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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阙大战(白起成名之战)

伊阙大战简介

伊阙大战:伊阙之战,发生在周赧王二十二年(前293年),石窟开凿前的洛阳龙门。秦国为打开东进中原通道,由大将白起率秦军在伊阙龙门大破魏韩24万联军,彻底扫平秦军东进之路,可谓白起的成名之战。战争中,秦将白起针对韩、魏两军互相观望,不愿率先出击的弱点,以少量兵力钳制联军的主力韩军,以主力猛攻较弱的魏军。魏军无备,仓促应战,迅即惨败。韩军震慑,且翼侧暴露,遭秦军夹击,溃败而逃。白起乘胜挥师追击,全歼韩魏联军24万人,攻占伊阙,夺取魏城数座及韩国安邑以东大部分地区。魏、韩两国割地求和。战后,韩国精锐损失殆尽。秦国则以不可抗拒之势向东进击。

伊阙大战过程分析——

洛阳有八大景,排在首位的是“龙门山色”。龙门山色主要指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洛龙区龙门镇的龙门石窟景区。此地从北魏孝文帝时开始凿佛像,如今洋溢着祥和的佛气。但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裹着浓浓的血腥味。一切都要从龙门的别名“伊阙”说起。

《水经注·伊河》曰:“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两山分别是伊河西岸的龙门山和东岸的香山,伊河从中流过,地形酷似门阙,故名伊阙。战国人也因此将两山合称为“伊阙山”。伊阙山是洛阳的南面门户,先秦时就设有关塞,东汉的洛阳八关中的伊阙关即上承战国秦代的伊阙要塞。由伊阙塞往南四五十里是今河南省伊川县。此地在公元前294年(秦昭王十三年)时名曰“新城”。新城本为韩国大县,但在这一年被秦师攻占。带队的是一位初出茅庐的青年武将。白起,这个时人感到陌生的名字,即将在新一轮的战争中传遍天下。

那场发生在伊阙山的旷古血战,史称伊阙之战。它的导火线是秦军攻打韩新城,但新城之战只是秦、韩、魏三国长期厮杀的一段插曲。而伊阙之战本身也只是这连年兵戈的延续。

秦将白起拔新城,魏韩二王怒而兴师

秦昭王十三年,秦国为了加大对韩国的打击力度,派左庶长白起带兵赶赴河外,增援讨伐韩国的上郡守向寿。白起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左右整个战局的核心人物。

这年春天,魏国想夺回去年被秦将司马错占领的襄城,但作战失利。与此同时,向寿挥师进攻韩国的武始。魏军担心再跟司马错打下去的话,向寿部秦军可能转头过来帮忙,只得与司马错谈判和解。

向寿曾经镇守函谷关外的重镇宜阳,是韩人畏惧的悍将。韩国一直关注秦魏在襄城的战况,没料到秦兵会突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等韩国缓过劲儿,秦昭王君臣又盯上了宜阳附近的新城。

早在秦惠文王时,张仪就提出了系统的对韩战略。他在与司马错争论先伐蜀还是先伐韩时建言:“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张仪的计谋中包含了三个要点:

1. 与魏楚联合,从3个方向夹击韩国;

2. 秦主攻宜阳与新城方向,顺势威慑周王室;

3. 挟周天子以令诸侯,再进一步侵入楚魏的地盘。

这条计谋正是针对韩国特殊的地理形势制订的。由于种种原因,张仪至死都没完成这个宏伟计划。但他主张以攻打宜阳、新城来控制韩国的思路,已经被秦国高层采纳。

其实,秦国早在秦昭王七年(公元前300年)就曾经攻打过新城。当时新城被楚国占领,秦庶长奂伐楚,斩首二万,杀楚将景缺,占领新城。云梦秦简《编年纪》则称:“(秦昭王)六年,攻新城;七年,新城陷;八年,新城归。”也就是说,秦国拔楚新城后第二年又将其归还韩国。

秦国君臣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而是想以恩威并施的办法让韩国俯首称臣。这种手法早在秦惠文王时代就被相邦张仪用得炉火纯青。可是,就在秦国归还新城第二年,韩国就倒向了齐国,加入孟尝君发起的合纵。韩国借机拿回了被攻占的武遂地区,但未能夺回一度做过首都的宜阳。

新城韩军与宜阳秦军互为眼中钉已经很久了。从韩都新郑发兵进攻函谷关,有两条大道可走,最终都要经过新城和宜阳。秦国若能重新攻占新城,不仅打掉韩国攻秦的跳板,还能与宜阳、武始构成一条更为严密的防线。于是在向寿拿下武始后,秦国又在同年秋冬发动了第二次新城之战。

◎黄河中游两大交通线示意图(草色风烟绘)

按理说,直接让前线的向寿继续打新城是最省事的做法。他是秦宣太后外族,与秦昭王是发小,属于楚外戚集团的重要成员,政治上绝对忠诚。他从秦武王时就身居要位,多有军功,能力没问题。况且向寿此时在前线,出任务最方便。然而,楚外戚集团的核心成员魏冉却把上郡守向寿召回,举荐新锐将领白起代替向寿攻新城。

从史书记载来看,攻打新城应该是白起第一次独立统兵出征。需要指出的是,首次独立统兵出征不等于他从现在才开始做将军。当时秦军功爵与职位还没有完全分离,左庶长属于卿级爵位,地位相当于秩级千石的官员。白起此前虽未做过独立统兵的主将,但应该以裨将(副将)身份屡立战功。否则,在崇尚军功的秦国,行伍出身的他根本不可能得到左庶长的爵位。

白起能获得这次机遇,与秦昭王的舅舅穰侯魏冉分不开。魏冉应是见识过白起做裨将时的出色表现,才破格提拔他为统兵大将的。事后证明,这是一次绝妙的换人。

秦国上次攻新城是从秦昭王六年(公元前301年)打到秦昭王七年。如果是从冬十月出兵到来年春季结束,实际上也就打了三五个月。当年甘茂拔宜阳之战打了5个多月,就被秦军诸将公认为是没有效率。无独有偶,楚国包围韩国重镇雍氏时是计划3个月内解决战斗,但实际上打了5个月。由此可知,战国军队攻城以3个月为预期时间,实战能否做到则另当别论。

第一次新城之战打那么久,跟这座城的规格比较大有关。

据《秦代政区地理》称,秦新城东西1680米,南北1250米,周长5935米。规格比今天的山西平遥古城略小一些。如果没有10万大军与充足的战备,很难拿下这个军事重镇。更重要的是,楚国早已把新城升格为郡级单位。庶长奂攻打的实为楚新城郡,故而直到斩首2万并杀楚军主将后才拿下此城。

韩国拿回新城后,势必会在原楚国新城郡的基础上加固城防。然而,初任主将的白起小试牛刀,不到3个月就攻克了新城,没让敌军顽抗到次年。史书没记载他采用了什么样的战术,甚至连斩首记录也没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表现让秦国朝野喜出望外。

从这两年的战事可以看出,秦昭王君臣是把韩魏列为共同打击对象。司马错拔襄城,向寿拔武始,白起拔新城,三位将军掠夺了不少土地、民户、财富。假如没有这几个重要据点,秦国将相很难赢得未来数十年的一系列战争,尤其是马上就要开始的伊阙之战。

河外形势的剧变让韩魏两国深感不安,尤其是韩国,如鲠在喉。

在过去,魏国西河郡拥有函谷关到关中东部的通道,而韩国领土最西边到达了卢氏,几乎控制了整个商洛道。商鞅变法后,秦国不断东征,韩国先后丢失了卢氏、宜阳等西部重镇,新城成为韩国在伊洛地带为数不多的据点,是抵御秦军东进的主要屏障。

此外,新城还是韩国维持对洛阳以西领土的统治的交通枢纽。渑池与新安两城是崤函道东段的要点,也是黄河的重要渡口所在地,黄河北岸的武遂也有赖于此地保持联络。而这两座城是通过宜阳、新城来与韩国腹地取得联系的。宜阳沦陷后,就只剩下新城这个中转站。当秦将白起拔新城后,渑池与新安等城邑也岌岌可危。

其实早在白起开始围攻新城时,韩国使团就急匆匆前往魏都大梁了,魏国使团也慌慌张张光临韩都新郑。3年前,不可一世的秦昭王割地求和,魏哀王与韩襄王别提多高兴了。可惜两位老王恶气还没出多久,就双双去世。他们未能活到秦人的复仇战,硬是把抗秦的重担直接丢给了下一代。

虽说韩魏还处于外交蜜月期,但韩釐王和魏昭王还缺乏斗争经验,决策一塌糊涂。

秦将司马错攻魏襄城时,魏昭王未必没有求救于韩,但与他同年即位的韩釐王没有主动援魏。第二年,轮到韩国的边城被秦兵围攻。魏国也没主动联韩抗秦,反而先与秦人和解,导致秦国能腾出手来全力击韩。秦国先攻魏而后攻韩,显然是为了各个击破。可惜魏韩在两年三战中各打各的,直到新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时才痛下决心联兵抗秦。可见,两国的盟友关系不如先王在世时那么牢固。

当然,把黑锅全扣到魏昭王与韩釐王头上是不妥的。魏韩庙堂一直是抗秦派与亲秦派并存的,给齐国做小弟时是抗秦派得势。两位新君做太子的时候都曾经入朝咸阳,亲眼见过秦锐士的勇武与秦王、秦相的威严,对秦国不免有几分敬畏,自然少不了要权衡一下各派系的意见。魏昭王与韩釐王很纠结:到底是通过俯首称臣来换取和平,还是跟虎狼秦国血拼到底?在各自犹豫的阶段,双方不可能像有多年合作经验的魏哀王和韩襄王那么默契。两国的决策过程可能一波三折,只是史书记载不详。

就事论事,魏国只丢了一座边城,未伤筋动骨。但韩国的新城是一座郡级大县。秦军若是以新城为跳板突破嵩山防线,韩都新郑离投降也不远了。秦国得势不饶人,退无可退,何如一战?

尽管双双失败,但韩魏高层依然没有丧失抗秦的信心。在他们看来,秦国割地求和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元气尚未恢复,经不起长久大战。魏昭王与韩釐王新君上任火气大,觉得应该趁着秦国还没完全恢复,勇敢地反击。于是两国都怒而兴师,决定组建联军与秦虎狼一决高下。

《史记·韩世家》称韩釐王“使公孙喜率周、魏攻秦”,《魏世家》只说“佐韩攻秦”。可见本次联合行动的主谋是韩国。但韩国被秦国打了两次,损失更多,力量更弱。为了让魏国多出兵,韩釐王反而任命魏将公孙喜为联军主帅。韩将的名字史无明载,应该也是一员宿将。两人说不定曾在齐韩魏联合攻楚的垂沙之战中合作过,彼此不算陌生,有一定的默契。

韩魏二王本想让大军跟新城守军里应外合,打白起个腹背受敌。谁知还没等联军全部集结完毕,秦军的战旗已经插满新城的墙头。救援已经晚了,但韩釐王和魏昭王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两国索性投入更多兵马,趁着白起部秦军还在新城休整时就抢先一步进驻兵家必争之地——伊阙塞。

伊阙塞与新城相距四五十里,扼守着北上洛阳的水陆交通要道,历来是保卫周王室安全的咽喉之地。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诸侯纷纷崛起。进入战国后,周朝越来越名存实亡。这次韩魏在伊阙驻扎大军,简直把周王室的要塞当成了自家的庭院。没办法,小国就是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特别是处于天下交通枢纽的小国,往往成为列强混战的战场。

秦军若是无法通过伊阙,就无从进攻魏都大梁,也不能把韩国首都圈与上党郡的联系彻底切断。秦军无论北上伊阙还是东进纶氏,都必须以新城为中转站。特别是秦国得新城后,进出伊阙如同问候对门的邻居,为假周道伐韩魏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对韩、魏而言,不保黄河南岸的交通干道则首都圈不安全,不重兵镇守伊阙则无以阻止秦军借周道东征,不夺回新城则没法扩大伊阙防线的战略纵深。

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战争,双方能接受的最糟糕结果就是平手。问题是,韩魏联军显然不愿意以平手结束冲突。按照两国的战争潜力,集结24万兵马堪称下血本。

张仪曾经说,魏国总兵力不超过30万,其中有10万兵马分别镇守四方要塞亭鄣;韩国包括勤杂人员在内的总兵力不超过30万,除去要塞亭鄣的守军,只有不到20万人可以调动。

注意:上述魏国军力规模是秦惠文王更元八年(公元前318年)的数据,上述韩国军力规模是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公元前313年)的数据。

两国后来多次与诸侯交战,有胜有负,有得有失。楚国宛、叶以北的地盘,秦国占领的部分河东与河外地盘,都纳入了魏韩的整体国力。两国可以各自增加十余万可征之兵。扣除10万左右的边城亭障守军后,两国各有30万左右的兵力可以动员。但其中的河外各县守军大多被三位秦将击溃或俘虏了,差不多又回到了原先的兵力水平。

也就是说,组建24万联军意味着韩魏各自投入了差不多一半主力野战军。参战部队中也许有若干魏韩京师禁卫军作为大将卫队,但主体实为两国离洛阳最近的边郡军。

无论韩国还是魏国,在京师禁卫军之外都有规模可观的边郡军。毕竟,两国源出春秋时的晋国,晋国又是最早设置边郡的诸侯国之一。而且韩魏的地理情况特殊:韩魏的疆域都地跨现在的河南省与山西省,且均被滔滔黄河一分为二;魏国的版图像马鞍一样跨在韩国新郑首都圈的头上,而韩上党郡又把魏国东部与西部的领土隔开了;此外,两国在河东、河内的城邑又是插花分布。也就是说,韩魏被天然分割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首都圈难以及时驰援其他边郡,故而不能不保持强大的边郡军。两国首都圈跟赵、齐、楚接壤处大多是广阔平原,京师军不得不保留下重兵坐镇。

魏国的河东、河内兵,韩国的南阳兵、三川郡兵余部以及成皋、荥阳驻军,就分布在洛阳盆地周边。这些边郡之师不带辎重,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前线。粮草辎重由做东的两周供应,用不着他们操太多心。故而魏韩能在较短时间内一下子拉出那么庞大的军队,在伊阙战场形成绝对兵力优势。

秦国动员机制比六国完善,但在函谷关外的据点太少,大军集中在关中首都圈。即使征发所有的宜阳甲士,把投降的新城韩卒编入秦军序列,依然凑不出20万兵马。而关中离新城太远,沿途道路不乏韩国城邑阻挠。综合考虑季节、地形、交通条件和军队的组织运筹等各种因素,10万规模的关中援兵起码要一两个月后才能全部顺利到达伊阙前线。

显然,韩魏联军打算以稳守伊阙为基础,寻机进攻白起占领的新城。不仅是为了保护好周韩魏的生命线,也是想打破秦国在函谷关外的军事布局,恢复秦宜阳城的相对孤立状态。

这场战争的胜负,关系到秦国的关外战略布局是否能顺利完成。假如秦国战败,不仅新占的三城会丢失,连宜阳也可能被韩魏联军包围,秦武王以来在关外积累的成果都不复存在。若秦国无法以缴获的战利品补充连年战争的损失,再加上新败,必定会雪上加霜。国内到时候会引发什么不良的连锁反应,就难以预料了。

秦昭王和相邦魏冉的命令还没传到,白起深知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关系到万千军民的生死。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已先占地利之便……这一仗该怎么打呢?

