江山,坐了四十八年皇帝后,又拱手将江山送出。虽然,梁朝还有大片疆土未被侯景据有,但其心脏,已被侯景刺穿,这个巨人距离轰然倒地,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台城陷落后不久,一张退兵诏令从台城发出。聚集在建康城周围的数十万勤王军,纷纷作鸟兽散。

其中就有坐镇荆州、实力最强的梁朝湘东王萧绎的军队。此前,作为上游实力最强大的诸侯之一,萧绎很积极地派兵勤王,前后共派了三拨援军奔赴下游。第一拨由吴晔、樊文皎率领,士兵人数不详,樊文皎同侯景军作战时战死。第二拨由萧绎长子萧方等和将军王僧辩率领,萧方等率步骑一万,王僧辩率水军一万,合计两万。第三拨则由萧绎亲自统领,人数为三万。这支军队是荆州军的真正主力,他们的逼近给侯景军团带去相当大的压力,以至于侯景不得不假意讲和以避其锋芒。

但萧绎统领的这支荆州军主力走到一半却突然停止不前,迟迟不肯动身前往台城与侯景交战。直到台城被侯景攻破,梁武帝萧衍和太子萧纲也没看到这支军队的身影。

萧绎的这种行为,有人当然看不下去,他自己帐下的中记室参军就很有意见。这位参军名为萧贲,虽然都姓萧,但跟萧梁皇族血统关系却比较远。此人是骨鲠之士,他看到萧绎一直悠然不动的样子,十分焦虑,但又不敢直接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于是便找了个机会讽谏。

有一次,萧贲跟萧绎玩双六(当时的一种游戏),轮到萧绎时,有一个食子一直没下。萧贲趁机道:“殿下都无下意。”一语双关,表面上说萧绎迟迟不肯将棋子落下,其实是说萧绎没有真心实意带兵东下。

饱读诗书的萧绎当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但除了心里对此人大为不爽外,他依然不动声色,既不表现出对此人的愤怒,也不派兵南下。等到台城里的梁武帝接受了侯景的和议下令遣散勤王军后,萧绎就恭恭敬敬地表示:“好,我听令,退兵就退兵。”

这时,萧贲终于坐不住了。他公开指责萧绎:“侯景以人臣举兵向阙,这个时候若敢真的放下兵器,用不着等他渡江,童稚小儿都能杀掉他,谁相信他会真的放下兵器撤走?大王坐拥十万之众,还没见到叛军就撤回,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但此话出口,非但没有令萧绎有所惭愧,收回撤兵的命令,反倒令其将怨气撒在萧贲身上。随后不久,萧贲便因一个小小的错误被砍去脑袋!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日后萧绎回忆起这件事时,心头仍然难以平静,于是在各种文书上对萧贲极尽侮辱之能事。

五、祸起萧墙

在萧绎所著的《金楼子》一书中,萧贲几乎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恶棍。如他曾在父母的忌日接受官职,醉酒中直呼自己父亲的大名(当时,这可是极端不孝之举)。有人讥此事,萧贲反倒大笑道:“不乐而已,何妨拜官;温酒之谈,聊慕言在。”毫无惭愧之色。

《金楼子》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萧贲虽然书读得多,却无良行,偷了祖母的财物换酒喝后,却诬赖是自己母亲偷的,害母亲被祖母鞭打了一顿。叙述完事情经过后,萧绎还不忘加上点睛的一句感慨:“此人非不学,然复安用此学乎?”

◎萧绎著作《金楼子》书影

这还没完,萧绎后来将已经死去的萧贲尸首挖出来重新杀了一遍(“追戮贲尸”)。此外,他还在自己的另一本书《怀旧传》中继续诋毁萧贲,不过这本书如今已经失传。从以上事件可以看出,有高度文化修养的萧绎的内心何其阴毒。

之前,萧绎喜欢研究一些谶纬、方术之类乱七八糟的学问,对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更是深信不疑。他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人对他讲:“天下将乱,王必维之。”又据说他的背上长了很多黑子,被一个巫婆看见:“此大贵不可言。”

萧梁国内的另一个臣子曾经做过一个梦,梁武帝在召见诸位皇子时特意将帽子脱下来赠予老七萧绎。对于这个梦,这个臣子的理解是,上天暗示梁武帝将会把皇位传给湘东王萧绎。我们自然也可以相信,这臣子通过一定的渠道让萧绎知道了这件事情。

这么多的事例,好像都表明萧绎最后登上皇位的机会很大。但是,这些事例与其说给了萧绎一种暗示,不如说给了萧绎一种天命所归的虚假自信。因此,他决定耐心等待,等待真正的机会降临。

等待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柏杨在评价《基督山伯爵》一书时曾有过这样一针见血的评述:“等待是一个奥秘,卑怯的懦夫用它遮羞,坚强的巨人把它作为跳板。”

萧绎是懦夫还是巨人,当时还很难看清。但可以确知的是,萧绎并不打算将等待当作自己的遮羞布。他所有的等待,只是为了一个机会,一个可鱼跃龙门,君临天下的机会。作为在兄弟中排行第七的庶出皇子,他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很显然,要实现这个跨越,他需要一个特殊的机会。这个机会来自哪里?首先来自萧梁王朝的立储格局。

历朝历代,新王朝建立后,第二代君主才是最关键的,第二代君主有所作为的王朝往往能够持久,反之则会很快灭亡。比如秦、隋两个大一统王朝都是栽倒在第二代君主手上。西汉第二代君主时也险些栽倒,差点改姓吕。明朝第二代也栽了,不过是栽在朱家人手里。西晋的第二代晋惠帝,也让晋王朝只剩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宋朝的第二代则是太祖的弟弟而非儿子来接任皇位,顺利延续两宋几百年江山。唐朝的第二代则是杀死了自己兄长的李世民,还好他是个贤君,也延续了大唐近三百年的江山。

◎萧绎存留至今的绘画作品《职贡图》

梁武帝当然也重视对接班人的培养,早在登基时,他就立才一岁多的长子萧统为太子,是为著名的昭明太子。显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排行老七的萧绎只能当一辈子普通王爷了。但不幸的是,十多年前(公元531年),萧统这位前途无量的太子却先老皇帝一步死去了。

叔侄相争

萧统死时,其长子即梁武帝的长孙萧欢,已经十五岁了。但梁武帝考虑良久后,担心“少主不可以主大位”,遂决定把太子之位传给萧统的同母弟萧纲,而非萧统的长子。当时,梁武帝已六十八岁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活到八十多岁。

萧衍此举,破坏了嫡长子继位的原则,引来一干人的观望。照此类推,如果萧纲也死了,那皇储之位不是还可以依次往下推吗?萧衍的其他儿子心中都打起了小算盘。

这是件关乎萧梁王朝国运的重大事件。事实上,并非梁武帝一人碰到了太子比自己死得早的意外状况,在他之前有南齐的齐武帝,在他之后也有明朝的朱元璋,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但与梁武帝不同的是,齐武帝跟朱元璋都立了太子的儿子为新储君,两人驾崩之后,由皇太孙继位。

但梁武帝萧衍并没有采用齐武帝的做法,此为错招之一。紧接着,梁武帝又打出第二个错招。为了安抚没能接任储君之位的昭明太子的几个儿子,梁武帝给了他们大州郡作为补偿。对其他不满的子孙,他也用这种办法加以安抚。这跟后世的朱元璋做法又完全相反。

朱元璋为了确保孙子朱允炆的皇位稳固,不惜给众多儿子们做了限制,以免孙子的皇位被儿子们夺走。虽然后来的燕王朱棣还是在种种限制下夺位成功,但那已经不是朱元璋的责任了。现在,梁武帝非但没有削弱其他藩王的力量,反而强大了他们的力量,于是造成干弱枝强,各地诸侯尾大不掉之势。因此,在侯景所挑起的萧梁帝国大乱中,几个藩王非但没有利用手头的力量驱逐萧梁帝国共同的敌人,反而相互攻伐,为发展势力大打出手,甚至坐视梁武帝萧衍和太子被外贼所困而无动于衷。

据说,新任太子萧纲在梁武帝晚年时期,非常忌惮几个外藩的兄弟子侄。即便是在建康城的东宫里也没有安全感,不得不增加上万人马护卫东宫的安全。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是萧梁皇族的人丁十分兴旺。萧梁皇族跟曾经爆发过八王之乱的晋朝司马氏皇族一样,都是宗室人口众多的庞大家族。司马氏在取代曹魏之前就是著名的豪族,别的家族出人才都是两三个两三个地出,司马家一出就是“八达”。而梁武帝的萧氏家族也差不多,他有儿子八个,这八个儿子又每人各有三至八个儿子。往上,梁武帝有同胞兄弟十个,另外九人在其称帝前基本上都已在政坛上崭露头角了。因此,不去理会更旁支的宗室人口,光是萧衍的这九个兄弟所繁衍的皇族人口,有实力加入皇位争夺战的就有不少。

根据详细统计,梁武帝一共有八个儿子,依次如下:长子萧统、次子萧综、老三为如今在位的太子萧纲、南康王萧绩和庐陵王萧续分别排行第四和第五——已经跟昭明太子一样死了,剩下三个就是如今拥兵在外的藩王:坐镇郢州的老六邵陵王萧纶、坐镇荆州的老七湘东王萧绎以及坐镇蜀中的老八武陵王萧纪。

