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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发展与民生

像始皇这样的励精刻苦,在历代君主中确是罕见。国事无论大小,他都要亲自裁决,有一个时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牍,非批阅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边去到长城的尽头——碣石,南边去到衡山和会稽岭。他觉得自己的劳碌,无非是为着百姓的康宁。他对自己的期待,不仅是要成为一个英君,而且是要成为一个圣主。

帝国的发展与民生

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给时间掩没。他在二十八年东巡时曾登峄山,和邹鲁的儒生商议立石刻词,给自己表扬功绩;此后,他所到的胜地,大抵也都置有同类的纪念物。我们从这些铭文(现存的有峄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会稽六处的刻石文,原石唯琅琊的存一断片)可以看见始皇的抱负。他“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他“忧恤黔首(秦称庶民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盖五帝,泽及牛马”。对于礼教,他也尽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确立法:“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在他自己看来,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他从没有一道命令,不成为事实,也从没有一个抗逆他意旨的人,能保得住脑袋。

但人总有遗憾,始皇唯一的遗憾就是志愿无尽,而生命有穷。不过这也许有补救的办法。海上不是据说有仙人所居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吗?仙人不是有长生不死的药吗?于是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巿,音同)带着童男女数千人,乘着楼船,入海去探求这种仙药,可惜他们一去就渺无消息了(后来传说徐福到了日本,成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续派的方士回来说,海上有大鲛鱼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莱,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们入海,遇着这类可恶的动物便用连弩去射。船摆脱了鲛鱼,但蓬莱还是找寻不着。

始皇只管忙着去求长生,他所“忧恤”的黔首却似乎不识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东郡(河北、山东毗连的一带)落了一块陨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诗》《书》和历史的记录,却不能焚去人们记忆中的六国亡国史;他能缴去六国遗民的兵器,却不能缴去六国遗民(特别是一班遗老遗少)的亡国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国的贵族迁到辇毂之下加以严密的监视,却不能把全部的六国遗民同样处置。在旧楚国境内就流行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谚语。当他在二十九年东巡行到旧韩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阳武县东南)中时,就有人拿着大铁椎向他狙击,中了副车,只差一点儿没把他击死。他大索凶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忧恤黔首”,他的一切丰功烈绩,乃是黔首的血泪造成的!谁给他去筑“驰道”,筑“直道”,凿运渠?是不用工资去雇的黔首!谁给他去冰山雪海的北边伐匈奴,修长城,守长城?谁给他去毒瘴严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谁给他运粮转饷,供给这两方的远征军?都是被鞭扑迫促着就道的黔首!赴北边的人,据说,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惨。人民被征发出行,不论去从军,或是去输运,都好像被牵去杀头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就自缢在路边的树上,这样的死尸沿路不断地陈列着。最初征发的是犯罪的官吏、“赘婿”和商贾,后来推广到曾经做过商贾的人,最后又推广到“闾左”——居住在里闾左边的人。(赘婿大概是一种自己卖身的奴隶,即汉朝的赘子。商人尽先被征发是始皇压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战国时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认商人为不事生产而剥削农民的大蠹,主张重农抑商。这政策为始皇采用,琅琊刻石就有“上农除末”之语。“闾左”在先征之列者,盖春秋战国以来,除楚国外习俗忌左,居住在闾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发的不仅是男子,妇女也被征去做运输。有一次南越方面请求三万个“无夫家”的女子去替军士缝补,始皇批准了一万五千。计蒙恬带去北征的有三十万人,屠睢带去南征的有五十万人,而后来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担任运输和其他力役的工人,当在两军的总数以上。为这两方面的军事,始皇至少摧残了二百万家。

这还不够。始皇生平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嗜好——欣赏建筑。他东征以来,每灭一国,便把它的宫殿图描画下来,在咸阳渭水边的北阪照样起造。后来他又嫌秦国旧有的朝宫(朝会群臣的大礼堂)太过狭陋,便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动工。这次的工程首先是在阿房山上做朝宫的前殿,这殿东西广五百步,南北长五十丈,上层可以坐一万人,下层可以树五丈的大旗;之后要从殿前筑一条大道,达到南山的极峰,在上面树立华表,当作朝宫的阙门,从殿后又筑一条大道,渡过渭水,通到咸阳。先时始皇即王位后,便开始在骊山建筑自己的陵墓,灭六国后拨了刑徒七十余万加入工作,到这时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这两种工程先后虽只共用七十余万人,但此外运送工粮和材料(材料的取给远至巴蜀荆楚)的夫役还不知数,而这些人却多半是无罪的黔首。

这还不够。上说种种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粮饷和别项用费,除了从黔首身上出,还有什么来源?据说始皇时代的赋税,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这也许言之过甚,但秦人经济负担的酷重,却是可想见的了。

这依旧不够。苦役重税之上,还有严酷而且滥用的刑罚。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后,在列国当中已是最严苛的了。像连坐、夷三族等花样,本就是六国人民所受不惯的,而始皇更挟着虓虎的威势,去驭下临民。且看几件他杀人的故事。有一回他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随从的车骑太多,不高兴,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车骑减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当时在跟前的人统统杀了。东郡陨石上刻的字被发现后,始皇派御史去查办,不得罪人,便命把旁边的居民统统杀了。又一回,有两个方士不满意始皇所为,暗地讪谤了他一顿逃去,始皇闻之大怒,又刺探得别的儒生对他也有不敬的话,便派御史去把咸阳的儒生都召来案问。这些儒生互相指攀,希图免罪,结果牵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人把他们统统活埋了。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执法如此,经过他的选择和范示,郡县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但始皇的长子扶苏却是一个蔼然仁者,对于始皇的暴行,他大不谓然。当坑儒命令下达时,他曾替诸儒缓颊,说他们都是诵法孔子的善士,若绳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边监蒙恬的军,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还是留给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乡县东北),病笃,便写定遗书,召他回咸阳会葬并嗣位。书未发而始皇死,当时,书和玺印都在宦官赵高的手中,而始皇的死也只有赵高、李斯和另几个宦官知道。赵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亲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夺去他的相位,于是赵李合谋,一面秘不发丧,一面把遗书毁了,另造两封伪诏,一封传位给公子胡亥(当时从行而素与赵高亲昵的),一封赐扶苏、蒙恬死。后一封诏书到达时,扶苏便要自杀,蒙恬却疑心它是假的,劝扶苏再去请示一遍,然后自杀不迟。扶苏说:“父亲要赐儿子死,还再请示什么?”说完便立即自杀了。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时,才二十一岁。他别的都远逊始皇,只有在残暴上是“跨灶”的。赵高以拥戴的首功最受宠信,他处处要营私,只有在残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时代本已思乱的人民,此时便开始摩拳擦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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