固守待援?不,年轻的将军偏要主动出击

我们无从知道白起当时的年龄。秦军功爵的晋升难度是越往上越高,以他的军事才能和秦昭王前期的战争密度,他应该是在30岁以前获得左庶长爵的。无论怎样,这是一名战场指挥官精力和胆气最充沛的年纪。其他秦将遇到敌众我寡的情形时,十有八九会选择防守反击,他却选择冒险主动出击。

白起在新城幕府传令各军马上补充武器装备、粮草、衣物、药品,并派前行部队先出发,为大军扫清沿途障碍,到伊阙塞以南的周国城邑高都附近埋伏待命。很多士兵只知道要跟韩魏打仗,还不知道敌军两倍于己方还有余。只有白起和带回情报的斥兵、间谍们对此心知肚明。

天下诸侯都关注着伊阙动向。无论立场如何,各国君臣都认为当前形势对秦军极为不利。韩魏人多势众,又胁迫两周为后援;而新城秦军目前处于相对孤立状态。

36年后,秦相范雎对白起说:“韩、魏相率,兴兵甚众,君所将之不能半之,而与战之于伊阙……”彼时韩魏兴兵24万,白起手头的兵力不足联军的一半,那么上限是12万,下限是10万。白起代向寿为将,用的自然是向寿攻武始的兵马。向寿部秦军大多数是以宜阳材士为主的河外兵,可能包含了司马错拔襄城后留下的一部分关中卒。秦军在武始、新城战役中必有伤亡,白起不得不从河外诸城征兵补充减员。

秦国在河外实际控制的地盘大致相当于秦朝三川郡的一半。以当前的土地和人口,凑齐十余万兵马已属不易。白起把周边城邑的动员潜力用掉大半,附近的友军数量不多,除非咸阳再派十几万援兵,否则兵力劣势无解。然而,十几二十万大军不可能在一天完成集结,必须要花一段时日征发士兵、调运粮草、运输装备。伊阙和新城离魏韩太近,离关中太远。这个时间差足以对战况产生致命影响。假如韩魏联军能以优势兵力击溃十余万白起部秦军,就算不是全部斩首,只是打坏建制,也足以让秦国在10年内走不出函谷关。

《孙子兵法·形篇》曰:“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一般的将领可能会选择固守救援,尽可能地保存实力。智囊樗里疾大破五国联军,采用的正是稳守函谷关再伺机反击的策略。《战国策·东周·秦攻宜阳》称:“宜阳城方八里,材士十万,粟支数年。”当初韩国发10万材士守宜阳,竟然能顶住秦军猛攻长达5个多月,最后才因孤立无援而被斩首6万。尽管白起部秦军不足敌军的半数,但用来守城绰绰有余:只要粮草物资充足,支撑几个月并非不可能;只要坚守不出拼死抵抗,新城很难被迅速啃下来。

如此一来,决定胜负的就是城池攻防战打多久,韩魏联军能否赶在秦军增援部队到来前破城。

考虑到新城刚刚被秦军攻克,生产力不可能马上恢复,粮草物资储备要往低了算。新城秦军恐怕很难像当年的宜阳韩军那样死撑5个多月,这是守城待援战法的决定性变数。而且,联军如果能包围新城的话,也有充分的兵力来阻击秦国援兵,让战局变得更复杂。

这点,联军主将公孙喜和秦军主将白起应该都算到了。而远在咸阳的秦昭王与相邦魏冉等人也会想到这点。估计他们此时也是心急如焚,正绞尽脑汁加快援军的集结速度。

可是,秦国此时的兵力紧张得很。跟齐韩魏联军恶斗3年的战争创伤还没复原,秦昭王就勉力展开河外大反攻,已经把大量新得人口卷入伊阙前线。扣除这些因素,全国动员能力恐怕顶多20万。再派10万援兵,也是孤注一掷。要知道,东南的楚人还恨着秦昭王,东北的赵国由联齐抗秦派主政,而秦国北面的臣邦义渠国有趁纵横大战时背后插刀的前科。万一这三国突然同时发难,剩下的10万秦兵必定左支右绌。

魏韩从叛逃的秦五大夫吕礼那里得知了秦国国力衰弱的内情,所以才敢下大手笔放马一搏。就事论事,这个时机确实很好,让秦昭王君臣感到压力很大。但白起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没把账面数字太当回事,而是深入分析了双方军队的构成、战力和状态。

◎白起像(明人绘)

论数量,魏韩联军无疑有绝对优势。论质量,白起部秦军拥有相对优势。

这支秦军原由上郡守向寿指挥,他在攻打武始时必然带了相当数量的上郡兵。上郡原属魏,后成为秦国第一个边郡,上郡兵也是秦国第一支边郡军。从出土文物来看,上郡有秦国地方郡县中最发达的兵器制造业。我们在出土的众多上郡守监造的秦兵器上能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樗里疾、向寿、司马错、李冰,以及咱们的主角白起。秦上郡兵自诞生以来就威震三晋,为历代秦王所倚重。秦灭六国时,灭赵统帅王翦的直属部队正是上郡兵,蒙恬北驱匈奴时所率30万大军也是以上郡兵为骨干组建的。上郡畜牧发达,民风尚武,直到汉朝仍是优良骑兵和战车兵的兵源地。由于上郡与魏、赵、义渠、诸胡接壤,边防任务很重,因此白起麾下的上郡兵应该不会超过两万。虽然骑士和轻车士不如步兵多,却是上郡兵最重要的战力。向寿为将时应是以上郡兵为中军主力,白起接任后应该也是如此。

关中秦兵雄于诸侯,不可能没参与三将拔三城的战斗。白起麾下的关中卒最可能来自秦国中尉军。因为,中尉军负责防卫咸阳王城之外的整个京师,并有对外征伐的任务,数量至少有3万。中尉之下设有中司马、中轻车、中骑司马、中发弩、中司空、中候等武官,军事组织高度完善。可见中尉军是车骑步弩等多兵种混编而成的禁卫军,具有很强的独立作战能力,说是秦国头号王牌军也不为过。

中尉军和守卫秦王宫的卫尉军一样,由从全国各地筛选的卫卒构成。这些卫卒往往是各郡县中身高力大、武艺高强之人。故而以禁卫军为原型的秦兵马俑的平均身高大大高于秦汉人的常见身高。其他边郡军的轻车士和骑士同样只要大个子,跟卫卒身高相仿。但普通戍卒步兵恐怕普遍比卫卒矮差不多一个头,力量也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由于中尉军要警卫京师,不可能全数出动。与秦中尉军职能相似的两汉北军同样执行征伐任务,出征部队以“北军五校士”为骨干。由此推断,白起部秦军中的中尉军可能只有1万人,按照秦军编制,刚好是五校人马,包括轻车、骑士、步卒、弩兵和辎重等部队。结合兵马俑一号坑的步兵军阵来看,中尉军步兵可能包含了长铍兵。中尉军应该归大将白起直接指挥。

上述两类部队是白起手中的直属精锐,攻击力极强,但最多只占全军的三分之一。大多数士兵是原主将向寿从陕、焦、宜阳、卢氏等河外城邑调集过来的,包括现役守军与材官骑士。河外兵在白起部秦军中的数量推测有五六万,由几位副将指挥。

陕、焦原属魏国,是秦魏交战的第一线,在秦惠文王时成为秦县。这两城是函谷关的最后一道屏障,驻军多次经历诸侯混战,非常善于防守。即使齐韩魏联军攻破函谷关,打得秦昭王割地求和,也没能顺势拔掉陕、焦二城。

宜阳秦军的前身是宜阳之战的功勋部队。这是一支能打恶仗的部队。由于丞相甘茂指挥不当,该军苦战5个多月,伤亡极大,但最终还是破敌拔城。秦国没在河外设郡,而是将部分兵马就地转化为边防军,镇守整个河外战区,比陕、焦守军更加靠前。除了在三年战争中丢失部分地盘外,宜阳兵从未让秦国蒙羞。自从三位将军反攻以来,该军更是铆足了劲儿要一雪前耻。越战越勇,军心可用。

战国秦实行材官骑士制度,入伍士兵的壮勇者会被选为材官骑士。材官是步兵,主要包括?张、引强等持弩步兵。骑士即骑兵,通常选募家境较为富裕、养得起马的士兵。这两种军人服完两年常规兵役后转为预备役,但依然保留材官骑士的身份。他们平时散在家里,以经营农工商为生,每年必须进行春射和秋射共计1个月的训练,考核达标者能抵扣每年的月更徭役。预备役材官骑士不是缺乏训练的新兵蛋子,而是具有较强的战斗力。西汉开国功臣中不少人有故秦材官骑士的背景,比如平定诸吕之乱的太尉周勃就是材官引强。因此,朝廷每次兴兵都会优先征发各地的材官骑士。陕、焦、宜阳、卢氏入秦多年,四县的材官骑士都闻战则喜,渴望用军功换爵禄田宅。四县兵马以现役甲士为骨干,按出兵比例来征发材官骑士扩充军队。宜阳县的规模最大,是攻韩的主要后援基地,所以宜阳兵(含材官骑士)在白起部秦军中占的比例最高。

上述几支部队在攻打武始、新城时均有一定伤亡。陕、焦、卢氏距离前线较远,宜阳的征兵潜力已经用到极限,必须留下足够的守军防止敌联军突然分兵偷袭。于是白起就地取材,选了一批武始、新城的韩军俘虏和材士来补充兵员。这批特殊的兵员主要承担厮徒杂役等后勤部队的工作。

春秋军队每个卒百人队(正好是战车编制一“乘”)里有75名战斗兵,25名厮徒杂役,后勤人员占比25%。而战国时的魏军战斗部队与厮徒部队的比例大概是6比1,厮徒杂役占全军大约14.3%。若是参考中尉军五校中有一校专门负责辎重,则后勤兵占比为20%。白起部秦军跟魏军同时代,后勤部队比例应该相差不太远。若以10万大军计算,这批兵的人数至少有1.4万,最多也不超过2.5万人,以2万可能性最大。

新城材士中有韩人,也有楚国统治时期留下的楚移民。韩国外交风格一贯朝秦暮楚,位居诸侯争霸第一线的新城人也习惯了变换阵营。说来也巧,秦韩在宜阳血拼时,楚怀王派兵北上袭击新城,并设置了新城郡。秦军曾经帮韩人从楚人手中夺回新城,如今又把这座城夺走。世事真是白云苍狗,谁也不知道明年会如何。新城跟宜阳相邻,风习相近,秦军中的宜阳兵对新城一点儿也不陌生。在白起看来,宜阳人能融入秦国,新城人也可以,只要新城材士跟着自己打完这一仗,得到了韩国不会给他们的军功爵和田宅,他们就不会再留恋治国无方的韩王君臣了。

总体而言,白起部秦军数量少于敌军,但融合了秦国禁卫军和边郡军中的精锐。士卒们以军中为家、勇于攻战,能够坚决执行将帅的作战意图。这点在后来的决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刚打完胜仗的秦军吏兵有些疲劳,但士气无比高涨。白起派兵在新城方圆百里戒严,没让敌军间谍渗透进来,也没让士兵们知道自己对面有多少敌人,以免他们斗志动摇。这一点将成为以少胜多的关键。因为白起从斥兵那里获悉,魏韩联军兵多将广,但士气不怎么高。

也难怪,常败之师哪敢言勇?

魏国河东郡兵多次跟秦军争夺边城与渡口,几乎没有赢过。他们最怕的正是黄河对岸的上郡兵和咸阳来的关中卒。魏河内兵跟秦兵交战少,但举国上下皆恐秦,他们也不得不恐。韩国三川郡兵精锐在武始、新城战役中被击溃,是联军中最怕虎狼之师的部队。南阳兵和成皋、荥阳驻军对秦军不熟悉,而且也被传染了恐惧情绪。好不容易赢了一场三年战争,没想到紧接着就吃了个三连败,魏韩两军仅剩的一点儿冲动和骄狂都被打没了。

◎河外主要城邑位置示意图(草色风烟绘)

《孙子兵法·谋攻》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但是,斗志高昂的军队能以一当十,士气低落的军队则十不当一。况且,秦军车骑步兵的战斗力均比魏韩军队强一大截。战斗力与士气的优势叠加起来,可以抵消魏韩联军一部分数量优势。

白起认真权衡的结果是应该主动出击,打敌军个措手不及。他要反过来借助伊阙的地形进一步削弱敌军战力。

伊阙山谷通道狭长,战场回旋余地很小。假如韩魏联军从伊阙顺利南下,就能在较为平坦宽敞的地形上发挥人数优势,把新城团团包围。若是在伊阙山地交手的话,重兵无法完全展开,魏韩联军的兵力越多越容易互相掣肘。

经过数日的简单休整,白起只留下部分秦军老兵坐镇新城,自己率领大军迅速开进,跟事先埋伏在高都邑附近的前行部队会合。

高都邑大约在伊阙山以南10里,即伊阙要塞与新城之间。此城原为韩邑,后来在策士苏代的游说下,韩相国将其作为外交筹码送给周君。伊阙塞与高都形成了掎角之势。秦军若是直接进攻伊阙塞,高都会成为其身后的不安定因素,周军可以在秦军强攻受挫时突然抄白起的后路。假如秦军先攻打高都,周人拼死抵抗拖住围城的秦军,魏韩联军可以伺机出塞从背后偷袭。

尽管史书没有记载细节,交战双方必然会围绕高都城做文章,以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态势。

白起的判断很冷静,周、魏、韩三军斗志不坚,不会有太默契的配合,只要击退援兵,周军就会丧失战心。他派出数万精兵突然快速包围高都,派出一部车骑远屯警卫,中尉军护卫大将并充当总预备队的角色,其他各军埋伏在途中等待魏韩出塞救援。

公孙喜闻讯赶紧派兵救援高都,增援部队的前锋很快与秦上郡车骑遭遇。伊阙塞与高都之间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河谷平原,正是车骑能充分发挥威力的地形。秦军左依山右傍水,趁着联军援兵尚未布好行阵率先抢攻。前行开道的魏韩骑兵急忙展开队形接战,但未能顶住秦骑兵的攻势,溃不成军。秦军车骑转而冲击联军左右翼,魏军士兵还没结好阵就被冲散,军心动摇。韩军士兵也被慌乱情绪传染,开始后撤。为了避免损失扩大,公孙喜急忙鸣金收兵。白起也下令停止追击,继续围攻高都。

这是一场带有试探性质的交锋,魏韩联军失利但没多少损失。秦军则顺利占据高都,攻打伊阙再无后顾之忧。

后来秦国国史只说攻魏韩于伊阙,只字不提周人参战的事,应该与周人在战斗中出工不出力有关。由此推断,高都周军可能是主动开城投降。白起要设法削弱敌联军,懂得怎样利用小国的软弱和恐惧,自然不会把周人当成必杀的死敌。

白起把幕府移入高都,征用了城中的武器、衣物、粟米和刍稾(喂马的干草)。这个据点及其仓库中的物资让他的胜算又增加了一分。秦军以高都邑为核心,在城外修建了大量营垒,封锁了伊阙山南面两岸的所有通道,连山林小径也没漏掉。

眼下双方都把对方堵在伊阙,秦兵过不去,魏韩也不敢出来。战场随即转入僵持状态。

时间大致到了寒冬腊月,伊河的水面结了薄冰,但不能走车马。秦军的辎重车队越走越慢,崤函道的交通不如春夏秋时方便,关中援兵无法疾驰。魏韩士兵在天寒地冻中忍受艰苦的生活,秦兵也差不多。只有那坐在后方吃着美味佳肴、穿着裘皮、烤着暖火的韩魏君王和贵胄,才希望前线的将士们马上跟以耐苦战著称的虎狼之师杀个你死我活。

公孙喜没把握,只能等。白起没战机,而且将士们正需要时间来养精蓄锐,也得等。于是前线30多万官兵在各自的营垒里窝冬。只要再对峙两三个月,白起就能等到大批关中援兵,届时敌军可能不战而退。眼下这么拖着可以保证白起部不被消灭,但光靠拖字诀无法取得圆满的胜利。况且,按照战国的战斗经验,超过3个月的战事必然会招致诸侯干涉,徒增变数。韩魏联军毕竟靠近自己的主场,又有两周提供的物资支撑。秦军兵少,高都城内的粮草补给远不如洛阳雄厚。故,最好是能想办法速战速决。

白起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冥思苦想下一步怎么打时,魏韩联军主将公孙喜也正犯愁。他的烦心事可比白起多了不止一件。

两国兵马貌合神离,联军主将公孙喜头痛不已

伊河流经新城,一路向北穿过伊阙山谷,最终汇入滔滔洛河。秦军位于上游,韩魏联军位于下游。腊月已临近尾声,伊阙重兵云集,却无战事。

联军主将公孙喜站在高处向南眺望,数里外的秦军营垒连绵不绝,在寒风中隐约有种不动如山的气势。高都邑的周军未曾起到半点儿牵制作用。没办法,两周的邦交比韩人还反复无常,总是向对自己性命威胁最紧迫的一方认。天下人对此习以为常。

魏军斥候白天数旗帜,晚上数火光,报上来的数目一天比一天多。派出去搞潜伏的间谍又常常有去无回,没法搞到秦军内部的具体情况。据戒备宜阳方向的周军回报,西面的宜阳一直静默如常,也没有关中秦兵突然开出函谷的消息。各方面暂无异样,只有眼前的敌军令人捉摸不透,这让公孙喜深感不安。

公孙喜在魏国也算用兵老手。他参与过垂沙之战和三国攻秦之役,两次都是齐韩魏的联合行动,结果都是得胜而归。不同的是,前一次联军跟秦人是共同讨伐楚人的盟友,后一次则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他跟秦将有过合作,也交过手,对虎狼之师不乏了解,但对白起几乎一无所知。在他知道的秦将中,樗里疾狡猾剽悍,司马错神出鬼没,向寿横冲直撞,都是人见人怕的狠角色。如今秦国竟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代替悍将向寿,真是咄咄怪事。

魏王和韩王当初都大笑,嘲讽穰侯魏冉肯定是收了那个什么白起的好处,秦王也跟着发昏,这仗赢定了。但公孙喜凭着多年征战的直觉判断,事情没那么简单。魏冉在诸侯中虽有贪财的名声,却是天下罕见的治国整军之才,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无名小卒取代同为秦国楚外戚集团核心成员之一的向寿?更值得警惕的是,秦王从少时就与向寿相善,却同样采纳了穰侯的建议。只怕这白起根本不是善茬。

果不其然,原以为能抵抗小半年的新城竟然很快沦陷,秦军并未如想象中那样伤筋动骨,里应外合之计彻底破产。韩魏二王吃了一惊,但不甘心就此罢休,仍命令公孙喜务必破军虏将。因为叛逃的秦五大夫吕礼声称:秦国连续打了五年仗,仓储不太充足,兵力也严重削弱,经不起一败。若是错过了这次,韩魏两国怕是再无胜秦的机会。两位新君挑战强国的雄心被激活了,可不想再去咸阳亲自向秦王叩头谢罪。

面对一个底细不明的新狠角色,公孙喜毫无两位君主赌徒般的求胜欲。他心里实在没底,现在非常怀疑吕礼泄露的情报是否属实,只能再派更多人去打探消息。毕竟,吕礼只是拿魏国当驿站,目的地是齐国,未必真会替魏国着想,甚至连此人是否真的叛秦也不好说。万一他说的是假话,魏国岂不是落入了一个凶险的陷阱?