另外,昭明太子留下的儿子有五个,其中三个也已经死了,只剩下老二河东王萧誉和老三岳阳王萧察。这两人也积极参与了后来的萧梁王朝诸侯内乱,其中坐镇襄阳的岳阳王萧察笑到了最后。他建立了一个被称作“后梁”的政权,在萧梁帝国灭亡后还延续了三十几年的生命,直到隋文帝统一天下前才被灭掉。可惜的是,“后梁”领土只有原萧梁帝国的百分之一左右。

除这几个血缘较近的萧姓王爷外,还有不少血缘稍远一点的萧家子弟也卷入了这场内争。比如与侯景勾结的萧正德、在东魏当俘虏的萧渊明、后来一度割据岭南的萧勃,等等。这些萧姓王爷合力导演的大戏,堪比西晋的八王之乱。最终,萧梁帝国国力被蛀空,国土近乎全部沦丧,萧梁帝国灰飞烟灭。

仅以侯景之乱前的分布进行分析,长江中上游萧氏王爷们的势力范围大致可分为三大块:以郢州为核心的萧纶势力区、以荆州为核心的萧绎势力区和以益州为核心的萧纪势力区。

其中,郢州的萧纶势力区差不多已经解体。因为萧纶担任征讨侯景的主帅任务后,带着军队离开了自己的根据地,后来被侯景打垮,势力基本被瓦解,现在只能到处流窜。

而萧纪占据的益州,即传统上的蜀中之地,拥有经济上的大优势。其赋税水平在日后形成“扬一益二”的说法,可见其富。加上蜀中盆地特殊的山川地形,非常适合割据自立。加上萧纪的确野心不小,日后是梁朝藩王中第一个称帝者,因此是萧绎的眼中钉、肉中刺。

三块地盘中,荆州的局势最为复杂,因为另外两块地所辖的州郡虽然也分别由很多萧姓王爷镇守着,但多数或无野心,或虽有野心但限于血缘太远难成气候,基本上能保持步调一致对付外敌。唯独荆州一带集中了数位野心家王爷,大家各自野心勃勃,谁也不服谁的号令。因为荆州是重地,需要有能力的人来镇守,而能力往往又和野心是双生子。

至于荆州位置的重要性,三国时就有“得荆州者得天下”的说法,曹操得到荆州后差点顺流直下灭掉江东政权统一天下,一直没有地盘容身的刘备得到荆州后又得到益州,从而实现当年诸葛亮在隆重提出的“跨有荆、益”战略构想,蜀汉势力达到巅峰。后来,随着荆州被孙吴偷袭夺得,蜀汉的国力自此走下坡路。

晋室南渡以来,荆州继续占据着重要地位。著名的“荆扬之争”几乎贯穿了东晋百余年的历史。因为分处长江中上游与下游的荆州、扬州,是支撑南方政权的两块基石。扬州是都城所在、皇权的核心地带,荆州因远在千里之外,往往是野心家的天堂。

荆州因其实力过于强大,往往与下游朝廷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东晋时代的王敦、桓温、桓玄,刘宋时代的沈攸之等就是占据了上游的优势才能对下游的建康城形成威胁,其中还不乏改朝换代者。如梁武帝当年便是从荆州北面的襄阳起兵,联合荆州的势力夺位成功。不过,他成功后又踢开荆州势力,自己独享胜利果实。

南北对峙局面,荆州对南方政权的重要性,从《南史》等书便可知晓:“荆州居上流之重,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故武帝诸子遍居之。”“武帝以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遗诏诸子次第居之。”

◎今日的荆州古城墙

后来,建康的中央政府为了防止荆州再对下游形成威胁,采取了很多措施。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将原来面积庞大的荆州分割肢解,由一个州变成几个州。比如,萧察盘踞的雍州、萧誉盘踞的湘州都是由荆州分割出去的。

至于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头上的“都督荆、雍等九州诸军事”头衔,意思为萧绎拥有向这九个州发布军事调集令的权力。将这九州合起来,影响力差不多能与没被分割前的荆州相比。建康的中央政府分割了荆州的行政区域后,又令这九个州的军事统一听令于荆州刺史,是为了方便防务。如果发生外族入侵,这九州的军事力量又可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如果这九个州任何一个州想造反,其他州又可以对其进行制约。

理论上,荆州刺史萧绎有都督荆、雍等九州诸军事的头衔,也就是拥有向雍州的岳阳王萧察、湘州的河东王萧誉等发布军队征集令的权力。但这权力是由梁朝中央政权赋予的,如果萧绎有异心,荆州以外的各州是否愿意听从调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再加上太子之位没有传到作为昭明太子儿子辈的萧察、萧誉兄弟一系,他俩早憋了一肚子怨气,要掣肘萧绎。可以说,梁朝的中央政权形成了一个动态的平衡。但侯景之乱却打破了这种平衡!

现如今,太子跟梁武帝都被困在建康,生死未明。如果他们都死于侯景之手,那么皇位继承者自然只能从几个血缘最近的外藩王中产生。老六萧纶已经率先出局,剩下的也就只有萧绎、萧纪以及萧察、萧誉这两个侄子辈的王爷了。

不过,萧氏皇族都饱读诗书,整体文化水平之高,实属罕见,以至于有“一门能文,人人有集”的说法。这些披着文人雅士外衣的亲王们,碍于世人耳目,对公然造反之事多有顾虑。那么,他们就只好等机会。不乱不得篡,萧绎等亲王盼望的正是侯景之乱这种机会。

既然侯景早晚都会动手杀掉梁武帝和太子萧纲,萧绎就更有理由等下去。因此,当萧绎的手下人主动上书,请求他以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身份主盟,与天下藩王结成反对侯景的联盟时,萧绎坚决拒绝。手下人再请求他换一种身份,即以司空的身份出任盟主,萧绎仍予以拒绝。因为不管以“太尉”还是以“司空”的身份做天下藩王的盟主,都等于是自命的,没有得到梁武帝确认,是难以服众的。萧绎他需要一道合法的手续。

公元549年的农历六月,江陵突然出现了一个令萧绎十分高兴的人。这个人就是萧梁的上甲侯萧韶(萧绎堂侄),他从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建康城逃了出来。他历经千辛万苦到了江陵,带来一份据说是梁武帝生前写下的密诏。前不久的五月,梁武帝萧衍已经被侯景活活饿死在台城,享年八十六岁。根据这份密诏的内容,萧绎被加以“侍中、假黄钺、司徒,大都督中外诸军事”等一堆新职务,并且可以“承制”(代替皇帝执行帝国的权力),至于原来拥有的其他职务仍然一切照旧。这就是说,萧绎可以拥有除萧梁都城外一切军事力量的调集权,且可以对其他藩王发号施令,这是通往最后权力巅峰的绿色通道。

这就是萧绎一直等待的合法手续。接到密诏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张缵的手,开启屠杀亲人之旅。张缵这个人,可以说狂妄至极。不过,他却被萧绎当作人生三大知己之一,《南史》上记载他与萧绎是“布衣之交”。

张缵向来瞧不起小字辈的河东王萧誉。之前,萧誉上任湘州刺史时,张缵迎接礼仪很是不恭,引起了萧誉不满。萧誉于是决定将他扣押在身边做事,找机会整他。于是,“颇陵蹙缵”,张缵被搞得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

不久,侯景之乱就发生了。张缵趁机在某天夜里乘小船逃出了萧誉的大营。走投无路之际,张缵想起从前为“布衣之交”的萧绎,于是打算借萧绎之手,除掉萧誉。

萧梁皇族成员自相残杀的序幕,准确说是由张缵一封信开始的。他在信中对萧绎说道:“河东王的水军舰队挂帆直航,乃是准备袭击江陵。岳阳王经常与他窃窃私语,乃是在密谋,将对江陵不利。”

另外,萧绎还接到一条秘密情报:“桂阳王把军队留在江陵,乃是准备响应河东王!”桂阳王名为萧糙,是萧绎的堂兄弟,辖区在信州,按理也属于萧绎那个“都督荆、雍等九州诸军事”头衔的管辖范围内。

收到这两条信息时,萧绎的大军尚停留在半路上。读完信后,他大惊失色,立即发布命令,凿沉水军全部船只。荆州大军从陆地穿过蛮人密布的小路飞奔回江陵。为荆州军负责押运粮草的王琳也接到命令,将他押运的三十万石大米全部沉入江中。而此时建康城中的饥民是多么需要这些粮食来救命。

萧绎回到江陵的第一件事就是处死桂阳王萧糙。其实,萧糙的本意是想以下属的身份拜见一下萧绎再走。从史料上无法分辨出,他是否不利于萧绎,但外人能够仅凭一封信就让萧绎大开杀戒,足见各位萧梁王爷相互猜忌已严重到何种程度。

加上之前因直谏而被处死的萧贲,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的手上已经沾上两位亲人的鲜血了。