“要是孟尝君在就好了。”公孙喜心烦意乱地念叨着。

孟尝君以豪侠好士闻名于诸侯,魏韩众将无人不服他的号召力。他那三千门客各有绝活,不像自己手下这些平庸的斥候间谍,定能搞清楚秦人在耍什么阴谋。天地之间,也唯有他率领的齐师能跟秦国虎狼正面硬碰硬。三年战争要不是齐国五都之兵带头跟秦锐士死磕,魏韩之师可能早就半途而废作鸟兽散了。

一想到魏军现在的战斗力,公孙喜不禁唉声叹气。兵家亚圣吴起创立的魏武卒传到今天,一代不如一代了。

魏武卒的标准装备有十二石弩、50支箭、长剑、短戈、三属之甲等。当年吴起定下的选拔标准是,全副武装并携带三日之粮急行军,在“日中”之时(11点至13点,即十二时辰中的午时)跑完百里(折合今83里)。十二石劲弩是腰张弩,只有力量超群的士兵才能拉开。而《六韬·均兵》里提到的武车士选拔标准也只是“力能彀八石弩”。可见魏武卒个个都是力量大、体能好、腿脚快且精通射术和白刃格斗的超级战士。凭借严酷训练的魏武卒,时任西河守的吴起硬是把秦兵逐步驱逐出了河西地。魏国在战国七雄中最先称霸,与魏武卒的骁勇善战是分不开的。不过,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孙膑离魏入齐,训练出齐技击;卫鞅离魏入秦,训练出秦锐士。两人屡次击破魏师,粉碎了魏国的霸业。世人常说:齐技击不可当魏武卒,魏武卒不可当秦锐士。可如今,齐技击和秦锐士都是魏武卒不敢对抗的天下精兵。先王和新君都抱怨过魏国居然没一个将军能恢复魏武卒的荣光。可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武卒战斗力下降的根本原因。

魏军的结构在战国七雄中比较特别,包括武士、苍头、奋击和厮徒四种部队。根据《史记集解》与《史记索隐》注释,“武士”即赫赫有名的魏武卒,“苍头”即以青巾裹头为标记的士兵,“奋击”(又称奋戟)是持长戟冲锋陷阵的勇士,“厮徒”(由奴隶贱民组成)则是负责养马做饭等杂役的后勤兵。苏秦声称魏国有武士20万、苍头20万、奋击20万,其实是指现役军人和预备役材士的总和,也就是全国极限动员能力。

多年来,魏军一直延续着吴起的遗教。吴起喜欢选拔“练锐”单独组成一“卒”(百人队)。由此推断,魏国把武士、苍头、奋击三类兵员设为不同的户籍,征兵时按照“卒”来独立编组,然后根据需要把数量不等的武士卒、苍头卒、奋击卒组合成千人队或万人军。

在魏军中,武士的战斗力最强、装备最好,家产也最多。因为入选武卒者可以免除全家赋税徭役,并受奖上等田宅。更重要的是,朝廷不会在武卒衰老后收回这些特权。因此,武卒的财富积累能力与普遍士兵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后来逐渐成为大地主。吴起改革的初衷是,让英雄不问出身的武卒全面取代原先公族宗室子弟,成为魏师的顶梁柱。但是自从吴起离开魏国后,武卒制度逐渐扭曲变形。久而久之,武卒户籍下的田产越来越多,魏国的财政负担日益加重。重臣贵戚动辄占有数以万计的田产,国家的土地又不断被秦齐赵楚列强攻占。朝廷很难像吴起时代那样拿出大量钱财和田产来奖励军功。反观那虎狼秦国,一直能用田宅去激励军民浴血奋战。

秦国军功爵制的根基是普遍授田制,每户无爵平民都有百亩授田和九亩之宅,军功益田也是在此基础上逐级增加田宅。注意:秦国的亩是240步的大亩,而不是六国通用的100步的小亩。秦民的实际基础授田面积和宅基地都比六国大得多,他们怎能不乐于杀敌报国?

反观魏国,大贵族的私地动不得,武卒的田宅也动不得,唯一能牺牲的只有庶民的田产。早在魏惠王被齐秦赵围攻时,孟夫子就建言“民有恒产则有恒心”。所谓“恒产”不过是百亩授田和五亩之宅而已。可惜魏国早就做不到这点了。民无恒产也无恒心,打了胜仗也得不到厚赏,又怎能恢复昔日的战心?

由于没有足够的激励手段,魏军很难严格按照旧制从全国选募新的武卒,考核只能放水。随着武卒阶层固化为大地主,奋击、苍头未必能保证家家都有百亩之田和五亩之宅。武士部队补充兵员的方式恐怕早就不再是选募良才了,而是重新滑向类似春秋齐国士农乡的旧体制,即武卒家族世代出人到武士部队服役。尽管富裕的武卒家族理论上有更多资源去培养一名超级战士,但魏国上下早就失去了奋勇立功的精神,难以跟每战必尽全力争取军功爵的秦人相抗衡。

公孙喜并非不知魏国弊政,但朝野早已无人敢于再次变法。即使李悝、吴起两大改革家复生,恐怕照样在朝中寸步难行。公孙喜自己也是占有无数良田的大贵族,舍不得放弃巨万家财。没人想真正改变现状,只是借助合纵连横斡旋,捞一点儿是一点儿,不再考虑如何与群雄争霸天下。

眼前的这批武卒中,能拉得动十二石弩的人,能在半天内全副武装奔袭百里的人,真的超过了半数吗?公孙喜满腹狐疑。不过,比起武卒的实际训练水平问题,联军的车骑战力不足更让他头痛。

表:汉初《二年律令》继承的秦军功授田标准

联军兵力是秦军的两倍有余,但车骑数量不多,还被打得没脾气。自从丢失了上郡与河西地,魏军车骑部队的规模严重缩水,也不再有上郡骑士那样的优质兵源。魏国的武士、苍头、奋击、厮徒,现役的加预备役的号称有70万,战车却只有600乘,骑兵仅仅5000。

秦国马政冠绝诸侯,秦马之良非六国能敌,秦师的千乘万骑直教列国胆寒。唯有赵武灵王在世时训练的胡服骑兵堪与之一战。魏韩之师以重装步兵为特色,车骑一向较弱,在对秦战事中屡屡吃亏。《六韬·均兵》曰:“夫车骑者,军之武兵也。十乘败千人,百乘败万人;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此其大数也。”白起部秦军的车骑数量虽不到千乘万骑,但也足以影响战局。

车骑利平原,步兵利险阻。联军若是开出伊阙塞,24万大军倒是可以充分展开。但宽阔的河谷平原更利于秦军车骑前驱旁驰,魏韩车骑和步兵都难以抗衡。高都的陷落已经证明了这点。

这正是公孙喜与众将都不愿走出伊阙塞的一个主要原因。即使总兵力有二打一的优势,他也不想在开阔地形上正面对抗秦军车骑。三年战争中,联军取胜最终是靠消耗战硬生生拖垮了秦国高层的意志。况且就算有齐军在,也要打整整3年才赢。此回没有齐技击做主心骨,魏韩之师跟秦军交手,结果难料。

不利因素已明,兵力优势很明朗,剩下的问题还是想对策。窝冬期总会过去,春天一到就是两军决胜负之时。

公孙喜寻思着,战事总不能无限僵持下去。天知道秦相魏冉会施展什么外交手段,让魏韩陷入再次孤立局势。届时秦国大兵杀来,或者联合其他诸侯出兵,24万联军就不得不两线作战了。战败的风险一下子翻了好几倍。必须在开春之后、秦国援兵到来之前击败白起。

这仗该怎么打呢?公孙喜召集众将议事,还是讨论不出满意的结果。

来自韩三川郡的军吏们畏敌如虎,老是长秦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其他韩军将尉也主张继续凭借伊阙险阻对峙,耗到诸侯生变、秦人退兵。韩国习惯了依附强国,促成大国混战,以便自己从中抽身,甚至险中求利。

公孙喜有些恼火。要不是为了帮韩人夺回新城,魏国何苦派那么多甲士出来搅这趟浑水呢?韩人此次促成合纵,却不肯做联军主将,看来又是想让魏人多流血,自己回头见势不妙就再次向秦人屈膝。

韩人靠不住,魏军众将呢?也指望不上。他们和公孙喜一样看穿了韩人的小心思,心中也打着各自的算盘。

魏国迁都大梁前的首都是河东的安邑,河东郡兵有魏国资历最老的武卒部队,但河东魏将不想用掉宝贵的武士,因为秦人一贯把河东当成重点进攻目标,不能不保留一支精锐。河内兵与韩赵多次交手,防守还不错,但没有战绩表明他们的攻击力够强。河内远离秦地,源自这里的魏将对韩人更加警惕,也不想当先锋。魏军众将总体上的态度也是消极避战,除非……由韩军作为先锋。

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正兵先与敌军正面交战,吸引敌军主力的注意力,奇兵看准机会突袭敌军的薄弱环节。由韩军担任正兵,魏军来担任奇兵,也是一种协同方法。

公孙喜确实有这个打算。别看韩国老是被秦楚等强国打得俯首称臣,人家还是有优点的。

韩国盛产强弓劲弩,剑戟锋利,铠甲精良,一度被时人称为“劲韩”。苏秦称:“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他说的韩卒指的是韩军中的重装步兵甲士,跟魏武卒的技战术特点相近,怎么看都适合代替素质下降的魏武卒做先锋。难怪白起事后指出:“魏恃韩之锐,欲推以为锋。”

但是在场的韩将纷纷反对这个意见。因为按照战国军队的打法,先锋部队干的是啃硬骨头的活儿,伤亡比较大。韩兵本来就比魏兵少,死不起,伤不起。

既然谁也不肯先出击,还有一个办法是分兵。韩军继续跟白起在伊阙周旋,魏军仗着人多势众去攻打宜阳。假如白起来救援宜阳,就必须先率部撤回新城,再走官道大路去宜阳。如此一来,韩军可趁势出塞尾随追击,而魏军可选择新城至宜阳的山地设伏。假如白起不救宜阳,那么魏军就全力攻克宜阳,切断白起回关中的退路。

应该说,这种情况对白起是最不利的,但众将依然认为不妥。韩将们害怕落单,担心在魏军攻克宜阳之前韩军就被白起消灭。魏将们则担心分兵后韩人会为自保而撤出阵地(确有先例),导致魏军后路被抄。而且情报表明,宜阳秦兵严阵以待,联军未必啃得动。两军对彼此的战斗力和战术纪律都缺乏信心,于是分兵方案不了了之。

战况顺利时争先恐后,形势难料时同床异梦,一直是多国联合作战的痼疾。魏国兵法家尉缭子批评道:国家遇到边患时,用贵重的宝物做礼品,送爱子去他国做人质,以割让土地为条件,向诸侯借兵,各国名义上出兵十万,实际上只有几万人,而且列国君主都会告诫其将帅,不要先于盟国战斗……毫无疑问,这样的友军根本靠不住。直到与白起同为武庙十哲之一的乐毅出场,才出色地解决了这个兵家难题。至于此前孟尝君发动的三年战争之所以能赢,靠的是超级大国的强大话语权,弱国不敢有情绪。韩魏两国联盟的情况不同,难兄难弟,实力旗鼓相当,自然谁也不服谁。

联合作战本来就是为了追求1+1>2的效能。韩魏两军相互推诿,反而变成了1+1<1。公孙喜对此感到很为难,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于是联军迟迟没有制订出可行的方案,只是继续以拖待变。

魏韩众将还不知道,就在大家多次议而不决的时候,混入军营的秦国间谍已经把情报送到了白起的手上。

伊阙地利藏隐患,秦军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良机

魏韩联军对秦军底细了解不透,秦军却早早掌握了敌军动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起获得的情报越来越完整,对敌军高层将帅不和的情况了若指掌,战场几乎对秦军单向透明。他决心打一场歼灭战,尽可能地消灭魏韩锐师,终结这场长达5年的纵横大战。

在过去的秦军战史中,伊阙之战这种在客场以寡击众的情形并不多。击退敌军已经不易,组织歼灭战更是难上加难。组织歼灭战有5大难点:

第一,选择合适的决战地点;

第二,选择最佳的进攻时机;

第三,选择合适的首战打击目标;

第四,完成对敌军的分割包围;

第五,快速吃掉被围的敌军。

洛水北岸的河南(周赧王的西周王城)与洛阳、巩(东周君所在地)等大都城都是魏韩联军的后援基地。联军还在伊阙山地布下重兵。伊阙两侧是山脉与丘陵,以当时的森林覆盖率,很多今天的道路还没打通,几乎只能走伊阙山谷的官道。战况迫在眉睫,白起没有选择交战时间的自由。找不到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想要出奇制胜,唯有以意外的方式进攻了。韩魏联军人多势众,秦军必须设法使其分散,才能创造战机吃掉其一部。白起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又一个方案。

恰在此时,间谍传来情报说,魏韩两军高层正在为谁打头阵争执不下。白起决定在韩魏将帅失和时率先发动攻击。但选择哪里做决战地点,先打魏军还是先打韩军,这些问题还需审慎思量。

他的目光顺着伊河流向移到了伊阙山和洛阳之间的空地。战国地图的画工很粗糙,不像现代军事地图那样清楚地标注了各种地形和障碍物。但白起知道,那里是伊河、洛河和伊阙山夹出来的大平原,分布着十几万魏军的营垒……

一转眼,秦昭王十四年的立春就到了。如果不打仗,白起可能要跟着秦王和其他大臣一同去咸阳东郊进行迎春典礼,没被征发的材士则会在本县田官的监督下整理农田的封疆。

春风渐渐吹融了两岸的冰雪,伊河开始解冻,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飞。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万物复苏,流露出勃勃生机。两军营垒的气氛却越发令人窒息。

魏军驻扎时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军各有划定的营垒。营垒四周设有行垣(围墙),万人之将、千人之将、伯长(百夫长)的营区均以沟洫为分界。各部兵马都不得越过自己营区进入其他营区。每个百人队的营地只允许本部士兵进出,如有其他百人队的士兵闯入,伯长有权处罚,不处罚则伯长会被问罪。营内的道路纵横交错,每隔120步就立一个“府柱”(做路标的旗杆)。斥兵间谍可以通过府柱的数量来算出营垒的距离和营内可容纳的人数。假如没有将吏颁发的符节,士兵不得通行。那些砍柴割草喂马的厮徒杂役,也必须排成行伍,否则不能通行。如果发现军吏无符节,以及士兵不属于某个伍,就会被守卫营门的士兵处罚。这些都是魏国军事家从血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反间谍措施。

联军主帅公孙喜先后巡视了五军营垒的防务,不敢有半点儿马虎,唯恐给秦兵留下可乘之机。

魏前军的营垒挨着韩军阵地,共同把守着伊阙山谷北出口(今洛阳龙门村一带)。交通要道和谷口都用战车拦住,高高地竖起旗帜。魏左军控制着伊河沿岸,右军靠着伊阙山,分兵把守敌人可能攀登之处和路口。后军保护整个联军的后路,辎重车队往返于洛阳。中军居中策应各军,大将的幕府就设在中军营。

按照魏军传统,各军会在大军之外广设候望侦察用的亭障,各亭障相去三五里。五军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洛阳到伊阙之间的方圆七十余里都在魏军的控制之下。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但公孙喜再次远望秦军营垒时,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不仅熟悉魏军的安营之法,对秦人的营军之术也有所关注。

岳麓书院秦简《数》中有道算术题名叫“营军之术”,讲的是秦军安营扎寨时计算营垒战阵广袤面积的方法。秦代算术题往往具备场景化、实用化的特点,以便基层文法吏能熟练掌握政务技能。营军之术应该是秦国军吏的必考题。

战国秦军的军营通常分为左、右垒,二垒各设营门,守卫营门的值班战斗部队分别叫“左和”“右和”。左、右和的士兵,甲胄全身、弓弩持满。营内的士兵除了日常操练和准备出战之外,一般处于解甲弛弩状态。当敌军突然杀入营内时,各军根本来不及武装结阵。所以,左和与右和的士兵必须死守营门,为全军转入战斗状态争取时间。

根据许道胜、李薇、孙思旺等秦史专家整理的信息,1万秦军扎营,左垒和右垒通常是各驻5000兵马,左、右和各设1200人,二垒内部各留3800人。这3800人会分为10个等份,然后按照三步、四步、五步置一戟(代指士兵)的规格来乘以380人,就可得出营垒南北长度(袤)有多少。战国是三百步一里,按照三步置一戟的规格,则万人的军营“袤”长三里又二百四十步。

◎岳麓秦简“营军之术”算法释义图

假如白起是按照万人一军、三步置一戟的标准来扎营,那么十余万秦军的营垒至少会绵延三四十里,相当于从高都邑一直延伸到新城城郊。考虑到秦军以高都城做基地,又分兵若干驻扎伊河东岸,城外的军营会少设一些,实际覆盖面积可能在方圆二十里左右。但不管怎样,伊阙塞以南到新城都被秦军牢牢掌握。

公孙喜很清楚,秦军无论是万人一营还是数万人一营,营门规格就那么大,左、右和都可能只设1200名守军(恰好是秦部曲制的3个“部”),无法确切了解营内的真实兵力。再加上秦人喜欢把营垒修成坚壁,对道路关卡的盘查极严,联军斥候就更加难以打探内中虚实了。

在双方对峙时,秦军的战备始终没有松懈。近来士兵操练次数有所增加,喊杀声响彻河谷,轻车锐骑也时不时出营来回驰骋、耀武扬威。离敌营最近的韩军一直高度紧张,生怕秦军是以假演练掩饰真突袭。

魏军和秦军中间隔着韩军,魏军士兵们自以为高枕无忧,纪律就比韩卒松散得多。但身为主帅的公孙喜不敢放松警惕,还是让斥候密切注意秦营的旗帜、灯火、鼓声有何变化,以及是否有鸟群盘旋于营垒之上,借此判断秦军主力是否仍在此处。他相信坚持这样做,联军即使打不赢,至少也立于不败之地。殊不知,敌将白起对战场形势的解读能力出类拔萃,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隐患。

首先,伊阙的地理形势并不利于韩魏二军协同作战。

伊阙山谷仅长数里,被滔滔伊河从中劈成东西两岸。东岸山谷北出口在今郜庄村一带,往北是开阔的平原,距此最近的韩国缑氏县在七八十里外;东岸山谷南出口在今草店乾元寺一带,通道不在伊河边上,而是夹于山间。西岸山谷虽然不如东岸宽阔,却是通往洛阳的主要通道,山谷南出口挨着今魏湾村,北出口连着今龙门村。除了这条主干道外,伊阙山往东或往西数百里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与丘陵。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很多今天的公路还不存在。

战国时的伊阙山谷通道,可能比后来经过历朝整修的官道更窄。联军无法在山谷中屯太多兵。根据洛阳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在2015年4月9日发布的公告,位于伊阙山地的龙门石窟景区日最大承载量为7.9万人次,景区在整个2015年“十一”黄金周共接待了28.27万人次游客。景区单日最大承载量可以作为当地人口容纳能力的参考值。但军队扎营不同于游客往返,需要留出相当大的活动空间。比照秦国营军之术,伊阙山谷两岸大约只能容纳两个万人军营,远远装不下24万韩魏联军。

魏之河东、河内兵与韩之南阳兵南渡黄河后下洛阳,最佳集结地点在洛河以南、伊河西岸。韩三川郡兵是从南边退至伊阙,位置处于联军最南面。韩之成皋、荥阳驻军从东边进入洛阳盆地,再渡过伊河与其他兵马会师。由于魏军主要从北来,韩军大多从东来(一部从南来),自然地形成了“魏军在后,韩军在前”的格局。

前面提到伊阙山谷内大约只有不超过3万韩军分别镇守两岸。为了缩短后勤补给线,大部分韩军和魏军都会选择以西岸的龙门镇为中心设置营垒,以便更快捷地获取周援。

假如秦军进攻伊阙塞,无论打西岸还是东岸,首当其冲的都是韩军的一部分。魏军并不与秦军直接对峙。可惜伊阙山谷狭长,24万联军只能轮流上阵,无法充分展开优势兵力。魏韩联军无法两路同时出击,剩下的选择唯有让一军先出击,另一军随后扩大战果。更不利的是,山谷内只容得下数万兵马展开。就连韩军也只能依次投入部队参战,无法全力出击。魏军想要插手的话,还得让韩军先闪出一条路来。这便是山谷战的麻烦之处。

如果作为守方,韩军可以从容应战,以少抗多,慢慢跟秦人耗。然而,这次韩魏联军原本是人多势众的攻方,由于无法找到能发挥数量优势的进攻路线,反而变得被动。想当初,联军若能早早分兵控制住高都邑,就能与伊阙塞形成掎角之势,两军也有更开阔的活动空间来打配合,让秦军顾此失彼。可惜被白起抢了先手,失去先机。而且,正因为伊阙地形不利于多线攻击,魏韩两军的矛盾才很快激化。

其次,联军兵多却处于战场内线,秦军兵少却掌握了战场外线。

在战场之上,处于内线的军队没有太多腾挪的余地,容易被包围;处于外线的军队有更大的回旋余地,能选择更多的进攻路线。通常而言,进攻方多在外线,而防守方多在内线。单看伊阙战场,秦军算是处于内线的防守方,联军是处于外线的进攻方。可是,当我们结合三将拔三城后形成的战略布局来看,就会发现秦国势力在整个河外战场上反而处于外线。

由于疆土相邻,魏韩联军控制了洛阳盆地的北、东两个方向的通道。秦国则控制了西、南两个方向的通道。西之宜阳与南之新城恰好对伊阙塞形成了一个半包围架势。这意味着秦军实际上,可以从两个方向进攻联军,可以通过大范围转移来变换进攻方向。

白起若是率军秘密离开伊阙,先转移到宜阳东郊,再顺着洛河迂回到联军身后,行军全程都在秦国境内——主场作战,畅通无阻,利于隐蔽。反观魏韩联军,虽然人多势众,却是被夹在内线的客军,无法通过转移来迂回到秦军的侧后。

理论上,韩军要是能再派数万兵马出嵩山攻打新城的东郊,秦军就首尾难顾了。或者,韩军留下数万人马坚守伊阙塞牵制秦军,大部队和魏军一起秘密向轩辕关转移,进入嵩山后西行至新城,抄了白起的后路。这种以迂为直的奇袭,倒是跟白起的作战思路如出一辙。

但韩王君臣没胆子也没能力实现这两个构想。因为韩国处在四战之地,对各个方向的诸侯都要保持足够的戒备。韩国原本就已经兵力紧张,再加上襄城秦军一直威胁着韩南边境,让韩军不敢不重兵戒备,根本抽不出多余的人手。至于借道给魏军,更是不能考虑的选项。

魏军比韩军人多,若是借道进入嵩山地区的话,后勤补给就得从韩国出。多一笔钱粮开支事小,关键是魏军进嵩山后,万一突然单独跟秦军媾和,转而进攻韩国腹地,那韩王君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韩国抗秦归抗秦,对魏国也抱有一丝戒心。毕竟,两国长期以来在结盟、交锋、争相事秦之间反复调整,只是最近处于外交蜜月期,明年是敌是友还不敢断言。

韩人这种心态恰恰让魏人缺乏安全感。两军互相掣肘,既不敢以正兵合战,又提防着对方像当年修鱼之战时那样临阵逃脱。于是整个联军都动弹不得。所以,白起实际上只用专心对付伊阙山谷方向的敌军。而公孙喜既戒备秦军,又猜忌韩军,还得盯着宜阳方向的动静。这一出一入,双方的胜算此消彼长。

最后,白起发现伊阙山谷到洛阳之间的大平原隐藏着一个理想的战场。

伊阙地形限制了魏韩联军的进攻手段,秦国在河外的战略布局让秦军具备了迂回敌后的交通条件,但光是这些有利条件还不足以让白起完成打歼灭战的构想。因为兵力上的差距依然客观存在。以少胜多的击溃战不乏其例,但以寡破众的歼灭战还找不到几个先例。

若是换成其他将帅,可能会先设法分散敌军的兵力,再逐个吃掉。公孙喜应该也想到了这点,故而没在魏韩失和时贸然分兵。他以为白起不敢强攻,即使强攻也只是变成秦韩拼恶仗、魏军坐收渔利的局面。完全没想过自己在白起眼中已经形同瓮中之鳖。

出了伊阙山谷,山势突然折向西北,伊河则开始往东北折,山水之间夹出了一个倒三角形平原。这个大平原从伊河西岸的龙门山一直向西北延伸到今洛阳龙门站附近,属于今洛阳市龙门镇地区,龙门镇面积为41.3平方公里,是个能容纳20多万大军厮杀的战场。魏军主力就在这片土地上,保护着联军的后勤补给线。

这片左依山右傍水的倒三角形平原,从南往北打是易守难攻,从北往南打则是易攻难守。若是能从北面广阔的平原发动宽正面的多点攻击,秦军就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轻车锐骑的冲击力,切断24万联军的后勤补给线,将其逼向伊阙山谷。魏军处于倒三角形的中部,若是被北面来敌压迫到倒三角的顶角(即龙门村一带),十几万大军的回旋余地会越来越小。南边的伊阙山谷已经被韩军填满,即使人挤人也塞不了七八万,秦兵又封死了山谷南出口。西边的山地丘陵没多少让大兵团突围的出口,东边的伊河成为天然屏障,浮桥和船只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十几万兵马全部运到对岸。

也就是说,秦军并不需要十倍于敌的兵力来构建包围圈。只要锁死伊阙山谷两岸的南出口,控制住倒三角形平原的底部(今洛阳市的南刘村、杜村、槐树湾村、八里堂村一带),并分兵从北面攻占伊河以东的今郜庄村一带,截断东岸敌军的逃亡路线,就能把魏韩联军团团围住。

决战的地点选好了,首要打击目标也随之确定。

从秦军的视角来看,韩军拦在眼前,魏军躲在后面,秦军要打魏军的话,必须先跨过韩军的阵营。魏军上下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主帅公孙喜。他没能说服韩将先出击,却认定就算韩军不愿当先锋,也不得不先挨秦军的拳头。公孙喜相信魏军是安全的,让韩人跟秦人死磕吧,重复当年齐国在马陵之战中趁韩魏两败俱伤再插刀的套路。

十几万魏军抱着等胜利的心态来看待秦韩交锋,警惕性不足,自然会露出不少破绽。比起猛攻紧张兮兮的韩军,袭击麻痹大意的魏军显然胜算更大。只要魏军败了,韩军就会丧失斗志。

当然,这并非白起先打魏军的唯一原因。奇袭也要遵守战争基本法,时机、地形、兵力、战术缺一环都不行。白起权衡利弊后,依然认为先打魏军是取胜的关键。现在问题来了,秦军主力怎样才能避开韩魏联军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穿插到魏军的后方?如果做不到,秦军将满盘皆输。

兵行诡道故布疑阵,战场重心悄然转移

伊阙之战的详细经过已经失载。我们只好通过先秦时代的各种相关军事、政治、文化、地理知识来尝试还原战争的过程。虽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精确,但有助于诸君更好地了解战国军事的时代风貌。以下是具体的战情推演。

枯燥乏味的相持状态终于在这一天被打破。秦兵大举涌出高都城和各个壁垒,铁蹄铮铮,战鼓雷鸣,旌旗翻飞,迅速而整齐地排成一个个大小方阵。各部整队完毕,鼓声停息。这数以万计的大军不喧不噪,军纪严如铁,竟让春风也透着肃杀之气。

秦军以“强弩在前,铦戈在后”为特色(《战国策·燕策二·秦召燕王》),每个大方阵由若干百人队小方阵组成,方阵的最前排是只穿战袍而不披甲的弩兵,后面黑压压一片主要是手持长兵器的甲士。其他诸侯军队的作战习惯多为“长兵在前,强弩在后”。尽管秦军这套战法胜率极高,但不知为何饱尝败绩的六国军队还是坚持自己的传统。

公孙喜接到韩将的报告后下令准备迎敌,亲临一线督战。在对面远处,秦军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木台,木台上有几个人。公孙喜知道其中一位就是白起,白起旁边的人应该是秦王派的监军御史和国正监。

就在秦军布阵的同时,韩军也全面进入临战状态。勇力出众的士卒负责用长兵器刺杀敌人,善射的蹶张士负责射箭,其他士兵辅佐战斗。韩国有天下最有名的强弓劲弩,谿子、少府、时力、距来等兵器作坊制造的强弩号称能射到600步之外。这些弩显然不是单兵弩,数据有夸张的成分,但射程肯定远超过百步。

韩军蹶张士的战术是“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利用连续的强弩齐射来杀伤敌军。这种打法非常消耗箭矢,且秦弩的性能不输给韩弩。韩军每次在对射时能对抗一阵儿,但一到近战就不是秦军的对手了。

不过,眼下的情况对韩卒有利。《墨子·守城门》篇认为,如果进攻宽度不足150步(折合207.9米),对防守方有利,对进攻方不利。伊阙山谷本身不宽,秦军虽然能在山谷外的平原上列出延绵数里的大阵,但攻打要塞时真正能利用的进攻宽度不足150步。由于战场宽度限制,秦军只能以一“校”(2000人)兵马依次投入战斗,人多了展不开。每校实际接战的只是一“部”(400人)官兵,而且是每个百人队轮流出击。秦军每次进攻能投入的兵力不多,韩之弩阵可以利用山谷地形做密集射击。

秦军数次挑战,韩军却玩老虎不出洞。既然野战打不了,只能强攻要塞。

只见秦军战阵的后方烟尘大起,传令的兵车和骑兵往返于各个方阵。凭公孙喜对秦人的了解,这是他们即将发起进攻的预兆。处于防守第一线的韩卒不禁握紧手中的戟弩,极力平息狂跳的心。

战鼓再次擂响,秦军进至一箭之地,轻装弩兵迅速列成三排横队的弩阵。韩将急忙下令全军把大楯排在一起,士兵们刚把身子藏进大楯后,第一波箭雨已落地。有些腿没收好的士兵不慎中箭,鲜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叫,周围的韩卒听得心烦意乱。

韩将本想趁着秦兵装箭的间隙组织一次齐射还击,但秦弩兵配有持箙(装箭矢的弓箭袋)士兵辅助,三排横队更发更止,射得韩军蹶张士抬不起头。韩将找不到机会,只好先按捺住挥舞令旗的冲动。

在强弩的掩护下,秦军攻城部队顺利地填平壕沟,扫清蒺藜,靠近关城下,搭起云梯。此时秦军弩阵停止齐射以免误伤,士兵们开始呐喊着爬梯攻城。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戴着头盔,左手持盾,右手持1.4米的短戈或1米左右的长剑,随后的甲士持2.88米的长戟或3米多的长矛,云梯之下还有弓弩手做精准的掩护射击。

韩军将士的抵抗异常激烈。参加过三年函谷之役的老兵经验丰富,他们在刺击爬云梯冲锋的秦甲士时很注意躲避秦弩兵的流矢,持弩还击时也是快射快躲,无论是否命中都绝不恋战。新兵的表现就糟糕得多了,他们不是害怕得拿不起武器,就是只顾杀敌而不顾自我保护。一名年轻的蹶张士想狙杀城下的一个秦军伍长,但在探出身子瞄准时太过专注,停留时间稍多片刻,就被秦人的三棱箭头贯穿了喉咙……

就在西岸主战场激战正酣时,秦军又分兵袭击东岸的韩军壁垒。两军在数里长的山谷中杀得天昏地暗。这一仗打下来,韩卒伤亡不少,不过也击退了秦兵对西东两岸的首波进攻。

韩将抓紧时间换下伤兵,抽调锐卒加强防御。公孙喜派人送来各种物资,但丝毫没有派魏军接防的意思。在战斗间隙,秦兵埋锅造饭,升起无数炊烟。城头上的韩卒每人平时定额携带二斗干饭,还有专门的士兵负责给他们送热饭。饱餐之后,负责攻关的秦军校尉又换了一“部”人马进攻。双方战至暮色降临,秦军毫无进展,只得收兵回营。

韩军采取3000人为一屯的策略,把数万人分为几十个屯。各屯轮番出战,已经战斗过的屯回到营地休整补充,直到打败敌军为止。韩军每屯据险而守,对抗秦军以校为单位的进攻,只要尚存斗志就能靠消耗战死死守住伊阙塞。

接下来数日,秦军又发动了几次进攻,未能突破韩军防线。秦军数次挑战,韩军闭门不出。双方各有伤亡,战况再度陷入僵局。

联军斥候悄悄溜出要塞侦察,打听到的消息是白起对众将下了死命令,不攻破伊阙死不旋踵。从白天的炊烟和夜晚的火堆来判断,秦兵的数量确实有增无减。尽管秦人只能以校为单位轮流进攻,但关城下聚集的旌旗越来越多,一望无际的战阵后方总是烟尘滚滚,不知来了几多人。左右是摆出一副要重兵死磕的样子。

这段时间的战斗让两军逐渐熟悉了对方的套路。魏韩众将在紧张中又有一丝窃喜。他们心想,白起到底是年轻气盛,只是打了几场胜仗就狂得没边,妄想强行打通伊阙塞。这种一杀红眼就蛮干的猛将不足为惧,只要耐心周旋继续消耗对手的实力和士气,联军迟早能抓住秦军师老兵疲的机会打反击。

无论是韩军众将还是联军主帅公孙喜,都相信战场的力量重心在这里。可惜他们不知道,此时对面木台上的秦将并非白起。真正的秦军主力早已暗中转移,正在朝宜阳方向急行军。

兵圣孙武的“诡道十二法”中有一条叫作“远而示之近”,意思是想要从远处进攻却装作要从近处进攻。这正是白起采用的计谋。

白起选择的战场是伊阙山以北的倒三角形大平原。直接突破伊阙塞北上是走直线,但经过试探性进攻后,他确信伊阙塞无法靠强攻拿下。周边是连绵山丘,那时候还没有龙门山以西的S243省道、穿越龙门山森林内部的S238省道和香山以东的G55二广高速。这三条交通干道在当时最多只是崎岖的山林小径,无法保障数万大军迅速且毫发无损地通过。如果想把大军投送到预定战场,唯一可选的路线是先南下至新城,再往西北走到宜阳东郊,然后从三川道东行至洛阳。

想当初,秦武王派丞相甘茂强攻宜阳5个多月,直接目标就是打通前往周天子王畿洛阳的通道。这条官道沿着洛河顺流而下,地势比伊阙道更加平坦宽阔,非常利于大兵团野战。白起心里明白,公孙喜作为沙场老将肯定也能想到这点。