很快,他又将屠刀对准了盘踞湘州(今长沙)的侄子河东王萧誉。湘州,最初就是从偌大的荆州分割出来的,拥有十个郡,当时的荆州共有三十一个郡,因此,湘州占据了荆州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盘,再加上其他州的设立,荆州的地盘还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设立后,湘州的面积略有变化,到侯景之乱时还剩下七个郡。没从荆州分割出来前,湘州丰富的物产一直是荆州重要的财力来源,是荆州与下游的建康政府分庭抗礼的重要经济支撑。而且萧绎的封地就在湘州,此前其王府的经济收入一直仰仗湘州。因此,争夺湘州的控制权对萧绎十分重要。

像兄弟阋墙这样的悲剧,显然没有人能够总是胜利者。萧绎杀掉了萧贲和萧糙,但要杀掉已经有所准备的侄子萧誉,就没那么容易了。萧绎的嫡长子就死于此役。

萧绎的嫡长子,名为萧方等。同此时混乱的天下局势一样,萧绎的家庭内部情况也是一团乱局。不过,这个乱局倒诞生了“徐娘虽老,犹尚多情”的典故。

徐娘本名徐昭佩,是萧绎的正房夫人。萧绎十岁的时候就娶了她,但据说徐昭佩长得不够美丽,萧大才子非常失望,所以夫妻俩关系一直不睦。萧绎很少进徐昭佩的门,徐昭佩也索性不再理这个独眼丈夫。萧绎由于十三四岁那年瞎了一只眼,对这个生理缺陷非常在意,跟前秦苻生差不多,谁要是不小心在他面前说到“独、瞎、缺、少”之类的字眼,都会惹来他的大怒。有个老师教他论语,不小心读到“瞽”(眼瞎的意思)这个字,居然被他暗中毒死了。

而徐娘偏偏喜欢用这个来刺激萧绎,每次萧绎来她房间,她就故意只化半脸的妆,以此讽刺他的独眼,萧绎每次都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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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半面妆讥讽萧绎的徐娘

作为皇子,萧绎自然是不缺女人的,他后来得到了一对既漂亮又合他心意的王氏姐妹花(即名将王琳的两个姐姐),两姐妹还接连为他生下了好几个儿子。于是,萧绎对徐娘自然越发不在意了。到后来,他两三年才去见一次徐娘。徐娘耐不住寂寞,就索性找了小白脸偷情。其中有个人在事后发出感慨:“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便是“徐娘虽老,犹尚多情”的原始来源。

徐娘虽然不受宠,但依然为萧绎生下了长子萧方等,再加上徐娘原本士族出身(徐娘的爷爷曾官至宰相),地位尊贵,所以萧方等很早就被立为湘东王世子。但此时,萧方等却成了最尴尬的人,夹在根本就不恩爱的父亲和母亲中间,世子的身份随时可能被废。

家事如此,愁闷的萧方等早就厌烦了,整日用庄子的思想填补自己的脑袋:“人生处世,如白驹过隙耳。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怡形。”他的处事方式与竹林七贤那帮人倒有几分形似,还做梦梦见自己变成鱼,在梦里做一条鱼畅游天地,觉得十分快乐,可是一旦醒来,忧愁马上又填满脑子。

现在,萧绎正为河东王的事大发雷霆。作为这一带军区的总负责人,他很早就以集结军队讨伐侯景为名,向河东王发出过征召令。然而,河东王却回答:“大家各有统领,为何我要听命于你?”

河东王的辖区是湘州,他弟弟萧察的辖区则是靠近西魏的雍州,一下一上正好对萧绎的荆州形成合围之势。名义上,这两个州的军事行动都要听令于萧绎,但兄弟俩根本不买七叔萧绎的帐。特别是河东王,萧绎的征召令前后发了三回,他理都不理。

于是萧方等主动请战,要率军讨伐堂兄萧誉。萧绎答应了,不过,他的做法却令萧方等非常难堪、不安——萧绎任命萧方等的弟弟,不过十岁出头的方矩为湘州刺史,也就是说,年幼尚无独断事务能力的弟弟是萧方等的顶头上司。萧绎就是要他顶着这样一种尴尬的身份出战。

萧方等不是不会打仗,而是根本不想认真打仗。他的大军简直是以自杀式的进攻在作战,而他的对手——他的堂兄萧誉,也并没有打算跟自家人客气一点。萧方等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内战。

据《梁后略》记载,萧方等与手下被萧誉的骑兵驱赶下水,恰好水中有一条船,萧方等及其手下两百多人,都想攀上船舷逃生。但人实在太多,如果所有人都攀上来,船肯定会沉。所以,船上的人只好抽刀砍手,以至于被砍下来的手指落满船舱。

萧方等虽然是皇亲贵胄,但混乱中也没人顾及他,就淹死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他的父亲萧绎听到这个消息,不但没有一点戚容,反倒暗自欢喜。他开心地对萧方等的二弟——王琳姐姐生的方诸说道:“不有所废,其何以兴。”你大哥不死,怎能轮到你出头?末了还叮嘱:“勿以汝兄为念。”无怪乎后世的大儒王夫之读到这里,忍不住大骂:“父子兄弟之恩,到了萧绎这里,可谓绝矣!”

萧方等死时二十二岁,年纪尚轻,但他却留下了不少文化财产,他继承了萧氏皇族的文化基因,很早就编纂了一部史书,名为《三十国春秋》,记录了东晋以来大大小小三十个政权的史料,包括桓玄的楚国、慕容永的西燕、谯纵的蜀国等通常不被列入十六国的政权,据说有一百多万字,应该是研究东晋十六国历史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但很可惜的是,如今这部书大部分也失传了,清代的学者汤球从各种典籍中搜罗整理,重新辑录了一番,但内容也不过原文的百分之一二而已。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讲到宋武帝刘裕的某经历时,曾引述过萧方等对此事的评价,留下一句“萧方等曰”,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一句能令万古传,《资治通鉴》作为不朽之作流传千古,萧方等的名字也随之不朽。

湘州之战,萧方等是死了,但战事仍然一团糟,河东王打了胜仗,越发对七叔萧绎不敬起来。于是,王僧辩、鲍泉两人接到了萧绎下的讨伐逆贼萧誉的军令。王僧辩找鲍泉商议:“计将安出?”

这个鲍泉,久在萧绎身边,高八尺,长有一副令人羡慕的美须髯。但他好夸夸其谈,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回答王僧辩:“这件事太简单了,还用得着多虑吗?”

王僧辩一听这话就急了,忍不住训斥:“你们这帮吃闲饭的文人,就是会耍嘴皮子功夫。那河东王少有武干,没有一万精兵我们怎么打得下来?现在我部下的竟陵锐卒还未开拔至此,还是先跟殿下报告缓一缓再出军吧!”

◎萧方等的《三十国春秋》

两人商议好了要入见湘东王,将这个情况说明一下,请求等王僧辩的本部人马到齐后再行出兵。鲍泉也答应了要好好汇报一下。孰料,待入见后,王僧辩巴望鲍泉发言的时候,此人竟哑口不言。萧绎不悦地问起缘故,王僧辩只得如实回答。

这件小事情,令萧绎顿生猜疑。他大怒:“王竟陵畏敌如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孤养你何用?”说完抽出宝剑就刺了过去,一剑刺到王僧辩的大腿上,王僧辩顿时血流满地。这一剑真厉害,王僧辩这位战场上很少负伤的武将竟然当场因流血过多昏死,过了许久才苏醒。

王僧辩就这样莫明其妙遭到了暗算,他还连累家族中所有在军中的男丁都被锁起来,收押在江陵大牢里。王僧辩的家人给吓坏了。据颜之推的《家训》记载,他有一个家教极好的母亲,这位母亲管教孩子极严,无论孩子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是统领三军的将军,犯了错照样当众被脱光臂膀打板子,一点情面都不留。她听到孩子触怒了湘东王的消息后,立刻摘掉头上所有的饰物,披头散发,赤脚跑到湘东王府谢罪。她一步三磕头,哭着对这位外表仁慈的王爷求饶:“妾对孩子缺乏管教,万望仁慈的殿下网开一面,饶其不死啊!”一直跪了很久,萧绎的怒气才渐渐消解,命人赐予良药,敷在伤口上,王僧辩赖以不死。

鲍泉率军虽然接连打河东王萧誉,但萧誉退保大本营长沙后,鲍泉就拿他没办法了。长沙久攻不下,急得萧绎连连下书责其罪状,列举鲍泉二十条大罪,并骂道:“人人都说你面如冠玉,其实跟木偶人一般;你号称美须,其实就是一团毛扎扎的刺猬毛!”