公孙喜刚开始确实紧盯着宜阳的动向,生怕这里突然杀出一支秦军,威胁联军的粮道。魏韩联军需要戒备两个方向,白起只要集中对付一个方向。这点对同床异梦的联军不利。

即使拥有再多的兵力,也不能在各个方向平均分布兵力,否则很容易被敌军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想要打胜仗,就必须判断出战场的重心在哪里。所谓战场重心就是双方军队主力所在位置,可分为防御重心和进攻重心两大类。只要牢牢守住防御重心就能稳住整条防线,只要在进攻重心上取得突破就能赢得整个战局。假如弄不清敌军主力在哪儿,从什么方向来攻,就不得不分散兵力防守更多方向。将帅万一错判形势,被敌军以优势兵力打开突破口,离全线崩溃就不远了。

按照原定部署,韩军扼守伊阙山谷,魏军坐镇伊洛平原。魏军的主要警戒方向是西面三川道,但公孙喜在观察秦军最近的行动后,对敌情有了新的判断。他终于开始相信秦国叛臣吕礼的情报属实。

从咸阳到宜阳的距离大约折合战国873里,宜阳到新城的距离折合战国76里多,再加上新城到伊阙的路程,关中秦兵驰援伊阙要走差不多千里之遥。在古代,千里运粮本身会造成沉重的后勤压力。关中援兵迟迟不露面,看来秦国真的力空气虚了,凑不齐足以把10万大军投送到前线的粮食。

关中秦卒不出函谷,宜阳秦兵只守不攻,伊阙方向的秦兵却“日益增加”。显然,白起为了强行攻克伊阙塞,已经把秦国在河外地区的绝大部分兵马集中于此。换言之,秦国根本无力从三川道发动进攻,只能据宜阳守住白起的退路。公孙喜判断,防御重心只能是韩军把守的南线,联军主力应该集中部署在此。

伊阙山谷地势险要,又有韩军做屏障,只要韩人不倒戈就难以被正面突破。韩军做了肉盾跟“秦军主力”拼消耗,而宜阳秦兵不敢贸然出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魏军主力是基本安全的。公孙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完全在白起的意料之中。

白起派兵佯攻伊阙塞,故意在后阵制造烟雾,增加造饭时的炊烟和夜晚的篝火,目的只有一个——让敌军误以为这里是秦军主攻方向,并且误以为他是个年轻气盛、骄傲轻敌的莽夫。

他故布疑阵,留下2万左右兵马继续佯攻,自己率领8万余主力军长途奔袭。他借鉴城濮之战中晋国下军将栾枝以战车拖着干柴制造烟雾的办法,让敌将无法看清秦军的虚实,借此暗中逐批转移兵力。在烟雾和夜色的交替掩护下,秦军主力成功地金蝉脱壳。

在战国时期,步兵上升为军队的主力兵种,战术也变得更加机动灵活、丰富多样。白起对古代中国军事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让歼灭战真正成为一个成熟的战术体系。他这次采用的是正面牵制和迂回包抄相结合的歼灭战法。如果套用后世军事家的理论,就是卷击式合围。

兵家早有“以正合,以奇胜”的格言,以及“正面牵制+迂回包抄”的战例。不同的是,大多数名将的“奇兵”数量远少于“正兵”,白起却是以绝大部分兵力为“奇兵”,只以少量军队利用疑阵充做“正兵”。这个战术革新超出了当时各国名将(包括秦国其他将军)的认知范围,让所有对手都猝不及防。

越是出奇制胜的战术设想,越是具有高风险。秦军实现作战意图的关键有两点:

第一,疑兵必须逼真,否则无法成功骗过韩将魏帅。公孙喜一旦识破诡计,把重兵部署在三川道上,白起的奇袭就会变成缺乏胜算的强攻,正面交战还是处于数量劣势。韩军也会杀出要塞以优势兵力包围数万疑兵,进而直逼新城。到那时,秦军就进退维谷了。

第二,秦军主力的大范围转移必须同时做到隐秘和快速。做到隐秘不难,这段路已经被秦军全线戒严,但急行军存在风险。因为部队连续急行军后会很疲劳,无法在到达战场后马上进行高度依赖体力的古典式战斗。

《孙子兵法·军争》曰:“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卅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春秋军队的行军常速是每天30里,走完这个路程就扎营休息,故而又把30里折算为“舍”。晋文公在城濮之战中“退避三舍”,就是后撤了90里。这个速度跟车战时代的军队机动性较差有关。行军速度超过每天30里的话,就会打乱军队的正常节奏。

不过,战国军队的行军能力大大增加。《尉缭子·攻权》曰:“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战国的1里大约415米,日行百里约折合今83里。国内各地兵马在敌国边境集结,千里路程限期10天赶到,百里路程限期1天赶到。由此可见,日行百里已经成为战国兵法的通例。但这只是单纯的集结速度要求,不考虑沿途交战对行军造成的迟滞。

白起选择的行军路线,相当于是多绕了一百余里的大圈。按照《尉缭子》的要求,走一天多就够了。按照魏武卒的体能考核标准,一昼就能跑到。考虑到白起要组织一场歼灭战,光是轻锐奇袭还不足以完成任务。尽管行军肯定是分批次先后出发,但他肯定要等全军到达指定位置后再行动。秦军主力从金蝉脱壳到急行军到魏军以西数十里外,不会只用一天,但应该是在数日内完成转移。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公孙喜越有可能识破秦军疑兵的伪装,让整个作战计划落空。

秦军主力秘密进行大范围转移是整个伊阙之战中最危险的阶段。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会让白起前功尽弃。幸运的是,秦军各部完美地执行了他的指令,所有的奇袭部队都按时在指定地点完成集结。秦军的进攻重心恰好是魏军的防御薄弱环节。

如血残阳像往常一样落下,壮丽的龙门山色让人不禁想忘却天下纷争。操练完毕的魏军士兵在暮色中回营,脸上写满了疲惫。今夜注定不得平静,无数人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写……

秦锐士夜袭敌军连营,公孙喜竭力收拢败兵

前行的秦斥兵清除了三川道沿途的小股魏军斥候,审讯出不少军情,再加上混入敌营的间谍传来的消息,白起对魏军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魏军五大营分布在伊阙山与洛河之间方圆七十余里的范围内,有足够的缝隙供秦军打穿插。秦军主力的数量不足10万,跟分散驻扎的魏军相比,有以集击散的相对优势。但想要一口气吃掉十几万魏军,依然是不可能的。唯有精心挑选首攻对象,集中兵力先围歼其中一部,再逐个歼灭其他敌军,积小胜为大胜,才能实现圆满的歼灭战。

白起的作战计划是通过夜袭切断联军的粮道,以多打少迅速消灭魏后军,并分兵袭击魏右军、左军、中军三营,使其无法相互支援。他要在方圆三四十里的地域上同时发动多点攻击,让敌军因不明虚实而恐慌,无法有效组织反击。

组织夜袭并不容易。夜晚能见度低,军吏和士兵们不像白天那样可以清楚地看到旗帜信号,在行军途中可能不小心走错路,在交战时可能不小心自己人打自己人。必须事前约定明确的信号,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依次发动攻击,否则容易产生混乱。

在约定好信号、时间和进攻线路后,白起给全军各部分派任务。以轻车骁骑为主的穿插部队,先行穿插到魏军各营的结合部,切断各部敌军的联系。攻打各魏军营的主攻部队悄悄靠近敌营,一看到信号就动手。

各部秦军人衔枚,马裹蹄,偃旗息鼓,借着夜色的掩护,秘密向各个指定地点开进。几部秦军绕过伊阙山北麓后,迅速向东疾行,穿插至今洛阳市龙门镇和关林镇之间,然后又分头悄悄南下在魏右军营、左军营和中军营附近潜伏下来。白起亲自指挥进攻敌中军营的精锐部队,另派副将率领兵力最多的主力兵团沿着洛河向东北数十里外开进。那里有离西周王城河南最近的魏军后营,囤积了大量明天要运往魏韩各军营的粮草辎重。虽然公孙喜派兵加强了防御,但联军的后勤补给线拉得比较长,还是有不少空当。只要拔掉魏后军营,24万联军的粮道就断了,秦军可以获得数量惊人的给养和装备。再把联军封死在伊河与伊阙山之间,就形成了瓮中捉鳖的有利态势。如果奇袭魏中军营的部队能幸运地斩杀或俘虏联军主将公孙喜,魏军将直接全盘崩溃。

当然,一切的一切以本次夜袭能成功为前提。对于这点,白起信心十足。因为“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

由于缺乏详细的史料记载,我们无从得知秦锐士的选拔方式和作战方式。出土秦简的律令文书更多在讲基层政务,涉及的军制知识很零散。既然秦军以魏军为主要对手及学习对象,主持变法的商鞅又来自魏国,秦锐士的选拔考核方式很可能跟魏武卒类似,都是从全军严格选募。不过,从秦魏两国一边倒的交战记录来看,秦锐士的训练水平远高于魏武卒。

荀子认为秦锐士的战斗力源于“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的激励制度,即斩首5级就能役使5家民户。该细节透露了秦锐士的实际身份——有爵军吏。

据《商君书·境内篇》载,“能得爵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秦国的有爵人可以申请让无爵人做“庶子”(隶仆),一级爵位一名“庶子”。朝廷不起军役时,“庶子”每月为其大夫服役6天;若有军役,则“随而养之军”。而大夫恰恰是秦军功爵的第5级爵位,能拥有5个“庶子”,正好对应了“五甲首而隶五家”。

按照商鞅制定的军法,二级上造爵到四级不更爵都是“卒”。步兵未必个个有爵,但轻车和骑兵部队的士兵都是低爵起步。而军中伍长的秩级相当于郡县官府的斗食小吏。由此推断,爵至大夫的秦锐士并非普通的自耕农士卒,而是拥有5顷田、45亩宅基地以及5名隶仆的小土豪。无论在军中还是乡里,他们都不跟无爵或低爵士兵编进同一伍。

《吴子兵法·料敌》曰:“然则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其有工用五兵、材力健疾、志在吞敌者,必加其爵列,可以决胜。厚其父母妻子,劝赏畏罚,此坚陈之士,可与持久,能审料此,可以击倍。”

吴起认为军中必有能克敌制胜的虎贲之士和充当战阵骨干的坚阵之士,应该重用和优待这些出类拔萃的军人。无独有偶,战国兵法《六韬》也主张从军中选练冒刃、陷阵、勇锐、勇力、寇兵、死斗、敢死、励钝、必死、幸用、待命之士,把每种类型的战士聚为一“卒”。

秦锐士应该和魏武卒一样,被集中编成一“卒”(百人队),作为三军的选锋练锐集中使用。锐士卒的卒长秩级也许跟普通部队的卒长相同,但爵位应该高出不少。毕竟,锐士卒的士兵没有爵位低于不更爵的。

为了增强各军突击能力,白起打算由精选的轻车骁骑和步战锐士充当先锋,其他人马在先锋部队突入敌营后紧密跟进,迅速扩大战果。

战国兵法有丰富的车骑步协同战术,但车骑部队的编制较小。据《六韬·均兵》记载,轻车兵主要采用“五车一长,十车一吏,五十车一率,百车一将”的编制,骑兵则采用“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六韬》体现的主要是齐军的战术体系,但战国军队在车骑使用方面有极大的共性。秦末汉初的郎中骑兵屡屡斩虏齐军和项羽军的“骑将”,其实大多就是这种200骑的指挥官。秦军的骑千人与齐军骑将名称不同,但所部也是200骑。秦轻车兵的编制应该也与《六韬》中的军制大同小异。

别看战车是100车一将,骑兵是200骑一将,战国兵法倡导的车骑兵力配比却是“千乘万骑”,也就是一车十骑的组合方式。比如,赵国军事家李牧大破匈奴之战,投入了1300乘战车和1.3万名骑兵,比例还是1比10。对照车骑的基本编制,战国兵家应是把五个“骑将”与一个“车将”混编在一起。《六韬》中经常提到要把车骑部署为“鸟云之阵”。所谓鸟云之阵取鸟散云集之意,既可以“鸟散”为若干个车骑混编小兵群,又可以“云集”为千乘万骑的大兵团。

无论车骑数量的规模是大是小,都按照一车十骑的比例来混编。这是车骑并用时代的战法,在秦统一战争和楚汉相争时发展到巅峰,直到汉武帝时的军事家卫青彻底改革骑兵战术后才正式退出战场舞台。

由于史书失载,我们无从知晓秦军在伊阙之战中投入了多少战车和骑兵。当年吴起在河西大破秦师时动用了5万步兵、500乘战车和3000名骑兵,后来白起在长平之战中动用了至少5000名骑兵。伊阙之战的秦军骑兵数量应该在这个范围内,笔者个人倾向认为白起手中大约有3000骑和300乘战车。

秦军步兵采用部曲制,每个万人军团都是由五校人马组成的。白起的部署应该是让每个万人军团以一校为先锋,这一校2000名步兵与20乘战车、200骑协同作战。这个组合既符合一车十骑的比例,也对应了每乘战车配备100人的战国前期作战传统。20乘战车按“十车一吏”分为两个战车队,200骑也可以分为两个百骑队,保护步兵校的左右两翼。步兵校可以分解为20个卒百人队,其中包含若干个战斗力极强的锐士卒。

《六韬·均兵》曰:“夫车骑者,军之武兵也。十乘败千人,百乘败万人;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此其大数也。”按照这个战斗力换算公式,20乘战车和200骑总共可以击败4个敌军千人队,包含若干锐士百人队的2000名步兵至少能以半击倍。再加上出其不意的优势,一个车骑步混编的加强先锋校大致可以击败一个毫无防备的魏军万人兵团。而在加强先锋校后面,还跟着由若干个校组成的大部队……

魏军各大营和秦军营垒同样分为左右二垒,各设一个营门,营门外也设左和与右和。秦军以魏之后军营、右军营、中军营和左军营为夜袭目标,要进攻8个营门。也就是说,白起至少要编组8个加强先锋校。

魏后军营和中军营是主攻目标,前者得到了数万秦军悄悄包围的待遇,后者将要面对由白起亲自指挥的1万中尉军外加几校人马。秦军对魏右军营和左军营主要是牵制性攻击,实际上可能只投入1万兵力。因为组织夜袭的难度很高,少而精的兵马不容易走位混乱,更利于发挥战力。

各部秦军已经部署完毕,都在紧张地等待总攻的到来……

夜色正浓,值班守夜的魏军士兵披甲持戟,背着弩箙,排成行伍沿着营中纵横之道巡逻。每个百人队营区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旗帜的响声和火堆的噼啪声。大部分魏军官兵已经酣然入睡,卸下的甲胄放在一边,剑戟入鞘,弩弦也松弛下来,以免因使用过度而失去弹性。

他们从未想过白起会从一百多里外跑来打自己。他们刚才也许做了美梦,也许是噩梦。无论怎样,再睁眼,就是后人说的修罗地狱。

山河间猛然响起战鼓的回音,马蹄和车轮轰鸣如雷,喊杀声震耳欲聋。箭雨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地上躺着一片被扎成刺猬的东倒西歪的尸体。圆睁的眼死不瞑目,惊讶的表情诉说着生命的脆弱。阵亡者的时间停止了,但战斗者的时间才刚开始。

“有秦兵!有秦兵……”一名魏军哨兵刚放出警报,背上就插满了箭羽。

秦锐士勇猛无匹,在轻车骁骑的支援下迅速击溃了魏军左和与右和,突破左垒和右垒的营门。进攻左垒的锐士卒前行开道,为全军打开突破口。200骑化整为零,以十骑为一队,沿着敌营的纵横之道散开,四处点火。加强先锋校的步兵冲进敌营后,以部(400人)为单位分头攻击敌营各方向。进攻右垒的加强先锋校不甘落后,人人奋勇突击,力争先打到敌将的帐幕。

各营区的魏兵慌慌张张地披甲执戟,稀稀拉拉地冲出去迎战。但不少人刚出自己的营门就被来去如风的秦骑兵射杀。魏军骑兵和战车兵来不及上马乘车就遭到了攻击。有的人还在手忙脚乱地上弩弦,就被冲进营帐的秦兵割去了首级。

靠近军门的营区很快全盘崩溃,败兵四处逃散,把恐惧情绪传染给了后面的营区。不少魏兵狼狈逃窜,连武器都丢掉了。靠后的营区有不少魏军伯长集合好自己的部队,怒冲冲地救援前面的营区。但剽悍的秦锐士横冲直撞,魏武卒和奋击来不及列成百人战阵就被冲散。

秦军攻势虽猛,但魏军营垒规模大,就算被斩杀数千人也还有数万人马未服。魏军诸将逐渐从最初的混乱中冷静下来,组织兵马拼命从两个营门突围。冲出营门的魏军还没高兴太久,就遭遇了镇守外围的秦军各校,又是一番殊死厮杀。

就在两军打得你死我活时,白起接到了副将从数十里外派轻骑传来的阴符。是一尺之符,意为大胜克敌,魏后军营已插上了秦军的战旗。他派轻骑传令,让副将留下一部兵马看守缴获物资,同时分兵渡河向上游进军,击破东岸的韩军,其他人全部火速南下与自己会师。

由于魏军四大营是同时遭遇袭击,无法相互支援。魏后军的主体是厮徒,武士、苍头、奋击等战斗兵的比例不如其他四军高,战斗力最弱,在数万秦军的优势兵力围攻下很快被攻破。魏右军和左军遇袭后损失不小,但秦军投入兵力较少,且作战目标主要是牵制,还是有大量溃兵逃出。魏中军的战斗力最强,公孙喜身边有多个武士卒护卫,死战不退。两军激战良久,几十里外的魏前军赶来增援,掩护公孙喜逃离战场。白起重创敌中军,但未能俘获敌方大将。他没有冒险孤军深入追击,而是派兵增援攻打魏左军营和右军营的部队,尽可能多杀伤敌兵。围歼魏后军的大部队也不顾疲劳赶来支援,截住无数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缴获不少魏军旗鼓。

天亮了,秦军各部重新合兵一处,彻底封死了魏军北撤的退路。魏军丢四营,丧后军,其他各军受创不轻,只有前军的建制较为完整,损失大量后勤物资。伊阙山谷东岸的韩军被秦军从背后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有少数溃兵通过浮桥逃到了西岸韩军主力的营垒。

听完众将上报的军情后,公孙喜猛然意识到了联军的危险处境,不禁对白起的意图倒吸一口冷气。不过,他花了几天收拢完散兵后发现,魏军残部数量依然庞大,还能与秦军一战。只是众人遭此一劫,士气十分低落,无法马上组织兵力复仇。韩军不仅被南线的秦兵牵制,而且韩将听到魏军大败的消息后也心慌意乱,不堪大用。公孙喜只好下令各军先修筑坚壁,休养整顿几日再与秦军决一死战。

谁知白起根本不给他休整的机会,派出轻兵攻击正在进行土木作业的魏军士兵。

令魏武卒和韩劲卒难以招架的秦军轻兵战法

多年以后,在长平被分割包围的赵军锐师被秦军的轻兵战法打得只能坚壁而守,最终因粮草和救援彻底断绝而全军覆没。魏韩联军此时的处境大同小异,只是他们面对的秦兵要少得多。

年轻的秦将白起用不足对方一半的兵力,把剩下的将近20万联军彻底困住。伊阙山与伊河成了他的得力帮手,联军插翅难飞,只能血战突围。可是魏军还没从被敌军夜袭的阴影中恢复士气,就遭遇了新的打击。

秦军以轻兵战术轮番攻击被困的魏军。由几个“十车+百骑”组成的小兵群在敌阵外侧来回活动,伺机猎杀队形不整或冒进出击的敌军千人队。步兵则以卒百人队为单位,不断对魏阵发动试探性进攻,试图找出敌军的薄弱环节。

虽然每次秦军歼敌不多,但联军的兵力和意志正被不断削弱。魏韩两军组织精锐反击神出鬼没的秦军轻兵,却屡屡铩羽而归。公孙喜不得不哀叹,论小部队散兵战斗,六国之兵真不是秦人的对手。

早在商鞅变法之前,秦军就有深厚的散兵战术传统。吴起点评七国军阵的特点时指出“秦阵散而自斗”,即秦兵战斗队形松散且喜欢各自为战。

秦人的崛起之路异常艰苦,光是在诸戎的围攻下站稳脚跟就用了几百年。春秋诸戎不同于战国秦汉的诸胡,并非纯游牧民族,其经济形态是牧主农副的复合型,有着不输给中原诸夏的青铜器冶炼技术。这就是秦人最初的主要交战对象。

诸戎之师也使用战车,但多以“徒兵”(步兵)见长。春秋中后期的西戎可能已经有了骑兵,北方和中原的诸戎则以步兵为重。诸夏在平原上可以用车战对抗诸戎步兵,但在其他复杂地形上落于下风。为了对抗灵活机动的诸戎步兵,郑国组建了独立的徒兵部队,晋国在三军之外又特设被称为“三行”的步兵军团。秦国何时组建独立的步兵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秦军早期的步兵战术是在驱戎战争中发展起来的,必然要适应诸戎步兵的打法。戎师的战术纪律逊于诸夏之兵,战斗队形不严整但是散兵格斗颇有一套。秦与诸戎的交战环境多为险要山谷,更需要灵活性较强的步兵和骑兵。久而久之,秦步兵养成了“散而自斗”的作战传统。

早期秦军步兵最长脸的战例是秦晋韩原之战,三百步兵推锋争死,虏得敌国君主凯旋。

韩原之战充满了戏剧性。晋惠公贪利冒进,战车陷在烂泥中出不来。秦穆公见状与麾下果断出击,想俘虏晋惠公,不料反被增援的晋兵击伤包围。就在紧急关头,曾经受过秦穆公恩惠的300名岐下野人驰冒晋军。他们迅猛地从外面突破了晋军的包围圈,不仅救出秦穆公,还把晋惠公俘虏了。

这些野人是在战前临时请求随军出征的。春秋时的秦国常备军是由国人组成的“师”,打的是车战战术。国都外的“野人”只能以附属步兵的身份参与战斗,不被视为“师”的一部分,作战方式自然更偏向散兵步战。岐下三百野人不过是3个纯步兵的卒百人队,仅仅相当于晋军4乘(战车部队每乘也是100人,但战斗兵只有75人)。但他们以散兵突然袭击的战法让晋师很不适应。要知道,此时距离晋国军事家魏舒开发出第一个中原步兵战阵还有104年。

不过,晋文公称霸以后,晋军的技战术水平不断发展,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后来晋将魏舒“毁车为行”,改车阵为步兵战阵。魏舒方阵的出现标志着中原步兵战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诸戎步兵即使在最熟悉的山地战环境也遭到晋兵碾压。反观秦军,自从征服西戎十二国后,没有升级自己的步兵战术,打车战的能力又弱于晋师,故而长期被晋国压制。

在春秋晚期,东南的吴越先后称霸。两国最初不懂车战,而是根据本国地理环境特点大力发展步兵。晋楚为了对付彼此,分别派军事顾问教会吴越军队怎么打车战,但两国最令诸侯畏惧的依然是步兵。吴越铸剑技术是列国之冠,剑盾步兵横行江淮,连同时期的晋师都不敢直撄其锋(此时晋兵已有魏舒战阵)。

吴越步兵战术在春秋晚期最为先进,这又刺激中原诸侯加强发展步兵。此时恰逢春秋战国社会经济大转型,战车地位下降,步兵开始上升为军队主力。列强相互取长补短,吴越的剑盾步兵和晋国魏舒步兵方阵两大战术体系趋于融合,从而发展出新的战国步兵战术。

最先完成步兵战术革新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吴起时代的魏军。吴起做魏国西河守时能长期压制秦国,在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更先进的战术体系。秦阵散而自斗,魏军则有严整而精密的方阵配合,秦兵自然难以抗衡。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自从吴起去世后,长期客居魏国的秦献公及其子秦孝公努力富国强兵,逐渐扭转了战局。从秦献公东征到秦惠文王夺取上郡之地这几十年间,秦军的主要作战对象是魏国西河郡军。而韩国在秦魏河西争夺战中基本上站在魏国一方。秦献公、秦孝公、秦惠文王都先后与韩魏联军激战数次。总体来看,在秦惠文王后期与楚国大战前,秦军绝大多数战斗都是跟韩魏打的。毫不夸张地说,秦军的基本作战风格形成于与韩魏重甲步兵的长期战争。

当年名将吴起训练的魏武卒长期以来是秦国的噩梦。魏武卒是魏军精华,训练和装备成本很高。他们以三属之甲保护上身、髀部、胫部,远战以十二石弩制敌,近战以长戈短剑搏命,攻击力与防护力俱佳。韩国建军思路受魏国邻居影响很大,而且境内多有铁矿,冶铁业发达,故而韩卒也把坚甲、强弩、利剑作为精锐部队的标准配置。两国之间也时有摩擦,重甲步兵之间的较量又强化了这种追求重装备的作战风格。

对付重甲步卒的思路无外乎两条:一是组建同样风格的重甲步卒;二是大力发展攻击性武器。但前一条路明显不适合秦国。

秦魏恶斗在商鞅变法前就已经白热化。当时秦国比较穷,不像魏韩可以烧钱组建重装精兵。就算是商鞅变法后,富强的秦国在很长时间内还存在铁矿产地较少的先天不足,难以学韩国量产优质铁兵器。司马错灭巴蜀让秦国的铁矿储备大大增加,后来秦昭王派众将大举东征,夺取了韩楚的许多铁矿及兵工基地,才逐渐改变了这个不利因素。但那时秦军早已取得对韩魏的压倒性胜利,作战风格也自成一体,没有学习魏韩搞重甲步卒的必要。

事实上,秦国就是通过走第二条道路来克制魏韩重装甲士的。

秦国在兵器制造方面有自己的优势。先秦手工业名著《考工记》称“秦无庐”,又解释说“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庐”指的是矛戟等长兵器的柄。“秦无庐”指的是秦人家家户户都会做长兵器柄,而不仅仅是极少数工匠掌握此项技能。这意味着秦国长兵器的整体质量超出对手。

以长兵器铍为例,秦铍的铍头长32.2—35.55厘米,韩铍头仅有31.8厘米,魏铍头形制与赵铍头类似,长度在33厘米以上。在已出土的战国铍中,秦铍的铍头最长,再加上长柄工艺的加持,秦军长铍兵对列国有较为明显的装备优势。

战国散兵格斗以兼有戈矛功能的长戟为主。魏步兵长戟的形制是一丈二尺,战国中后期秦与三晋等北方诸侯的度量衡趋于统一,魏尺和秦尺一样也是23.1厘米(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社会基础),整个戟通长约2.77米。秦戟出土实物测量出来的通长大约是2.88米,这个数值相当于一丈二尺五寸去掉工艺误差和岁月的侵蚀。也就是说,秦戟普遍比魏戟长五寸。如果双方同归于尽,也是魏奋击被秦戟兵先刺穿。

此外,屈原悼念楚军阵亡将士的不朽诗篇《国殇》中有“带长剑兮挟秦弓”的说法,可见秦国制弓技术在战国也位居前列。弩生于弓,制弓技术是制弩技术的基础。从秦兵马俑坑出土的实物来看,秦弩的性能比战国弩更进一步,秦箭种类齐全,可满足车、步、骑各兵种远战及近战的要求。当然,兵马俑坑的兵器是战国晚期至秦朝的作品,在白起所处的时代可能还没发展到那么完善的程度。但秦国远射兵器并不逊于传说中名闻天下的韩弩。

除了弓弩本身的性能外,箭支配备数量也对战斗力有影响。据秦兵马俑考古资料显示:“(秦军)每箙中盛箭支数不定,据一号坑所见有114支、100支、72支等几种,但以100支为最多。”(王学理《解读秦俑:考古亲历者的视角》,第224页)相比之下,魏武卒“负服矢五十个”,每箙才50支箭,在持续对射中占不到便宜。

总之,在远射能力方面,秦军至少与韩军持平,两国应该都强于魏军。秦军长兵器优于韩魏。韩国铁剑虽利,但出土秦剑的性能表明秦国造剑技术并不是弱项。况且,西汉大臣晁错在《言兵事疏》中指出:“两阵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盾三不当一。”可见步兵在平原地形上打白刃战时,戟矛铍等长兵器才是格斗主力。

秦军有只穿战袍的轻装步兵(主要是弩兵),也有重装甲士(使用长短兵器和弩的都有)。从兵马俑的统计资料来看,“(秦军)矩阵中的建制步兵俑,重装者占72.7%”(王学理:《解读秦俑:考古亲历者的视角》,第93页),重装甲士占了大多数。但秦军重装甲士装备的是短襟甲衣,铠甲只到腹部,下半身装备与轻装步兵区别不大,基本没有保护大腿的髀裈和保护小腿的胫缴。这与从头到脚都被坚甲包裹的韩魏重装步兵存在鲜明差异。由此可知,秦军更重视发展攻击力与机动力,其重装甲士的灵活性大大优于敌军。这对强调灵活多变的散兵战斗非常有利。

单从兵器的角度说,双方的远战能力持平,在近战中秦军的长兵器足以克制韩魏的坚甲利兵。正因为如此,秦军才把强弩与长兵器组合作为自己的战术核心,用强大的远近攻击力来击破魏韩的防御。从岳麓秦简中的资料来看,秦军的卒百人队通常是按“戟十弩五箙三”来配备武器的,持弩者大约有28人(含军吏),持箙者约17人。这意味着秦军的远程火力不只有独立的弩兵队,就连每个步兵“卒”都兼具远战和近战能力,足以独立执行各种散兵作战任务。

自秦孝公求贤变法以来,秦军多次痛击魏军与韩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选择了符合自身国情的作战方式。所以到了战国中后期,“强弩在前,铦戈在后”是诸侯公认的秦军战法特征。

考古学家王学理先生指出:“开间的轻装战袍武士俑和第一、第十一两边洞的武士俑,计有362尊,占东五方俑总数的33.3%,而持有的弓弩镞矢数竟高达91.8%!其所用的长短兵器还只是同类兵器的19.16%!虽然一号坑后部未经发掘,但从探测和试掘知,西端廊间仍旧部署着执弓弩的横队战士。可见一号坑的前锋、后卫和左右翼的兵器是以弓弩为主的部署,表现了用远射程兵器装备的战斗队形具有攻、守兼备的战术性能。对于秦军说来,攻是第一位的。”(《解读秦俑:考古亲历者的视角》,第227页)

兵马俑一号坑出土实物表明,秦军这种作战风格一直延续到了秦始皇灭六国时。

除了武器装备因素外,分合多变的战术编制也是秦军发展轻兵战术的必要条件。秦国变法吸收了很多魏国的制度成果,但改革主持者商鞅并未直接照搬魏军编制,而是改良了秦军原有的编制。

魏军编制:5人为伍,设一名伍长;10人为什,设一名什长;25人为一卒,设一名卒长;4卒为一伯(百人队),设一名伯长;10个百人队组成千人队,设一名兵尉;10个千人队组成万人军团,设一名万人将。在万人将之上设左、右将军,各指挥若干个万人军团。征伐军中最高级别的战场指挥官是大将军。

这个编制部分保留了周军制的特点。《逸周书·武顺解》曰:“五五二十五,曰元卒。一卒居前曰开,一卒居后曰敦,左右一卒曰闾,四卒成卫曰伯。”西周军队以25人为一个“元卒”,4个卒为一个“伯”。不过,魏军在元卒之下和列国军队一样设有什伍,往上采用的是十进制编制。

秦军部曲制:5人为伍,设一名伍长;10人为什,设一名什长;50人为屯,设一名敦长;100人为卒,设一名卒长;2卒为一曲,设一名军候;2曲为一部,设一名部司马;5部为校,设一名校尉。校尉之上设有裨将军、左将军、右将军、上将军等指挥官。征伐军的规模大小取决于总共集结了多少个校、部、曲,或者由五校组成的万人军团。

两相对比,秦魏两军编制的共同点有3个:均以什伍为最基本的单位;都有百人队的编制(尽管名称不同);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实际上都由万人军团聚合而成。除此之外,两国军制差异很大。

韩军编制不详,但韩魏源出三晋,战术体系也最为接近,应该与魏制大致相同。

如果是万人至数十万人级别的战斗,秦魏韩军队没什么本质区别。但魏韩的万人军团是由千人队组成的,秦军的万人军团是由五校兵马组成的。指挥5个校尉自然要比指挥10个兵尉要简便得多。换言之,在万人以下级别的战斗中,秦军部曲制更占优势。

◎秦步兵甲士俑

假设双方各出2000人交锋,秦军只用出一校,而魏/韩军要出两个千人队。两个千人队的配合默契程度自然不能跟浑然一体的一校相比。况且,秦军“校”下辖五部,每部400人,可以用三部1200人攻打其中一个敌军千人队,用两部800人阻击另一个千人队。魏韩在千人队与万人军之间缺乏统筹数千人的指挥层级,无法像同等兵力的秦军那样打出复杂多变的战术。

假设双方各出1000人交手,魏/韩军只需出一个千人队,秦军则要合并两部加一曲或者一部加三曲或者五个曲的部队。但是,魏韩的千人队往下是10个互不统属的百人队。秦军的组合型千人队则可以采用田忌赛马式的战术,以一部或一曲围攻敌军百人队,形成四打一或二打一的数量优势,确保迅速将其歼灭,然后再分割包围下一个敌军百人队,其他部曲则持续牵制阻击敌军剩下8个百人队……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的力量对比就一边倒了。

总之,秦军轻兵虽以卒百人队为单位进攻,但实际上是由各个曲军候、部司马指挥的小兵群,形散而神不散,战术分合多变。

魏韩联军以百人队应战自是不敌,若以千人队贸然出击,又可能遭到多个秦军部曲乃至轻车锐骑的夹击。如果出动几个千人队驱逐,将遭遇秦军发动的“校”级攻击。魏军出动小股车骑倒是可以驱逐秦步兵,但虎视眈眈的秦军车骑小兵群正愁没有立功机会呢。

在轻兵战法的打击下,魏阵外层的不少千人队丧失了战斗力,而接替防守的千人队也找不到破敌之策,依然被动挨打。秦军完全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决战的时机越来越成熟。白起下令各部停止轻兵扰袭,全军修整甲兵,准备迎接最后的硬仗。

白起竟敢围师不留阙!魏军发起了最后的困兽斗

战事进展对秦军有利,白起却没觉得轻松。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韩军在秦魏两军厮杀时突然出来搅局。

按照原计划,伊阙山那一边故布疑阵的秦军要在约定日期发动真正的猛攻,想尽一切办法牵制住韩军。他自从率领主力转移后每天都跟指挥南路秦军的裨将通信,以求准确掌握最近战况。按照秦国的行书律规定,邮人的标准速度是一日一夜行200里。从伊阙到白起的大将幕府有一百多里,若是快马加鞭,传信往来倒也还算及时。

在读完最新的军报后,白起才松了一口气。自从联军被围并丢失了伊河东岸的营垒,韩军一度想突围出塞,但被南路秦军狠狠地打了回去。秦裨将对韩营发动轮番攻击,东岸秦军也不时扰袭守浮桥和船只的韩军,搅得众韩将不得安宁。韩军自顾不暇,救不了魏。

当前天下形势的变化也让白起能专注于歼灭魏韩之师。

秦与魏韩战事急,其他四雄却转入休整期。齐湣王在燕臣苏秦的游说下发动第一次伐宋之战,此时正忙着消化战果。燕国派出的佐齐攻宋部队已经回师,燕昭王君臣继续埋头努力,秘密组织反齐统一战线。赵国在整饬中山之地,还要修复沙丘宫变造成的内部裂痕。楚国缓慢地恢复元气,恨秦入骨,却又厌战。白起反包围联军一事让天下震惊。诸侯密切注意伊阙动向,盼着秦魏韩能打得两败俱伤。

白起心知若是不能大量歼灭敌军,后患无穷。为确保全歼,他以统兵大将之权再次就近征发新老秦民。他手中有此前缴获的大量敌军物资,不费关中一钱一粟。河外各县只需按役册调派士卒,不必为组织转输而头痛,一切从简从急。新城的留守部队全部出发,与伊阙塞南的疑兵会合,彻底截断敌军南逃之路。宜阳的留守部队也火速东行,补充这段时间的减员。伤病的士兵则分批送到附近的城邑休养。由于人力紧张,河外各县官府甚至把许多刚傅籍的少年也投送到前线。当然,这些缺乏战斗经验的新兵蛋子主要负责照看辎重、保护粮道。他们不占用白起的后勤物资,魏韩联军留下的武器装备都用不完。难怪孙武说:“故智将务食于敌。”关中援兵的先头部队也赶到了,人数不多,但皆是车骑步弩精锐。

经过休整补充,白起部秦军的实力更强了。尽管总兵力依然少于魏韩联军,但包围圈越发牢固,基本没给对手留活路。

魏韩两国借不到诸侯之兵,又不敢削弱首都圈的守备(魏齐因争夺宋地而矛盾激化,不敢不重兵备齐),只能将希望赌在公孙喜自己突围上。

尽管魏军数量依然占优,但秦军处于外线且控制了大部分有利地形,魏军被围困在内线,腾挪空间小,兵力展不开,形势非常严峻。公孙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战场形势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白起这竖子居然不在包围圈上留缺口!