河东王因被围得窘急,连忙四处求援。他可以指望的对象有两人: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岳阳王萧察,另一个是他的六叔萧纶。但萧纶此刻自身都难保,他写信给萧绎痛哭流涕地劝解:“如今大敌当前,大仇未报,一切都指望我们在外藩的三个兄弟,如果我们自己都没办法救自己,怎么能指望臣子效死力呢?侯景之所以还不敢窥视上游土地,就是还忌惮我们诸藩互为屏护。”

萧纶此话,在情在理,无论如何,萧梁宗室之间,首先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对付外敌侯景才是。他还指出,如果萧誉被攻下,其弟萧察惊惧之下,肯定会结交外援,引西魏军进来,那时局势将更无法控制。萧绎收到信后,怒气难消,这样回复了萧纶:“河东王萧誉罪大恶极,不可解围。”

萧纶指望不上,河东王只好指望亲弟弟岳阳王能施一点援手了。好在岳阳王深深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并且兄弟一条心,接到求援之后,他就亲自率了两万人马自襄阳攻打萧绎的大本营江陵。江陵此时兵力空虚,萧绎震恐,连忙派人到牢中请教王僧辩该如何应对。王僧辩临危不乱,贡献了应对方略。萧绎于是起用他为城防主帅。

萧察,昭明太子第三子,为岳阳王,镇守襄阳。襄阳是梁朝的“龙兴之地”,当年梁武帝就是在此起兵,举义旗,天下风从,于是沿着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杀进建康城,坐定江山。襄阳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读史方舆纪要》称其为“天下之腰”。七百多年后的南宋,让纵横天下的蒙古人整整花了三十七年才攻下襄阳。襄阳“时平足以树根本,世乱可以图霸功”,距离江陵直线距离只有五百里。南北朝乱世时还经常有“江陵本畏襄阳人”的说法。因此,在日后的纷争中,襄阳一直是萧绎的心腹大患。

萧察心怀不轨,知道爷爷统治下的梁朝早晚生乱,于是暗自“蓄聚货财,交通宾客,招募轻侠”,并“克己励节,树恩于百姓,务修刑政,志存绥养”,跟他的七叔萧绎一样,早就在为将来做准备。

萧察此番乘虚来袭,本是难得的好机会,奈何运气不好,赶上了大雨。平地水深达四尺,营地一片泥泞,而城中地势较高,没有这种苦恼,因而,萧察军士士气低落。借此机会,萧绎又成功策反了萧察大后方的一门豪族,彻底解决了这次危机。

这门豪族是著名的襄阳杜氏。襄阳杜氏曾与萧绎有过一段“交情”。当时,杜氏准备迁祖坟图个好风水,知道萧绎书读得多,懂得也多,于是来请教。但萧绎听过一句谶语:“独梁之下有瞎天子。”恰巧杜氏宗族的族长早年打仗时中箭瞎了一只眼睛,瞎得比萧绎更厉害。萧绎因此担心此人会与自己争夺那个名额,于是便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他嘴里答应下来,暗中却叫人破坏杜氏祖坟的风水。杜氏一门不明就里,反而非常感激萧绎。他们后来为萧绎所用,且始终对萧绎忠心耿耿。结果,一家人在战乱中几乎死绝。

抛开感激萧绎这点不论,杜氏一族跟王僧辩一族还有姻亲关系。如今,王僧辩是萧绎的城防主帅,杜氏家族的勇将杜龛是王僧辩的亲女婿。凭这一点,萧绎也能说动这家人倒戈转向。

于是,萧绎成功策反了杜氏一族。杜氏人丁兴旺、个个强悍。杜氏的杜岸还自告奋勇,率五百骑兵去偷袭萧察的老巢襄阳。顿时,襄阳告急,连萧察的亲生母亲都爬到城墙上协助防守。萧察一听大本营出事了,连夜撤兵,丢弃在水中的粮食、金银、绢帛、铠甲、兵器,数不胜数。

险情解除,萧绎又派王僧辩代替鲍泉,继续攻打河东王萧誉。王僧辩一到任上立刻改变荆州军此前的攻城方式,改而在城外筑起高过城墙的土山,居高临下放箭攻击,日夜不停,箭如雨下,城内很快死伤过半。萧誉急得想扔下将士偷偷溜出城去,但城内出了内奸开门投降了王僧辩,萧誉遂被生擒。

之前鲍泉打萧誉的时候,他十分顽劣,鲍泉想跟他讲大道理,萧誉只是大叫:“要来就来,废什么话啊?”但此刻成了阶下囚,他便认倒霉,大声疾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见七官(萧绎)一面,我是遭了谗言不得已的,让我见一见七官,只消把冤屈说出来,我死亦无恨啊!”

旁边有人冷冷地回应:“奉命不许!你叫也没用!”

萧誉到底还是到江陵与七叔见了一面,不过只有一个头颅过去,身躯还留在长沙。萧绎亲眼见到侄儿的人头后,很满意,于是将头颅遣送回长沙,让侄儿的脑袋和躯体合在一起,草草埋在长沙一处荒野。

换了三任主帅,并付出亲生儿子战死沙场的代价后,萧绎终于攻下了湘州,将地盘扩充到今天的湖南全境。

兄弟相残

就在萧绎攻杀侄子萧誉的同时,整个萧梁天下差不多也是最为混乱的时候,从《资治通鉴》上你可以看到许多这类的记载:某地的萧某某将他的地盘献出送给北齐(此时高欢长子高澄已死,次子高洋袭位,废掉东魏,建立北齐),请求北齐帮助攻打侯景;某地的萧某某因为某些人的挑拨,跟另一位萧某某大打出手;某位萧姓王爷单独组织力量跟侯景叛军打成一片;某位萧姓皇族又联合西魏来打另一位萧姓皇族;某位萧姓皇族联合北齐来对付侯景叛军;几位势力较弱的萧姓皇族联合起来对付一位势力较强的萧姓皇族。总之,一切都乱透了,你根本弄不清楚到底谁在跟谁打,也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盟友。

但是若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看待这场战争,此时的态势大致可以看成是侯景集团与萧绎集团为扩张自己的势力,而进行的一系列战争。这两个集团之间因为各自忙着在扩张势力,一个在下游,一个在中上游,地理上的差距使得双方暂时相安无事。而北方的高氏和宇文氏政权则趁火打劫,他们利用这两大集团的各种矛盾,从边境蚕食萧梁的国土。

杀死侄子萧誉并吞并他的地盘后,萧纶成了萧绎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对皇子而言,外藩的三位兄弟,最可怜的当属萧纶。自从做了征讨大都督带兵去寿阳围剿侯景之后,他就彻底没了地盘。

他先是作为第一支赶到建康城的勤王军主帅率兵与侯景作战,大败后扔下遍地尸首狼狈向东逃窜。然后,他躲到一座叫“天宝寺”的庙里,但转眼侯景的追兵赶到,庙被烧了。他只得继续东逃,躲到一个叫“朱方”的小城。随后他收集残兵,在几位宗室后辈的支持下回军再战。后来,他与柳仲礼等人的大军合兵一处,屯聚在建康城外继续跟侯景叛军抗衡,但他们光说不打,只相互观望等台城沦陷。

◎侯景夺取建康后南梁各势力分布

侯景假借梁武帝萧衍的命令解散各路援军后,萧纶逃到建康以东“三吴”之一的会稽郡。没多久侯景的部将宋子仙杀到,萧纶不得已往回跑,沿长江上溯逃到鄱阳郡。但原先的主人不允许他入住,萧纶只好来个鸠占鹊巢,夺下鄱阳作为暂时的栖身场所。

可能感觉鄱阳离建康太近了,萧纶没有安全感,于是继续往上游方向逃跑。到达九江,他的侄子萧大心主动想把地盘让出来给他,可他没有接受,还是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好似有人在追赶一样。

到了郢州(今武汉)这个地方,另一位堂侄又主动要将刺史之位让给他。萧纶虽然没有答应,但暂时在郢州落脚了。此外,萧纶还做了一件很触动萧绎神经的事,宣布自己为“承制”,差不多等于向天下诏告,我萧纶暂时替代皇帝行使命令了。

此前不久,将统一南北朝的杨坚的父亲杨忠,刚被宇文泰任命为西魏在东南一带的军事总负责人,任务是趁着萧梁动乱尽可能掠取其国土。他的存在,不但对江汉一带的局势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将决定萧纶人生最后的归宿。

杨忠凭借一流的军事才华,很快令萧梁帝国汉水以东的国土全部落入西魏手中。他还衔枚夜袭,用两千精骑生擒了之前跟萧纶合作很不愉快的柳仲礼。柳仲礼在台城陷落后投降了侯景,被侯景以梁武帝的名义派回汉东一带。王僧辩也是类似情况。侯景本打算以此方式控制梁朝各地,可惜打错了算盘,王僧辩后来却成为萧绎帐下先锋。

◎萧纶西逃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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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魏武士俑

杨忠虽然在战场上战胜了柳仲礼,但颇赏识柳仲礼的才能,对他以礼相待,可谓推心置腹,并将他送到长安宇文泰帐下想给他求个官做做。没想到,这柳仲礼到了宇文泰面前,居然反咬一口,说杨忠在军中贪污受贿,还将战利品据为己有。西魏经济不好,将领们时常利用战争发点小财,宇文泰念在杨忠战功卓著,没有给予追究。不过,这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柳仲礼的人品,最终殃及了萧纶。

550年农历七月,侯景大将任约向上游进攻,攻城略地,逼近郢州。萧纶派出的军队再度先胜后败,萧纶于是大修兵甲器仗,准备迎战,但此举令萧绎极为震怒。萧绎派王僧辩、鲍泉等统兵对萧纶穷追猛打。但萧纶不想让骨肉相残的悲剧延续下去,他流着泪对请战的部下道:“我本无他,志在灭贼,湘东王遂尔见伐。今日欲守则交绝粮储,欲战则取笑千载,不容无事受缚,当于下流避之。”于是选择主动让出郢州。但离开了郢州,又逃到哪里安身呢?天下之大,却没有立锥之地供他暂时容身。

无路可逃的萧纶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只好北上流浪,路上还常遭人抢掠,狼狈不堪。托一位老僧的福,萧纶被藏在一个岩洞里,才没都被人杀掉。

后来,萧纶落到一伙难民手中,大家看他是皇孙贵胄,干脆一致推举他为领导,向北齐求援。北齐高洋也乐得培植自己的傀儡势力,封他做了梁王。可后来发现他跟丧家犬一般没有任何实力,就懒得搭理他了。

但北齐封萧纶做了梁王,大大触动了萧绎的神经。“老六居然如此不顾大义,妄想靠结交外援来夺位,真是罪不可赎!”萧绎愤愤骂道。但其实萧绎之前早就结交西魏作为外援了,他还将宠爱的小王姬所生的儿子萧方略送给西魏做人质。

不久,西魏的宇文泰就接到了盟友萧绎的秘密军情。随后,他就给在外征战的杨忠下了一道命令,要其务必攻下萧纶栖身的汝南城。杨忠不愧是西魏良将,接到命令后,立刻发兵围城,“诘旦陵城,日昃而克”。因为有萧绎提供的情报,接到命令的第二天就实现了围城、破城。萧纶被杨忠生擒。鉴于柳仲礼的事情,杨忠抓到萧纶后,第一时间就将他杀了。

终于去掉一块心头大患后,萧绎长长舒了一口气——在通向皇位的道路上,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对手没有了。

◎侯景西征

后来,萧绎授意文臣们给六哥萧纶定了一个“携”的谥号,理由是:“邵陵王内不能匡扶,手握百万之兵而坐等溃败;外乃交结齐国窥觑我大梁神器,不忠不义,可谥为‘携’!”

在谥法上,“怠政交外曰‘携’”,算是一个恶谥。从此,史书上的邵陵王萧纶的称呼就变成了“邵陵携王”,真是一字褒贬。可见,萧绎不但间接杀死了萧纶,还想其遗臭万年。萧绎对萧纶之所以如仇敌一般,对方死了还不罢休,应该还有公报私仇的意味。因为萧纶曾刺激过萧绎那个不能被触及的心头之痛。前文已提过,萧绎是个半瞎子,他对这个生理缺陷是极其敏感的,普通臣子不小心触及这个“逆鳞”被处死的就有不少,萧纶也曾犯过这个毛病,写过一首诗讽刺:

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 相思下只泪,望直有全功。

“相思下只泪”很好理解,就是讽刺萧绎即便是犯了相思病流泪,也只有一只眼睛能流出眼泪。后面那句也是讽刺萧绎独眼的,“望直”就是木匠眯起一只眼睛查看木料是否平直,意在讽刺萧绎不用眯起一只眼睛也能查看水平线是否平直。

以萧绎的阴毒,触及他这个生理缺陷的人,很少能逃脱厄运。他发妻徐娘画半面妆讽刺他的独眼后被逼自杀。他老师教他论语不小心念到“瞽”字被他毒死。侯景的军师王伟曾在檄文中讽刺过萧绎这个毛病,日后遭到拔舌头的残忍处罚。另有一个文友刘谅,曾经无心在一次宴游中说了这么一句话:“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这句话出自《楚辞》,原文是:“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问题出在后面那句,因为“渺”字跟表示瞎眼的“眇”字同音。萧绎已经敏感到人家说了前一句他就联想到下一句,认为别人是故意提及的。于是,他当即大声地对刘谅怒喝道:“你是想说‘目渺渺而愁予’吧?”一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刘谅被吓出一头冷汗,回去后就一病不起。

故此,借着这次天下大乱,讽刺过萧绎一只眼的萧纶就遭到七弟萧绎的穷追猛打,直到死了还被弄了一个恶谥伴随千载。而以萧纶的死为标志,位于长江上游的萧梁宗室内乱也暂告一段落,一方面是因为那些对萧绎威胁大的人已被他除去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有萧姓王爷的共同敌人侯景已经杀上来了,萧绎再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内斗了。

六、侯景败北

短短数个月时间,侯景的大军便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当初被慕容绍宗击败时只有八百人,渡江时八千人,到建康城下围城打援,虽然与源源不绝的梁朝援军有过不计其数的攻防战,城破时反而却有十万人,如今已掌控整个长江下游的他,宣称有二十万人了。

试问侯景如何能在如此短时间聚集起这么多军队?原因很简单,他的军队成员大多是萧梁那些被压迫被剥削的下层人士,如奴隶、家仆、兵户,侯景只要向这些人登高一喊,自然就从者如流了。

但这恰恰也是侯景的致命弱点。这些人加入叛军,大多只是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或者发泄对世家贵族的不满,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家托克维尔语)。这样的军队在训练有素对手的冲击下非常容易溃散逃跑,而且,侯景也等不及将他们训练成精锐之师,因为再等下去,他最大的潜在对手萧绎的势力就要膨大到难以撼动的地步了。

这就需要分析下此时的天下局势:

抛开北方两个趁火打劫蚕食萧梁北境国土的邻居不谈,萧梁内部仍以长江下游的侯景集团和中上游的萧绎集团为主,左右着历史大势的走向。这两大集团之所以迟迟未交手,乃是因为很多错综复杂的原因。比如,萧绎一边忙着对付对侄儿萧察,处理与西魏势力之间的关系,一边还日夜担心居在荆州的八弟可能顺流直下袭击他。寝食难安之下,他哪里还抽得出手来对付真正的国贼侯景?

◎北朝武士俑

而侯景则一边忙着将势力范围覆盖到下游的每一寸土地,一边忙着镇压各地反抗者,自然也不急着跑大老远去跟萧绎较量。

除这些外,其他一些事情也影响着这种局势。比如,公元550年农历十一月,一直在边境一带骚扰的北齐政权大将辛术,将侯景在江北辛苦征集到的数百万石粮食一把火全给烧光了。没有足够的粮草,一定程度上也延缓了侯景向上游进军的步伐。

不过,终究还是要有一方先来打破这种局面!侯景集团率先动手,先锋大将任约沿长江水路上溯。之前,任约曾一路攻城略地,将萧绎的六哥萧纶逼得到处乱窜,随后,他又顺势而上,连下江州(今江西九江)、豫章(今江西南昌),逐渐逼近萧绎的地盘。

但这时,萧绎集团突然冒出一个悍将,跟任约交上了手,并将其打得大败。这个悍将名叫徐文盛,跟王僧辩等人一样,也是从北方来投奔萧梁帝国的。侯景作乱之前,他正镇守在边远蛮荒之地,听闻国难发生,立刻就地拉起一支几万人的队伍赶来勤王。在众多的萧姓王爷中,他宣布只接受湘东王萧绎的号令,这正是密诏给萧绎带来的政治优势。

徐文盛、任约率领的部队分别作为两大集团的先头部队,在贝矶(今湖北黄冈西)率先交上了手。徐文盛一出手就不凡,将任约军打得落花流水,并斩其两员大将叱罗子通、赵威方。大胜后,徐文盛军继续前压,双方的较量开始升级。

任约窘迫,连连向侯景告急。侯景立派宋子仙率两万人马增援,萧绎这边也趁热打铁,调拨三员大将率两万人增援徐文盛。徐文盛本来就打得不错,得到援兵后更是将任约逼得只能连续向后方告急求兵。最后终于逼得侯景亲自出马了!

是时正在下游坐镇的侯景也没闲着。他虽然控制着萧梁帝国名义上的皇帝萧纲(梁武帝死后即位),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但是萧梁内部依然有此起彼伏的反对力量,令其难以集中力量消灭荆州军集团。若非任约失利,侯景并未想这么早与荆州军决战,萧绎也没想要这么早与侯景交锋。

因建康城的战略地位重要,侯景只好留下首席谋士王伟来镇守。从此后的局势发展来看,没有这个重要的谋士随军,很可能是侯景集团走向末路的起点。

徐文盛仍然锐不可当。两军于西阳(今湖北黄冈东)初次交锋,他就不但大败侯景军,而且一箭将侯景的右丞相库狄式和射落水中毙命。侯景狼狈败回。不过,参照之前的多次战斗,我们知道这似乎是侯景向来的作战特点:跟不熟悉的对手交战,初战必败,然而下一次交手就未必了。

侯景稍加侦察就摸清了荆州军的虚实,突破点就在徐文盛大军的基地郢州城——守城的乃是萧绎15岁的儿子萧方诸和拥有一把漂亮胡须的鲍泉。两人仗着有徐文盛在前方苦战,丝毫没战争的紧迫感,平日根本不防备,成天只管饮酒作乐。摸清这一情况后,侯景再施奇袭,命宋子仙、任约两员悍将率四百骑兵绕过徐文盛防线直杀郢州城。

当日,天下大雨,天色晦暗,郢州城头有人看到有支军队正在逼近,便急报主将鲍泉。鲍泉不以为然,道:“徐文盛大军就在城下,贼兵哪能飞到这里?当是我军回城来了。”

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越来越多的人跑来报告情况异常后,鲍泉才下令关闭城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宋子仙、任约两人已经杀进城中,他们率领的四百骑兵皆是精锐,当即一阵乱砍乱杀后,城内便一片溃乱。他俩一路杀到帐里,萧方诸和鲍泉被擒。中游重镇郢州城就这么陷落了。