按照春秋以来的兵法惯例,“围师遗阙”(兵圣孙武语)才是内行的打法,团团围死更像是外行人头脑发热的行为。

通常而言,敌军被包围后的反应无非两种:一是恐惧;二是玩命。恐惧是因为活路断绝,玩命是为了死战求生。假如能充分利用敌军的恐惧心理,就能瓦解他们的斗志,使其抵抗能力如同自由落体般下降。但恐惧到极点又会唤醒敌兵的求生欲望,让他们把死亡忘到脑后,不顾一切地做困兽斗,爆发出远超平时的战斗力。倘若故意在包围圈留个缺口,敌军就会拼命向缺口逃跑,丢盔弃甲,只恨腿短。我军顺势掩杀毫无斗志的敌兵,事少功多,风险更小。

这个战术原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春秋及战国初期以车战为主的战争背景。到了战国中后期,军队战术更加灵活多变,战争也更加旷日持久。围必有阙的打法虽不乏指导意义,却导致七雄迟迟无法打破列强均势的僵局。说到底,“围必有阙”虽然能削弱敌军的顽抗心理,降低歼敌风险,但难以保证全歼敌军。想要把敌人消灭干净,包围圈必须足够严密,哪怕是假装留一个缺口,也必定会在缺口之外再设埋伏。

但是,任何军事思想的革新都有一个过程。成功的传统经验并不会自动消失,唯有被新战法打得落花流水时,各国军队才会纷纷变革。公孙喜也称得上魏国宿将,可惜他碰上了志在开创新战法的白起。白起决心全歼魏军,不再虚留“生路”。

公孙喜发现联军东渡伊河是没指望了。秦军根本不会给魏军主力从容渡河的时间。秦军会采用“半渡而击”的战术,故意等魏军半数下河、半数在岸时再猛攻。西面是伊阙山北段延绵十余里的高地,秦军目前已经控制了多个制高点,让魏军左翼压力倍增。魏军不得不分兵警戒西面秦军的扰袭。南面是韩军把守的伊阙山谷,倒三角平原的顶角。往这个方向撤退,只会跟韩军挤成一团,兵力根本展不开。万人军首尾不能相顾,千人队没有改变队形的回旋余地,百人队缺少足够的队间间隔,打起仗来束手束脚的。

除了向北突围,别无他选。但公孙喜并未失去信心。他认为白起违反围师遗阙的兵家古训,是一个不智的行为。魏韩士兵被迫做“穷寇”,不再互相扯皮,更能发挥正常的战斗力。他更害怕的是白起故意留一个缺口,让联军无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起对战局的理解恰恰相反。他相信饥饿、疲惫、恐惧已经让魏韩之师经不起几次失败。只要击溃了魏军最后的精锐,俘虏公孙喜,剩下再多的兵力也无济于事。

应该说,双方的想法各有道理,但白起的判断更符合战场实情。由于粮草辎重被夺且生路全断,人数众多的魏韩二军很快就陷入吃饭危机,在粮草分配问题上产生矛盾。士兵们的体力和意志支撑不了太久,魏韩两国就算能说服齐赵楚合纵击秦,等援兵赶到时,只怕秦军已经打扫完战场了。

时间拖不起,公孙喜决心杀出血路突围。联军虽还有兵力优势,但受困于地形制约,无法将大军全部展开。他只能选出部分魏军精兵跟秦军正面交锋,把大部分联军留作预备队,以免因投入兵力过多而压缩己方活动空间。

这天,公孙喜下令集中剩下的粮食,全军将士饱餐一顿后通通出营。轻车与骑兵先出其侧,步兵按照行次排成一列列横队。一时间,联军阵地烟尘大起,从伊阙山到河畔都被笼罩其中……

春秋中后期的各国军队在行军时多采用中左右前后五军阵,打仗则转为左中右三军阵。在通常情况下,交战双方使用三军阵时会先出一军对战,然后再根据情况投入另一军。中军作为各军的大脑,一般不先出击,往往只在最紧要的关头发出决胜一击。这已经成为各国将帅的共识,也是公孙喜始终恪守的常理。

于是公孙喜把原先的中、左、右、前等军残部重新整编为三军。魏左将军指挥左军,右将军指挥右军,他本人亲率中军。按照三晋的作战传统,中军的兵力最多且装备最精良,战斗力为三军之首;右军其次,左军最弱。魏之左中右三军分别有数万兵马,左军和右军位置稍微靠前,中军略靠后。

白起站在木台上俯瞰敌阵,只见公孙喜摆出了一个箕形阵。魏军想利用战场越往北越宽的特点逐次展开兵力,最终凭借比秦军更宽大的左右翼将其包围。

魏左军用苍旗,士兵戴苍羽;右军用白旗,士兵戴白羽;中军用黄旗,士兵戴黄羽。三军的第一行士兵佩戴苍章,第二行佩戴赤章,第三行佩戴黄章,第四行佩戴白章,第五行佩戴黑章。这是第一个五行,是由一个个纵列的伍组成的,无论什么颜色的徽章,都佩戴在头上。第二、三、四、五个五行的徽章颜色顺序相同,但佩戴的位置分别是颈部、胸前、腹部、腰部。(《尉缭子·经卒令》)只需查看士兵的徽章颜色和佩戴位置,你就能马上弄清他应该站在军阵中的哪个行次。

魏军依照5个五行把每个战阵排成25行横队。每个百人队以一个伍为纵列,两个什为一行横队。25行横队恰好是5个百人队构成的纵深。每个千人队站成25行横队,每行40人正好是4个什小队。百人队之间和千人队之间都留出一定的空地,以便转换队形。千人队组成的万人军团,万人军团组成的三军一部,都遵循着佩章制度的要求。

不过,魏军的战阵不是呆板的25条横线或者简单的方块,而是由多个功能不同的部分组成。战国军事家孙膑精通战阵之术,还总结出“斗一,守二”的兵力分配原则。《孙膑兵法·八阵》曰:“用阵三分,诲阵有锋,诲锋有后,皆侍令而动。斗一,守二。以一侵敌,以二收。”无论是三军阵还是五军阵,每阵都要分为前锋、本阵和后卫三个部分。交战时主要是由各阵的“锋”来侵敌,本阵和后卫作为预备队伺机参战,本阵的兵力最多,后卫还有防备敌军迂回攻击本阵后方的职责。

魏军有武卒、奋击、苍头三类步兵,作战特点各异,需要合理配置在军阵的各个位置。为了提高攻击力,公孙喜把所有的魏武卒都集中在三军的锋部,希望这些重甲武士能打穿敌阵。其后是手持长戟的魏奋击,当武卒在敌阵上打开突破口时,奋击是冲垮敌阵的主要力量,非冒刃敢死之士不能胜任。苍头兵不戴头盔,自以青巾裹头,应是机动性较强的轻装步兵。他们更多负责军阵的后卫,在必要时奉命迂回到敌后断其后路,或者配合武卒、奋击追杀溃兵。

白起以料敌合变著称于中国古代战争史。他对敌情我情的把握十分精准,每次制订的战术务求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秦军处于倒三角平原北部,有广阔天地让车骑部队进行机动作战。但反过来说,魏军也有更多迂回到秦军背后的空间。魏军虽然无法一次展开全部兵力,但秦军车骑锐士的回旋余地越往南越小,如果像往常一样从侧翼迂回到敌军后阵,就处于魏军后卫与伊阙山谷韩军的夹击之中。公孙喜只要变前队为后队,调头围攻秦军迂回部队,白起就不得不强攻魏军组成的密集厚阵,陷入对人少一方最不利的消耗战。

魏军车骑损失大半,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动用。公孙喜也只能把幸存的魏武卒作为首要突击力量了。魏军看似人多,但只是凭借求生本能硬撑,体力不如吃饱穿暖的秦军。只要这口气泄光了,再无重整旗鼓的可能。

公孙喜采取攻势,白起则选择守势。他的作战计划是左军和右军先顶住敌军的困兽斗,消耗敌军最后的体力和士气,再寻机发动雷霆般的反攻。

秦军同样设有左、右将军,通常也是右军强于左军。不过这次情况不同。最骁勇善战的锐士卒平时集中在中军,此回大多被白起派去左右二军。他吩咐左将和右将延长各自战阵的宽度,左军紧靠伊河布阵,右军挨着高地布阵,减少对方从两翼迂回的空间。中军厚集其阵,通过增加防线纵深来确保不被敌军击败。

各军战阵以成排强弩为锋,后卫与两翼也以弩为表层。不是穿战袍的?张之卒,就是披铠甲的引强之士。就连轻车骁骑也配属步兵弩队严密护卫。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来,都将遭到箭雨阻击。

秦军车骑部队也被分为三部分,一部在左军阵,一部在右军阵,一部居于全军之后,作为机动力量保护着整个步兵大兵团。其中两翼的车骑只以少数列阵,大部分雪藏在步兵阵后,不让魏军探明虚实。给全军殿后的车骑部队作为“游阙”,在战场上灵活巡游,随时支援各军。

此刻的伊阙,群鸟惊飞,虎狼遁走,对这片山清水秀的战场唯恐避之不及。两军都摆开了堂堂之阵,战马扬蹄奋鬃,吏卒怒目鼓勇,血脉偾张,准备争一旦之命。

秦军以坐阵待敌,持长短兵器者跪坐,前排弩兵则单膝跪地。坐阵的优点是稳定性强,利于保持防守阵形和安定军心。每当士兵恐慌欲散或者阵形行次混乱时,将帅命令全军坐下,就可以迅速稳住局面。但坐阵的缺点是机动性差,士兵行动不如站立时便捷,不利于进攻。秦军摆坐阵,意味着把主动出击的权利让给了敌人。

但公孙喜不敢轻敌,先派一名出身不高的勇将率部分轻锐之师去试探性进攻。只见魏军先锋勇猛地冲向敌阵,很快被秦军前行的轻装弩兵击退,逃跑时还丢下不少事先准备好的战利品。

这是当年吴起告诉魏武侯的计谋。通过诈败来试探敌将的才智和敌军的战术纪律。假如秦兵起身猛追并哄抢战利品,旗帜和行次就会出现混乱。这说明敌将是愚昧贪婪之辈,魏武卒可以马上攻击。

谁知秦军的轻装弩兵在击退敌军后就停止射击,假装没看见满地的战利品,来了个不动如山。公孙喜不禁冒冷汗,因为吴起告诉魏武侯,这样的敌将是智将,不要与他交战。原来秦将白起根本不是莽夫,反而狡诈异常,所有人都轻敌了。可事到如今,魏军已经别无选择。公孙喜只能把心一横,让左军和右军双拳齐出,争取突破秦军两翼,合围白起所在的中军。

白起远远地看见魏中军的蠭旗(三军统帅的象征)动了。魏左军阵和右军阵的“锋”开始向前推进,每个伍纵列都按照“长以卫短,短以救长”的原则来搭配使用兵器。最前排是持盾执短戈的重甲武卒,后面的武卒或持矛戟或操弓弩,人人都腰挎长剑。

魏军战鼓的节奏最初是一步一鼓(步鼓),士兵们走了百步后转为十步一鼓(趋鼓),脚步也明显加快了。在进入彼此强弩的射程范围后,双方有序地放箭和用盾牌挡箭。只有少数防御动作没做好的士兵中箭,双方的阵形依然保持得很好。就在两路魏军先锋快步走至距离秦左右二军大约百步之时,鼓声突然变得连续不断。这通战鼓叫作骛鼓,是战国军队发起冲锋的信号。白起立即下令让左右二军改坐阵为立阵,准备白刃接敌。

秦弩兵改抛射为直射,杀敌于百步之外。最前排有不少魏兵倒下,但箭矢的密度还不足以抵消密集冲锋的威力。当魏军冲至50步时,秦军前锋的弩队快速有序地退入后阵,身披重甲的长铍兵齐步前出,转眼间列成几排密集的横队迎战,中间还夹杂着若干持弩带剑的军吏。在其身后是由矛、戟、弩、剑盾兵组合而成的近战部队。他们分则为什伍,合则为卒屯,寓散兵小队于大阵之中。

恶斗一触即发。身高力大的魏武卒以盾牌猛撞敌阵,试图凭助跑形成的冲击力撞乱秦军长铍阵。宛若滚滚山洪涌向茂密森林。但不巧的是,他们眼前的这支长铍兵是白起从中尉军中抽调来加强两翼的精锐,同样身强力壮且悍不畏死。

大多秦兵扎稳马步,顶住了对方最凶狠的第一击。少数力量较弱的士兵则被魏武卒撞了个趔趄甚至倒地,旁边魏兵赶紧涌向这些缺口。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后队的秦兵条件反射般地上前补位,一排长铍同时刺出,再度把敌人逼出阵外。

少数魏武卒机警地躲开,靠着贴身近战连杀数人。他们只要有个动作稍微迟缓,秦长铍兵身后的长矛兵就会突然助刺。由于视线被挡住,魏武卒很难躲过这种突袭。就算能格挡住这当胸一击,秦兵的长戟也已经从上方击中了他们的头颈……

这些突入敌阵的魏武卒总是寡不敌众,身受数创而死。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是秦军持弩军吏的近距离冷箭。这些军吏身旁有剑盾兵和矛戟兵掩护,魏军的弩手在混战中很难成功将其狙杀。秦兵前排倒下,后排补位,总能迅速恢复队形。倒在血泊里的人越来越多,魏军先锋越打越急躁,但未能撼动敌阵。

在后阵督战的秦将们发现魏军的旗帜开始有些混乱,进攻力度有所下降,果断传令组织反攻。在听到熟悉的鼓声信号后,原本密不透风的长铍阵突然让出了几个通道。多种兵器混编的什伍散兵从这些通道冲出,魏军一时猝不及防,乱了方寸。秦军长铍队如墙推进,刺、挑、砍动作整齐划一,招招凶狠,锐不可当……

魏左、右将军意识到打头阵的武卒们锐气接近枯竭,再战不利,赶紧鸣金收兵。秦军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穷追猛打,很快退守阵地。

白起成功顶住了第一回合的困兽斗,中军没有直接参战,实力依旧完整,但左右二军的士兵伤亡不少。好在魏军的损失更大,尤其是充当前锋的武卒,公孙喜的底牌就快用光了。秦左军和右军换下伤亡较大的百人队,重新巩固了两军阵形。白起听完左将和右将的汇报后,传令让两军各抽调一半兵力藏在后阵随时待命,两军剩下的一半人马集中精锐继续坚守。

日已过午,双方士兵抓紧时间吃饭休整。总体上看,魏军比秦军更加累、饿,体力储备严重不足,人数优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只要能在激战中尽可能更多地消耗魏军中最能打的武卒,剩下的魏奋击、苍头兵就很容易丧失斗志。此外,白起还分别给待命多时的三队车骑下达了新的指示。各种迹象表明,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决定双方存亡的最后关头。

破军虏将拔五城,秦国将星强势崛起

首轮突围失利,魏军众将有的意志消沉,有的坐立不安。连主帅公孙喜都无法强作镇定,满布血丝的眼睛透着汹汹火气,厉声斥责那些动摇军心的人。

魏左军的交战对象是次强的秦右军。对方右靠伊阙山高地,无论是弓弩还是车骑都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公孙喜也对此心知肚明,不奢望左将军能击败秦右军,只求左军能牢牢牵制住对手。他希望己方次强的右军能击破秦左军,绕到整个秦阵的后方。到那时,秦军阵势必乱,左军也可以趁机突破,完成对秦军侧后的夹击。而魏中军也可以发出制胜一击,击溃白起的包围圈。