郢州城陷落,徐文盛军立刻成了夹在中间的肉馅。侯景乘着顺风,于长江中流扬帆急驶,越过徐文盛军,将其击溃。转眼间,荆州军的优势立刻化作流水,包括江夏在内的郢州大部分城池被侯景军攻下。主将徐文盛只得率少数核心成员从小路逃回荆州。而萧绎派来增援的尹悦、杜幼安以及王琳的哥哥王珣等人因为一家老小都落到叛军手中,只好选择向侯景投降。此战的胜利,标志着放眼天下,似乎已经无人能匹敌这头瘸腿的恶狼了。郢州一败,江陵震动,特别是萧绎宠爱的次子萧方诸被俘,大大震憾了萧绎。萧绎不得不将荆州军主力调来与侯景作战。双方的冲突继续升级。

鉴于王僧辩之前的表现,萧绎宣布以其为大都督,下辖四位刺史联手出击侯景叛军。四位刺史分别是: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宜州刺史王琳、郴州刺史裴之横。这四人之中,尤以杜龛和王琳堪称悍将。

王僧辩等人到巴陵(今湖南岳阳),听闻前方郢州已经失陷,徐文盛弃军投奔至此,郢州刺史、萧绎之子萧方诸被擒后,只得命众军暂时停下来,驻防巴陵以备叛军。

萧绎送来克敌方略:叛军既然乘胜,必将西下;我军不劳远击,但固守巴丘(巴陵),以逸待劳,无虑不克王僧辩叛军。

萧绎又站在侯景叛军的角度分析:侯景分水路两道直杀江陵为上策;据守夏首广积兵员粮草,再图进取为中策;集中力气硬攻巴陵,则是下下策。为何呢?巴陵城虽小但却坚固,以王僧辩之才必能守得住,侯景想攻城而攻不下,想得到补养,野外又没有东西供他掠劫,加上暑天酷热,疫病时起,待到他食尽兵疲之时,“破之必矣”!

巴陵,就是今天的岳阳,历史上,它多次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作用:元军灭宋、太平天国起义、康熙平三藩,都曾在这里发生过据有决定意义的大战。同后世的大战一样,这一次,巴陵城的攻防战也将成为侯景大乱的转折点。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侯景也将这一切都考虑到了,萧绎所列的上中下三策他都有想过。一,由任约率五千精锐直取江陵;二,丁和率五千守夏口,为续进的大军收集粮草和兵马;三,侯景本人集中兵力,亲自攻打巴陵。

不得不说,与侯景相比,萧绎还是太书生气了。他所说的上策虽然有可取之处,但对侯景的风险极大——侯景军如果不顾一切打江陵,留在巴陵的王僧辨军就可能尾随而来,对侯景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侯景定不会以此为上策。而侯景采取的办法是,将萧绎认为的上中下三策都实施了。依照此前跟梁军作战的经验,这应是最合理的安排,唯一的问题是,荆州军的作战能力和王僧辨作为一军统帅的能力,都大大超出了侯景的预估。

侯景命大将宋子仙率兵一万为前锋,直取巴陵。王僧辩等人假装示弱,躲在城中“偃旗息鼓,安若无人”。侯景于是肆无忌惮,率众渡江,遣轻骑兵到城下,向城内喊话:“城内守城之将是谁?”城内回答:“是王僧辩王领军。”轻骑兵又问:“何不早降?”王僧辩耍了个滑头,回答说:“你大军只管直接打到荆州,巴陵区区小城自然不会碍你大事。”

侯景岂会善罢甘休,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他再度打起心理战,他派之前兵败投降的王琳哥哥王询到城下劝降。王琳却对哥哥慷慨陈词:“兄受王命讨贼,不能为国死节,内心都不曾感到惭愧,反而为贼来劝降弟弟!”说完,取过弓箭搭弓便射。王询惭愧而退。

劝降不成,侯景便下令攻城。他本以为此城跟其他地方一样,很快可下。但他错了——他这次面对的不再是没有斗志和士气的梁军。

原本静悄悄的城内突然鼓噪而起,顷刻间便下箭雨,侯景军死伤惨重,只得先行退下,打算修整后再来作战。但他们又错了,他们根本就没有修整的机会——巴陵小城不断派轻兵出战,前后十余次,每次都打得他们防不胜防。

侯景命令再攻,并亲自披甲在城下督战。就在巴陵城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守军主帅王僧辩的风度。王僧辩,一派儒将作风,身系绶带、坐着轿子、奏着鼓乐,吹吹打打地巡视守城将士,在矢石之中,他甚至还边巡城边啃甘蔗。侯景远远望之,不由得被其胆勇所折服。

就在荆州军主力被困巴陵城时,荆州军后方的江陵城也遭到另一支军队的偷袭。派这支军队来的正是萧绎的侄儿岳阳王萧察。

萧察听闻郢州被侯景攻克,眼下七叔萧绎主力又困在巴陵与侯景军相持不下,便趁机派人夺下萧绎的一个郡,并派使者来江陵假称相助。其实就是示威:我的大军快到江陵了,欲来协助七叔破敌!

一边是侯景部将任约的五千精锐正在路上,一边是恨不得将萧绎吃肉饮血的萧察兵临城下,城中又因荆州军主力都随王僧辩征战在外,空虚得很,只要一个处理不当,江陵肯定危矣!于是,萧绎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商议。会上,众位手下都认为应该诈称荆州军已击败侯景,令萧察退兵。

萧绎对众位谋士道:“此刻如果叫他退兵,反是在催促他进兵也!”为什么呢?答案是显然的,叫他退兵,即等于示弱,显示出江陵的虚空,害怕其派兵前来。

于是,萧绎派人回复萧察的先锋将军:“萧察一直来说要两家和好,不相侵犯,为何还平白占去武宁郡?想进军是吗?那好啊,我手下猛将胡僧佑还有精甲两万、铁马五千静候,你想进军就来吧!”这一番虚张声势果然奏效,萧察一听,顿时撤军而去。

萧察撤兵后,萧绎便加紧整训后方军队,与侯景做进一步较量,并取得了不少胜利。侯景将大军集中在巴陵城下,不敢直取江陵,因为担心被人尾随两相夹攻。他只得寄希望于直取江陵的任约五千精兵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战绩。不幸的是,惊喜非但没有到来,任约的遭遇反倒开启了侯景覆亡的序幕。

任约这五千精兵虽然绝对数量不多,但对江陵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因为萧绎手头几乎已无可用之兵,如果抵挡不住任约,大本营被人摘掉,就完了。幸亏,萧绎在一个“世外奇人”的帮助下,击败了任约,并顺势击败了侯景军。

这位“世外高人”名为陆法和,他自称跟萧绎很有缘分,知道萧绎面临诸多困境,欲来相助。他跟那个时代的一些风气暗合,行事神秘,举止乖张。

陆法和随萧绎手下胡僧佑出征,尽管他能拿出手的人手不多,只有八百多名蛮人子弟,但他满怀信心。据记载,出征前,他登上一艘大船,站在船头对着空气喊了一句“无量兵马”,随后再大手一挥:“出征!”众人被搞得一头雾水。江陵本为春秋战国时楚国的故都,巫风盛行,境内遍布的大小庙宇供奉各路神明。据说,老百姓平日去拜神祷告都很灵验。但自从陆法和喊了那声“无量兵马”后,百姓再去拜神就不再灵验了,传说是因为这些神明都被陆法和招去出征了。

胡僧佑军到湘浦,路上遭遇任约的五千精兵。胡僧佑遵从出发前萧绎授予的方略:叛军不善水战,他们若不自量力与你水战,你只需用大舰居高临下冲撞,便能克之;叛军若打算跟你陆地决战,就不要纠缠,直接赶赴巴陵与王僧辩会合。因此,胡僧佑绕道而行,任由任约在后面挑衅。

最终,两军相持于赤沙湖。陆法和大显神威。尽管陆法和破敌的这一段记载很荒谬,但也被正史收录了。

据说,陆法和先亲自去敌营侦察了一番。他不着介胄,穿着青袍,手舞白羽扇,独乘单人小船顺流而下,飘飘然如仙人一般。他在距离任约军大约一里的地方巡察一番回来后,很有把握地跟己方将士说:“对方之龙沉睡不动,我军之龙甚为踊跃。马上出击,当可不损一人而破贼。”

陆法和当即教荆州军用火攻:点燃几只装满芦苇、硫磺等易燃物的小船去烧任约军的船队,仿佛要来一场小规模的火烧赤壁。待船点燃后,荆州军很快发现,他们面临着与周郎一样的问题——风正向着己方部队!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陆法和解决了:他挥着白羽扇往空中一挥,风向立刻倒转,火船呼呼烧向任约军营船队。

任约军面对突然转向的风力,一时不知所措,更骇人的是,他们还发现跟随火船而来的荆州军士兵居然都是踩在水面上杀过来的,其势有如天兵降临。大惊之下,任约军纷纷掉入水中被淹死。

任约军就此溃散大败,这支被侯景寄予厚望的五千精兵,一朝耗尽。

战后荆州军清点战场,发现怎么都找不到叛军大将任约。正当大伙儿特惋惜的时候,陆法和又胸有成竹地说:“无妨,明日午时当得任约。”

◎王僧辩东征侯景

第二天午时,依然不见任约踪影,有人来问:“任约在哪?”陆法和闭目摇扇,眼睛微张道:“我曾在此洲水干的时候建了一座小庙,对人讲过,这里虽然是庙,但实际是捉贼用的标记,诸人现在何不向此标记寻贼呢?”

陆法和说的那座小庙当时大部分已被水淹没,只剩下庙顶的一根旗杆露在水上。众人划船找到旗杆,果然看见任约抱着旗杆躲在水下,露出两个鼻孔在水面上呼吸呢。

以上就是陆法和破任约军充满奇幻色彩的记述。或许罗贯中就是从这种记述中获得了《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创作灵感。可以肯定的是,萧绎在陆法和这种蛮人的支持下,通过水文、地理的优势,击败了任约。

任约的失败,果然让围攻王僧辩于小小巴陵城下的侯景大为窘迫。由于军师王伟留在后方没能随军,侯景无计可施。想了半天,他决定打道回府,让几员悍将留守攻占下来的几座城池,自己则烧掉营帐与几千兵马顺流而下,连夜撤回建康。

临走前,侯景嫌带着俘虏麻烦,就地解决:鲍泉、虞预等人都被残忍地用大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沉到黄鹤矶。

侯景一撤,陆法和便前去拜见荆州军主帅王僧辩,对王僧辩道:“贫道已断侯景一臂,他还能有何作为呢,施主宜麾兵逐取之。”此后,王僧辩的大军捷报连连,坐镇江陵大后方的萧绎不断收到前方荆州军收复失地的好消息。

551年农历六月十八日,大军抵达汉口,攻下鲁山,生擒敌将支化仁(就是那位之前一刀砍中柳仲礼肩膀的人)。

十九日,荆州军一鼓作气,攻破郢州外城,斩敌一千名。

二十二日,中游重镇郢州光复,守城的贼将宋子仙、丁和被活捉。

光复郢州的作战,是王僧辨智慧用兵的一次体现,他大行“兵不厌诈”之道,假意跟宋子仙等人讲和,许诺只要他们献出城池便送船给他们逃回下游。显然,从侯景决定逃跑开始,他的将领们就没有什么信心继续战斗了,所以,荆州军才稍稍施展了一点压力,他们就决定追随侯景的脚步溜之大吉。

依照约定,一百条空船果真被排列在江口,远近处亦不见一个荆州兵的身影。宋子仙等人将信将疑,一直到登船完毕都没发现问题,但船刚刚开到江上,就迎面碰上了荆州水军。瞬间,四方云集的战船就让宽阔的长江水面天空变得昏暗无光。叛军大惊失色,一些人直接在船上被杀死,一些则落水被淹死,还有一些则以最快的速度退上岸,准备返回郢州城内。

◎陆法和

哪知,刚跑回城下,就发现城门紧闭。原来,郢州城已被王僧辩派人悄悄拿下了。襄阳杜氏的杜龛领衔一千猛士,悄悄攀上城墙,拿下了郢州下了郢州城。那些本欲逃回城内的叛军,一逃到城门,立马遭到一顿弓箭侍候。不久前还打遍梁军无敌手的宋子仙、丁和,就这样做了王僧辩的俘虏。

◎陈霸先北上勤王

更多的好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从岭南一路北上勤王的陈霸先军与荆州军在湓城会师。这支拥有三万锐卒、粮草充足的军队,令本来就连战连胜的荆州军上下军威大振,士气高涨。

自平定李贲后就在岭南悄悄积攒势力的陈霸先,一路克服了种种困难从岭南杀到长江流域,并在路上先后收编了周文育、杜僧明、侯安都等几员日后陈朝的顶梁柱大将。而且他还审时度势,宣布接受萧绎的号令。因为据上甲侯萧韶带出来的那份密诏,萧绎拥有“承制”的权力。陈霸先此举也为其军队谋得了合法的地位。

于是,王僧辩与陈霸先,南朝时代最耀眼的两颗将星就这样从侯景之乱的血腥之中脱颖而出。

相比梁军的连番胜利,侯景军则是节节败退。自郢州败退后,侯景军便开始受到南朝本土豪强的袭击,处境变得狼狈不堪。他们自巴陵退回,沿江而下的时候,萧梁豫州刺史荀朗出其不意从巢湖出兵一阵截杀,打得他们船队四处失散。

侯景将领于庆从鄱阳湖逃到豫章,之前还是侯景部将的豫章守将侯瑱,他看到叛军大势已去,连忙改头换脸回梁朝的忠臣,闭门不让于庆入城,于庆只好逃往江州。但侯瑱这次也付出了代价——作为人质的妻儿全部被侯景活剐。

与荆州军一番交手下来,侯景终于尝到了厉害,丧师折将,士气大衰。任约、支化仁、宋子仙、丁和等数员猛将或被杀,或遭擒,实力大损。他突然感到惊慌失措,不知命休几时。就在人生最为失意的时刻,他想了想:自己这一生还未了的心愿,便是坐上皇帝之位!

好像是为了配合他,荆州军的统帅萧绎适时颁布了一条军令:命令一帆风顺的荆州大军暂停一切行动,就地休整以等待时机。这一休整,就是整整七个月。

其实,萧绎也是在等待时机,他希望侯景不要再犹豫下去,早点将萧梁帝国此刻名义上的皇帝杀掉。侯景果然没让他失望——侯景用“压杀”的方式将萧纲杀害,萧纲长子萧大器随后也遇害。继而,侯景又找了一个宗室来充当傀儡皇帝——昭明太子萧统的嫡长孙萧栋。这下,皇位终于又回到昭明太子一系来了。不过,以这样的方式回归,萧统的子孙们没人会感到开心。

侯景紧接着又将萧栋废掉,逼这个不久前还以种菜糊口的傀儡皇帝履行最后一道手续——将皇位“禅让”给他。侯景,这位乱世的搅局者终于自己坐上了皇位,建立了一个不被任何正统史书承认的“汉帝国”!

没有什么比侯景称帝更使萧梁士民愤慨了,荆州军的统帅萧绎终于决定发布总攻令。他甚至还写了篇文采飞扬、气势如虹的檄文昭告天下,讨伐逆臣侯景。这篇檄文彰显了萧绎的才子本色。不过,檄文是以骈文写成的,通篇四六字互对,诸如“朱旗夕建,如赤城之霞起;戈船夜动,若沧海之奔流”一类文字充斥其间,看起来十分累人,观其旨要,主要是以下几点:

1.声讨贼臣侯景与逆臣萧正德,人人可得而诛之,令天下人怒其行、责其罪。

2.拆穿叛军的本质:侯景军乃乌合之众,绝非不可战胜。侯景率军与我湘东王萧绎的大军交手,一战即溃,其大将任约、支化仁、宋子仙、丁和等人就擒,只要我大梁士民同心同德,叛军指日可平。

3.为荆州军造势:如今我遣王僧辩为主帅,率众十万(可能是号称)沿江而下直奔金陵进讨叛军,军容鼎盛,气势如虹。

4.从政治上化解叛军阵营,檄文明确表示,不念旧恶,所诛“止侯景而已”,萧梁士民与侯景同流合污者若能早日改邪归正,罪行一概不问;能献侯景之头来降者,大大有赏;能对叛军紧闭城池,令城不为叛军所用,以响应义军者,也有大赏。

◎侯景称帝后的局势

侯景看到这份檄文,感到惊惧之余,大概还得意了一下,当初他的人头在梁武帝那里只值三千户爵位的封赏,如今行情变了,在萧绎这里已值一万户了,另外还有五万匹绢的现钱。

552年农历二月,气势如虹的荆州军自寻阳出发东下。江面上的舟船连绵数里,他们与从岭南一路北上赶来的陈霸先军在湓口会合,筑起神坛。两军主帅王僧辩、陈霸先登坛宣誓,歃血结盟。陈霸先很有风度地将主帅之位让给王僧辩,并且从自己储存的五十万石存粮中慷慨拿出三十万石送给缺粮的荆州军,团结的气氛令梁军上下士气空前高涨。王、陈二人,也开始了蜜月期。

大军一发,势如破竹,连战连克。三月九日,在一场据有决定性意义的大战中,王僧辩大破侯景大将侯子鉴的军队。

侯景军并不擅长水战,因此侯景一直告诫士兵不要与荆州军在水上交手。但王僧辩故意示弱,静守多日不战,令侯子鉴认为其畏惧不敢出战。侯子鉴按捺不住,最终率水军欲与王僧辩在水上一较长短。于是,一千多艘小巧灵活的快艇上下穿梭,欲攻王僧辩部。

◎今人制作的甲骑具装俑

跟荆州军比拼水战,纯粹就是自取灭亡。荆州军主帅王僧辩等的就是这种机会。他当即下令己方水军中的小船全部后撤,只留几艘巨舰断后。侯子鉴一看,以为荆州水师惧怕才退缩,于是更加大胆出击,其手下诸将为了立功,争相追逐。待侯子鉴的船全部越过巨舰后,王僧辩令旗一挥,己方那些后撤的小船掉头回来迎击,后头几艘巨舰又好似一扇门完全断掉了侯子鉴的水师后路,于是,这场战役便如瓮中捉鳖一般了。侯景最后可依赖的水师转眼就这样灰飞烟灭。据说,侯景听到这次惨败的消息后,一个人扑到床上掩面而泣。