可一仗打下来,右军付出不小的伤亡也未能突破秦军左阵,左军更是被秦军右阵的反攻打得满地找牙。双方的中军都在压阵,等待对方露出致命的破绽。但白起岿然不动,公孙喜自然也无机可乘。

韩军主将又来告急,说是箭矢和军食都严重不足。箭不够用,韩弩做工再好也无用武之地。缺少弓弩的掩护,秦军攻克伊阙塞的概率大大增加。但公孙喜无力为韩军提供援助,只是要求韩军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魏军的后背。唯有如此,魏军才能全力突围,打开联军的生路。

众人都明白,秦人不遣使劝降,显然是要杀绝魏韩之师,片甲不留。为今之计,要么战死,要么突围,没有后路可走。

经过休整之后,两军重启战端。魏军继续采用箕形阵,进攻重心还是放在两翼。左军疾击左,右军疾击右,哪一军先突破敌阵,都要从后面夹击秦军。到那时,公孙喜亲自率领魏中军发起总攻,与白起决一死战。三军置之死地而后生,齐心协力突出重围。

公孙喜下达了一道军令:士兵如果能超越同一行的人冲在前面是敢于冒险,如果落后同一行的人是拖后腿;每个伍如果能超越同一五行向前的有奖赏,如果脱离同一五行向后的要处罚。也就是说,在不破坏现有的5个五行次序的前提下,奖励冲锋在前者,惩处畏敌后退者。然而公孙喜不知道的是,白起早就对战阵做出了新部署,故意设计引诱他的中军出动。

通过前次交锋,白起意识到魏军差不多是强弩之末了。于是让左军和右军仅以半数兵力御敌,另一半兵马暂时归中军直辖,由他亲自指挥。

由于左右二军阵的守备力量有所减少,想要赢得胜利,唯有设法提高阵形抗冲击能力。秦左将和右将先在阵前撒上蒺藜,再把防守用的革车首尾相连结成一道“城墙”,大楯整齐地排在车前当“城垛”,小盾牌配在车上当“女墙”,充作阵前的临时“壁垒”。前锋弩队在蒺藜之后射击,革车壁垒上有披坚执锐的轻车兵守卫,其后是长兵器和强弩混编的甲士,后阵则是做机动防御的短兵器和弱弩混编部队。左右两军按照白起的指示在前拒和后卫多设旌旗羽旄,让魏军摸不清虚实。只要魏军高估秦左、右军阵的实际人数,就不敢全部压上,依然逐批投入兵力。

秦中军阵的位置略后于左右二军阵,位于最前方的前拒部队由渴望建功立业的敢死之士组成。白起命令他们缩小队间间隔,结成密不透风的牢固阵形。这样前后各队能密切协同,以最短的时间相互救援。当敌军来袭时不分散兵力截击,当敌军败退时也不分兵追击。只在时机成熟时截杀敌军迂回部队,或者让正面进攻的敌方锐卒尝到战败之辱。

中军主力和左右二军分出来的半数兵马列成形状酷似利剑的锥行之阵。与左右军阵的虚张声势相反,白起隐藏了不少旗帜,尽可能让敌人以为中军阵的实际人数和此前一样。公孙喜完全没料到,白起已经悄悄把全军三分之二的兵力集中在中央。秦军两翼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马,却凭借疑兵之计造成了人数大大增加的假象。

按照白起的预判,公孙喜会误以为秦军两翼增强而分兵支援,进而导致魏中军阵的实力打折,或者误以为秦中军阵力量减弱而率魏中军贸然出击。无论哪种决策,加强版秦中军都能以优势兵力突然包围魏中军。只要能击破魏军大将所在的军阵,魏军就会全线崩溃。魏军败了,落单的韩军就不会再有战斗意志。到那时,秦军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个作战意图能否实现,关键在于秦左军、右军和中军前拒能否顶住敌人疯狂的进攻,给中军主力创造战机。

这天下午,随着骛鼓再次响起,魏军开始最后的挣扎。战局已到必须决出胜负的时刻。

魏中军还是没有攻出来。魏左军和右军的重甲武士举大盾开道,为身后的同袍挡住流矢。戟兵和弩手则试图找出敌阵的薄弱环节下手。秦军以革车壁垒为屏障,集中更多的强弩齐射,让魏军很难保持良好的队形冲锋。但魏军攻势如潮,一波接一波,终于冲过了蒺藜带。秦军弩队急急退入革车壁垒中,血腥的白刃战再度开始。

革车壁垒上的秦军轻车兵浑身甲胄包裹严密,戴着插羽毛的头盔,只露出口鼻眼,看起来威严肃穆。他们三人一组,刺射搭配,使用的矛戟比步兵更长,又有居高优势,很难对付。魏军戈盾武士用盾牌挡住秦轻车兵的长矛,戟兵寻机靠近攻击,各伍的弩手也瞄着秦兵从盾牌后露出身体的时机放冷箭。革车下的秦军长矛兵则通过大小盾牌的缝隙不断刺杀试图靠近革车的魏兵。

秦左军阵和右军阵的士兵不停击鼓助威。血水染红了土地,革车壁垒前的尸体横七竖八。

正当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时,秦左右二军后阵的预备队突然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还故意竖起很多新的战旗。魏左军和右军误以为有源源不断的人马准备从秦军后阵杀出,攻势顿时有些混乱。公孙喜望见秦军两翼的旗帜数量变多了,以为白起的意图是通过增兵把魏军两翼击垮,于是决定投入车骑加速攻陷敌阵。

《六韬·均兵》曰:“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尽管战车已经不再是军队的核心,但还是被战国兵家视为击败步兵坚阵的主要力量,与骑兵合称“军之武兵”。不过,如果车骑投入过早,容易跟敌步兵的堂堂之阵陷入苦战,战马的体力被提前消耗,从而导致车骑的机动力和冲击力下降。所以军之武兵更多是在步兵消耗敌军实力后才发起致命一击。假如敌阵还很坚固,车骑要么被雪藏待机,要么分兵在敌军侧翼和后方扰袭,以制造破绽。

公孙喜此前没出动车骑,是因为秦左军阵和右军阵都很难攻打。

车骑作战需要足以“周环各复故处”的回旋余地(《六韬·均兵》),但秦左军阵与伊河之间只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只能直来直去的战场环境,将严重制约车骑的机动力优势。秦人军阵的两翼从来没有缺少过强弩,魏军车骑若是从侧翼进攻秦左军阵,显然会被成排的强弩与伊河“两面包夹”,被动挨打。

秦左军阵不好打,右军阵更难攻。《六韬·战车》曰:“左险右易、上陵仰阪者,车之逆地也。”魏左军左靠伊阙山,右边是开阔平原,正是战车忌讳的“逆地”。对骑兵而言也是如此。秦右军不光在平原列出坚阵,还分出一些弩兵占据伊阙山的各高地,朝魏左军的侧翼射箭。这让魏左军很难集中兵力进攻秦右军阵。

◎秦俑一号坑出土的秦寺工矛

经过几番交战,公孙喜注意到秦军阵侧翼的车骑数量并不多,而且无论战况多么激烈,秦军始终只以步兵应战,完全没有出动车骑救急的意思。于是他大胆猜测,秦军实际上没有多少车骑,只能以小兵群打一下散兵扰袭,不能集结成大队人马做正面决战。看来自己之前是因敌军的偷袭乱了方寸,高估了对方的真实实力。

想明白这点后,公孙喜顿时有了突出重围的信心。他下令左右二军步兵先回撤,给车骑让出行动空间。然后把剩下的所有战车和骑兵分为两队,分别攻击秦军的左右战阵。

魏军战车以5车为一列,每车左右间隔10步,每列前后间隔40步,各队之间间隔60步。骑兵也以5骑为一列,每骑左右间隔4步,每列前后间隔20步,各队间隔50步。随着公孙喜一声令下,中军旗鼓发出信号,战车和骑兵专用的战鼓响了。轻车队驱驰在前,骑兵队随后展开,后面跟着步兵,直扑秦左右军阵的前拒。

秦左军和右军的革车壁垒在魏军轻车的冲击下变得歪歪扭扭。魏骑兵和魏步兵蜂拥而至,秦步兵陷入苦战。那些杀红眼的士兵甚至把头盔一摘,披散着被剑斩断髻的长发,跟敌兵同归于尽。好在白起已经提前抽调生力军来补充各部,两军还维持着基本的战线。

突然,秦中军阵发出了急促的鼓声,左将和右将听到后亲自擂鼓发令。只见大队车骑从左军阵和右军阵侧翼涌出,如海浪般席卷了魏左军和魏右军的侧后。无论从战力还是兵力上,秦军车骑此时都占有绝对优势。白起将其雪藏多时,就是等着这一刻。狂奔的秦轻车击穿了魏军阵形,秦骑兵像旋风一样穿行于混乱的人群中,把魏军车骑之将纷纷斩落马下……

就在左右两军缠住敌军两翼时,白起亮出了锥行之阵,集中三分之二的兵马全力进攻魏中军。

锥行之阵是用于陷阵克敌的进攻型阵法,讲究的是“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白起以中尉军锐士为其前锋,原先担任游阙的轻车骁骑为其两翼,左右二军分出来的半数兵马则构成了锥行之阵的后卫。猝不及防的魏中军阵一下子被击穿,数万秦军旋即以优势兵力包围敌军。各校人马进一步穿插到魏中军各部的缝隙中,将其分割成小块再逐个围歼。

白起事前跟众将尉分配好各自的任务,分头攻打既定目标。他自己亲率大将卫队4000人杀向敌方主帅所在地。虎狼之师能否搴旗、虏将、破军,成败在此一举。

秦军大将卫队分为左校和右校,人人皆是忠勇卫士。他们顺着魏中军的蠭旗找到了公孙喜及其亲军的位置,从左右将其包围。魏军大将亲军也尽是精选的魏武卒。秦锐士锐不可当,魏武卒也寸步不让。公孙喜插翅难飞,但白起遇到了整场战争中最顽固的抵抗。

都说秦国军法严酷,魏国军法其实也不遑多让。《尉缭子·兵令下》曰:“三军大战,若大将死,而从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敌者斩,大将左右近卒在陈中者皆斩,余士卒有军功者夺一级,无军功者戍三岁。战亡伍人,及伍人战死不得其尸,同伍尽夺其功,得其尸,罪皆赦。”其他士兵战败而逃,还未必会被追究死罪,大多是削爵一级或者罚戍边若干年。大将左右的卫兵只要在军阵中就不能不跟大将同呼吸共命运。主将战死,他们全部要被问斩。而大将麾下指挥500人以上级别的军吏若是不能拼死杀敌,也要被处决。

不少魏军士兵想在战斗中投降,却发现这次的秦兵要赶尽杀绝,只好在极度恐惧中继续抗争。可惜他们又饿又累,惊慌失措,格杀动作变形,也难以重新组织起来,最终还是难逃阵亡的噩运。

公孙喜的亲军被层层包围。加入战团的秦锐士越来越多,站着的魏武卒越来越少。他心知大势已去,无颜见大梁君臣与河东、河内父老。他还没来得及像当年的庞涓那样自裁谢罪,就被秦兵用长戟勾住双肩,用长剑指着胸口,沦为白起的俘虏。他的卫队全军覆没,秦兵割去他们的首级,准备在回国后向朝廷换取军功爵。

魏中军的蠭旗和将鼓都落入秦军手中,整个魏军的指挥系统彻底瓦解,就算还有10万残部,也只是一盘散沙。

白起让将士们高呼公孙喜被俘虏的消息。乱哄哄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残余的魏兵面面相觑,秦兵山呼万岁。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魏军全线崩溃,数以万计的败兵落荒而逃。伊阙之战大局已定,只待最后的收官。

秦军乘胜逐北,把魏军残部赶往韩军阵地。韩军建制相对完整,但也变成瓮中之鳖,全军上下丧失斗志。秦军控制了伊阙山谷西岸的南北谷口和整个东岸,加上伊阙山的悬崖峭壁,不存在网开一面之说。

数量依旧惊人的魏韩败兵,大大超出了伊阙山谷的承载能力。他们的作战空间越来越拥挤,被秦军从三面压缩成一团,列不了阵,挥不动兵器,毫无还手之力。里面的人相互踩踏死伤无数,外围人群被秦兵反复猛攻,成片成片地倒下。断送他们性命的,是魏将公孙喜的误判,是魏韩众将的同床异梦,以及秦将白起的无情。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山谷里不再有喊杀声。一张张大楯在血泊中漂浮,缓缓流入伊河。下游的洛阳人也许会对伊阙沙场的惨状终生难忘。传说中流血漂橹的牧野之战,也不过如此吧。老聃曾经说过:“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道德经·第三十章》)明年的伊阙,恐怕也是一个充满饥荒的大凶年吧……

以上是根据伊阙地形与三国军队特点所做的战局推演,以假设魏国老将公孙喜会按照先秦兵法进行最强抵抗为前提。至于历史上伊阙之战的真实经过,说不定没那么复杂。

也许,魏军在被秦军奇袭切断后路时就心理崩溃了,没有组织像样的抵抗。而韩军尝试突围未果,在魏军全线崩溃后也丧失战意,被秦军单方面吊打,直至被歼灭。也许,公孙喜在决战开始不久就被俘了,诸将的营救行动被秦军无情粉碎。群龙无首的魏军士兵慌不择路,无数人死于相互踩踏,或者跌入伊河溺亡。韩军的剧本同上。

这种缺乏跌宕起伏的剧情同样符合白起那句战后总结:“设疑兵,以待韩阵,专军并锐,触魏之不意。魏军既败,韩军自溃,乘胜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只是不那么精彩。

无论怎样,这场战役的完整原貌彻底湮没于历史长河中了,我们只能根据各种碎片来拼出个大致的骨架,误差在所难免。好在相对于史书中语焉不详的战斗经过,伊阙之战的战果十分明确。

秦军除了斩首24万和杀死敌军主将公孙喜外,还顺势拔了5座城。具体是哪5座城,史书未明载,但可以肯定的是,两周附近的韩魏主要据点及驻军,应该被白起顺手清除了。秦军在此战的伤亡没有记录,但战损率应当低于50%,伤亡不超过6万。即使伤亡高于此,也应该得到了关中援兵的补充,否则白起没有余力连拔五城。

伊阙之战让在三年攻秦之战中表现优异的魏武卒与韩卒等精锐部队伤亡惨重,辎重装备的损失相当惊人。

据《考工记》的记载,制作一张良弓需要两三年的周期。弓是弩最主要的基本部件,制弩的周期不短于制弓。假如某国在一次战争中损失数万弓弩,意味着该国的弩兵将在两三年内因缺乏装备而难以形成有效战力。这对以弓弩见长的韩军的打击非常大。由于魏武卒的大量阵亡,魏国军事实力大打折扣,在不久的将来要吃更多更大的苦头。

韩魏两国从此一蹶不振,两位新君吓破了胆,只好乖乖地向秦昭王俯首称臣。这场以少胜多的大捷,让秦将白起声震天下。秦昭王借机给楚顷襄王下战书,迫使楚国君臣决定重新与秦国建立友好关系。

白起革新的大规模歼灭战法,居然能在一次战役中斩首24万。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自上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军事奇迹。哪怕是齐楚这种战争潜力达到“持戟百万”级别的万乘大国,都承受不了如此重创。

然而,当时大概还没多少人意识到,将星白起的崛起并不只标志着歼灭战法取得重大突破,还预示着群雄争霸将进入新的阶段。魏冉、司马错和白起这个铁三角组合已经出现,一相二将从此将长期主持秦国军政,频繁发动新的战争。未来的大战将比伊阙之战前的连年战争更加残酷。

尾声

伊阙之战既是河外争夺战的终曲,又是河东征服战的序幕。秦国凭借这场奇迹般的大胜在河外彻底站稳脚跟,白起则从此成为山东列国的心理阴影。从三国攻秦到伊阙之战,河外之地饱受兵灾,元气大伤。但这里是四通八达的天下之中,战略价值巨大,不可不继续保持繁荣。于是秦国组织移民充实被白起攻克的城邑群,天下商旅在战后重启贸易。通过各方输血,河外开始恢复生机。可惜,前一轮纵横之争刚过,新一轮诸侯混战又起。这是战国时期军事冲突最剧烈、最频繁的时期。河外作为七雄用兵伐交的共用跳板,直到楚汉相争时都摆脱不了卷入战乱的宿命。

好在残酷惨烈的战争早已结束,如今的伊阙山谷不再鼓角争鸣。龙门石窟是全国首家通过人工智能刷脸买票的景区。河南移动发布的《2017年河南超级黄金周出游大数据报告》称:“双节期间,全省4A及以上景区共接待游客281.8万,热门TOP5景区为:龙门石窟、太昊陵庙、黄河风景名胜区、嵩山少林风景区和许昌鄢陵国家花木博览园,接待游客占游客总数的25.5%以上。”

世事沧桑多变,难以预料。昔日兵家必争的古战场,彻底变成了群众游玩的风景名胜,杀伐之气早已消散在天际。人们可以尽情欣赏龙门山色,享受生活的安宁。战争也许永远不会消失,只盼它能继续被预防和遏制,不再成为失控的滔天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