趁此机会,荆州大军纷纷借涨潮顺着秦淮河涌进建康城,逐渐形成合围之势。惶急之下,侯景命令将秦淮河的大小船只集中起来凿沉,阻止荆州水师进入秦淮河,并在秦淮河北岸兴筑堡垒,准备决一死战。结果,陈霸先抢渡北岸,夺取了侯景的堡垒。

已经失掉所有堡垒的侯景无奈亲自率军来战。此时,他手中的精兵一万、铁骑八百,摆开阵势欲与荆州军来个大决战。

陈霸先分析局势后认为:叛军人少,我军人多,应该分散他们的兵力,不可令其集中兵力对我们各个击破,于是加强了戒备。果不其然,侯景又玩老花样,集中兵力猛攻荆州军某一营,逼得其几乎乱了阵脚。幸好陈霸先早有准备。他早就派了两千弓弩手伺候,一阵乱箭之后,大量叛军被弩箭杀伤,突击失败,只得后撤。

荆州军杜龛、王琳的铁甲骑兵抓住机会,如风暴般掠来,王僧辩的主力部队也至,大伙一齐乱杀,将侯景军打回了阵地。

一计不成,侯景又生一计,使出当初战胜慕容绍宗的战法:选出一百多名骑兵手持大刀欲做突击,这支突击分队如饿狼一般杀向陈霸先部。然而,已经摸清侯景套路的陈霸先部阵脚岿然不动,稳住局面后才发动反击。

◎侯景败亡路线

这下终于是彻底击溃叛军了。

天下的事就是这般,当初侯景在建康城下占据优势时,城内的人顶不住就开门投降,今天侯景不行了,城内的人再度打开城门投降——不过,这次是向荆州军投降。荆州军趁着大胜,一鼓作气冲入城内。

侯景退到内城后没脸入宫,绝望感突然涌上心头,他决定再次发挥自己在北方早就练成的本事:跑。但这时,军师王伟冒了出来,他冲上前去抓住侯景坐骑的缆绳,大声劝道:“自古岂有叛天子邪!宫中卫士,犹足一战,弃此,将欲安之。”

是啊,放弃这些后,能逃到哪里去?可侯景已顾不了这些了。他留下王伟守城,自己落荒而逃。但是,丧家之犬又能去哪?当初,他被慕容绍宗击败时尚有梁武帝收留他,如今除了远遁海外,已无处可去。还别说,侯景可能还真有这想法。逃离建康城后,侯景依附他的部下还继续周旋了一段时间。但气势这东西,一旦走了下坡路,想东山再起似乎就难了。荆州军主帅王僧辨早安排了人手对他穷追猛打,不赶尽杀绝绝不善罢甘休的。侯景身边人逃光后,据说他的船是朝着海外的方向行进的。

最终,砍下侯景人头的,是曾经投降于他的羊侃之子羊鹍。侯景的尸首被分成了几块,有的直接被愤怒的建康城居民分食,有的被送给萧绎。就此,历时四年的侯景之乱,终于结束。

虽然光复了建康城,但城内的情况萧绎并不清楚。他担心,如果曾做过皇帝的萧纲或萧栋等人还活着,那他辛辛苦苦平定的侯景之乱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但萧绎是个聪明人,早就预料了事情的发展趋势,因此在荆州大军从浔阳出发前,他就授意他的部下光复建康城后“六门之内,自极兵威”。六门,是指有六个城门的建康城,自极兵威,意思是可以纵兵自由处理。这句话的弦外之意是:该处理干净就处理干净。

最后,没有死在外贼侯景手中的萧栋及其两个弟弟,被自己人活活淹死在了长江中。萧绎的这句“六门之内,自极兵威”,也从此成为骨肉相残的典故,影响了日后的历史。

时光流转,还是在建康这个地方——应天,大明王朝的首都。住在这里的明朝第二任皇帝朱允文,面对起兵跟他争夺皇位的叔叔燕王朱棣,在大军出征前叮嘱军中主帅:“从前,梁朝的湘东王萧绎说了句‘六门之内,自极兵威’,骨肉相残,在历史上引起很不好的影响,我们不要学他,要对亲人好一点,千万不可伤了我叔叔的性命,不要使朕有杀叔父的坏名声留于后世。”

就是萧绎这句话,害了朱允文,他的将领们牢记这句叮咛,几次在战场上打垮了燕王的军队,却对燕王下不了手,于是,燕王朱棣能多次化险为夷,并最终取得胜利攻下都城自己做了皇帝。朱允文则从此下落不明。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充满了黑色幽默。

蜀中的萧纪势力也被灭亡后,除了投靠西魏的襄阳萧察势力,盘踞荆州的萧绎算是从形式上统一梁朝了。放眼南部天下,已经没人有实力再跟他争夺帝位了,因此,他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梁朝政权。

552年,萧绎正式称帝,史称梁元帝。

但萧绎在皇帝宝座上前后坐了不过区区两周年就身死国灭。赢得了帝位,却输掉了南梁江山,这就是他的下场。萧绎的最终失败,并不似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的钦、徽二宗,是纯粹的文人的失败。至少在平定侯景之乱中,他还是显出了一定的军事能力,但也许正是这种胜利使他变得骄傲起来,这种骄傲,最终又给江陵带来了覆顶之灾。

据《梁书·武帝纪》记载,梁武帝时代,梁朝的疆域曾达到“征赋所及之乡,文轨傍通之地,南超万里,西拓五千”的程度。萧绎二十七岁,也就是公元534年时,梁朝中期的《法宝联璧序》一文里面,称南梁的疆域“车书之所会同,南暨交趾;风云之所沾被,西渐流砂”。南梁虽然只守着中国的半壁江山,但南北纵横仍然超过万里,向南辖区一直到达交趾;向西,以武陵王萧纪在西蜀的扩张为代表,则拓地五千里。鼎盛时期,南梁的疆域也曾昌盛一时。

◎侯景之乱后的后三国局势

但梁元帝登基后,梁朝的疆域却变了,《南史·梁元帝本纪》是这样记载的:“自侯景之难,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缘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峡口;自岭以南,复为萧勃所据。文轨所同,千里而近,人户着籍,不盈三万。”淮南一带,长江以北的土地,梁初与北魏争夺得那么辛苦,却全落入了北齐手中;而萧绎请西魏出兵帮忙平定萧纪的结果,就是使汉中、蜀中大片膏腴土地、战略要地落入了宇文泰手中;自岭南以南的梁境,被萧绎远房亲戚萧勃所割据,号令不从。各地酋帅纷纷拥兵自重,持观望态度,谁强就准备投靠谁。而百姓则在兵祸中流离失所,记录在书上的户数仅三万。萧绎坐视国祸不理,为了能自己登上皇位,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结果。

而挑起这场大动乱的侯景虽然身死了,但他引起的大动乱却远未结束,后三国的天下格局,仍在剧烈变化。不久,萧绎又同自己的八弟萧纪爆发皇位争夺战,萧绎通过勾结宇文泰,从萧纪背后捅了他一刀,付出蜀地被宇文泰趁机夺得的代价成功逼死了八弟。

而后,萧绎又利令智昏,写了一封言辞悖慢的信给宇文泰,要求两国重新划国界(即要求宇文泰将吞下的地盘吐出来)。宇文泰接信大怒,发兵五万,由那个对萧绎恨之入骨的萧察带路,南下灭了萧绎的江陵政权。萧绎在江陵城陷时被杀。尔后,宇文泰扶持萧察在江陵重建梁朝——这个便是面积只有原萧梁帝国百分之一的后梁政权。

见到西边的宇文氏政权又是吞并地盘又是扶持傀儡政权,东边的高氏政权也坐不住了。第三任掌门人高洋虽然主要精力都用在对北方用兵,但仍然找各种机会抢夺南朝的地盘。他前前后后共发起九次干预行动,将高氏政权的疆域扩充到了长江北岸。

萧绎身后,萧梁帝国的各路人马仍在为其奋战。最后,在侯景之乱中崛起的两大名将王僧辨、陈霸先发生火拼。陈霸先袭杀了王僧辨,独揽大权,并抵挡住北齐高洋的历次大兵压境,最后成功将梁朝取而代之,建立了南朝最后一个小王朝陈氏王朝。

一直到公元560年,陈氏王朝的第二任皇帝陈倩战胜最后一股尊奉萧梁正统旗号的王琳势力,独霸长江以南的地域后,后三国的天下格局才真正被确立下来。而这时,侯景死去,已过去快十年了。这场动乱未发生前,北方两个政权与南方政权大体沿着传统的南北地理分割线秦岭—淮河线对峙,三足鼎立的格局十分稳固。而自侯景起兵叛东魏之后,这种稳固的格局被彻底打乱,南朝疆域缩减至六朝以来最小,北方两个政权都将疆域拓展到长江沿岸,而三方中原本最弱的宇文氏政权趁机大大拓展地盘,实力一举膨胀至堪与嬴政登基前的秦国相提并论的地步,由北而南统一天下的趋势遂不可逆转。侯景之乱,不啻为一次天崩地裂的大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