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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之围——消失的艮岳

历史大观园 历史教训 2020-06-23 17:29:49 0


公元1127年春,就在北宋徽、钦二帝带着全家老少在金人的胁迫下北迁之时,一位蜀地的僧人祖秀却再次来到了艮岳,欣赏他心目中的仙境。

祖秀,字紫芝,是一个在当时有名望的僧人,混迹于首都汴梁的文人墨客与官员中。 [1] 他曾经写过欧阳修的小传。 [2] 欧阳修是一个尊崇儒教、排佛的人,在撰写《新唐书》时将许多佛教的资料从史书中抽出。但在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欧阳修被贬往滁州,经过九江时,在一位高僧的指点下,发现佛教理论中的宽仁与他心目中的政见吻合,排佛之心大大消散。 [3]

祖秀最佩服的是他的四川老乡苏轼,他认为苏轼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贤人,超乎蜀地五杰(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王褒,唐代的李白、陈子昂),是一位通古今、六艺俱全、佛儒全通的人物。 [4]

北宋首都被围时,祖秀也被困在了汴梁。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当金兵攻陷城池时,皇帝将皇家禁苑开放给受难的百姓,百姓跑到艮岳的园子里避难,这座常人难得一见的皇家园林终于露出了真面容。

祖秀也在这时第一次来到了艮岳。当时天刚刚下过大雪,放晴后,避难的人们都在山间哆嗦着为性命担忧,但祖秀却被这如同图画的美景吸引住了。他流连于艮岳中,认为天下所有的美丽、古今所有的名胜,都集中在了这个园中。

那位下台的皇帝不仅享有了自然界的盛景,还创立了世界上不曾有过的美。这座园林是人工的,是由最懂艺术的皇帝设计,再由天下能工巧匠创造的。 [5]

我们根据祖秀的记载,加上宋徽宗本人所写的《艮岳纪略》,或许可以将这个最著名的皇家园林进行还原。 [6]

按照规划,园林模仿了天下最美的山水,一草一木一石都是有出处的,就连堆积成山的土壤也来自南方的名胜之地。在院子里,种着枇杷、橙、柚、柑橘、荔枝、榔栝等南方水果,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等著名的草本植物,它们都被成功地移植到了这里。还有许多珍禽异兽在山野间生活。

艮岳一圈有十余里,主体是三座山、三个池塘。在东北方是最高的万岁山,也叫作艮岳山,山顶上有一个小亭子叫介亭。万岁山之南是寿山,寿山有东西两个山头。万岁山和寿山之间有一块巨大的盆地,盆地中间是平静的雁池,雁池北岸有着园林中最主要的建筑群,包括萼绿华堂、绛霄楼、书馆和八仙馆等。雁池的东西两面,是两列不高的小山岭(不算在三山之中),将寿山和万岁山连接起来。经过人工引水,有一条瀑布从寿山落下,流入雁池。

园林里的第三座山在万岁山的西面,叫万松岭。万松岭以南,也是雁池的西北角,是另一个池塘——大方沼,大方沼的西面连接着第三个池塘——凤池。在大方沼里,有两个人工小岛,分别叫作芦渚和梅渚,小岛上各修亭子。

万岁山和万松岭之间,从护城河里引来了一条流水,形成了幽深的峡谷。峡谷的水最终流向了大方沼。

三座山之间有路相通,上山的路怪石嶙峋、腾云架栈,故意造得曲曲折折、充满艰辛,仿佛天然却处处带着匠心。走在山里,古树参天、鸟鸣兽啸,根本想不到这是在首都的内城中行走。但在不经意间,又会走到一座座精心设计的亭台楼阁,随处可以休息。

在万岁山之北,还扩建了大量的阁楼,突破了内城的限制,直到外城城墙。

那块由朱勔运来的盘固侯神运石,则放在了西面的正门阳华门附近。 [7] 从阳华门进入园林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十棵夹道的荔枝树。从荔枝树中穿过,就来到一株来自南方的椰树跟前。椰树后面的平地上,就是放在亭子里的神运石了。

皇帝带大臣游园,喜欢在亭子里赏赐他们吃荔枝。比神运石稍小一点的奇石有两块,一块放在寰春堂,叫作“玉京独秀太平岩”;另一块放在萼绿华堂,叫“庆云万态奇峰”。

细心的祖秀还记下了其他数十块石头的名字,有朝日升龙、望云坐龙、矫首玉龙、万寿老松、栖霞、扪参、衔日、吐月、排云、冲斗、雷门、月窟、蹲螭、坐狮、堆青、凝碧、金鳌、玉龟、叠翠、独秀、栖烟、軃云、风门、雷穴、玉秀、玉窦、瑞云、巢凤、雕琢浑成、登封日观、蓬瀛、须弥老人、寿星、卿云、瑞霭、溜玉、喷玉、蕴玉、琢玉、积玉、叠玉、从玉、翔麟、舞仙、玉麒麟、南屏小峰、伏犀、怒猊、仪凤、乌龙、留云、宿雾、抱犊天门等。

祖秀还记录了园内不少的名胜,有在嶙峋的怪石上堆土形成的飞来峰,虽然看上去是山,但由于故意不将土堆满,露出了下面的怪石;有一座小山上种了上万棵梅树,称为梅岭,梅岭的边上,是另一个种满杏树的山坡,被称为杏岫;园子里还有种黄杨的黄杨 ,植丁香的丁香嶂,错植着椒兰的椒崖,种着大量侧柏的龙柏坡,养竹的斑竹麓。这些地方不仅以各色的植物著名,更重要的是讲求形胜,土下的石头,土上的植物,山的形状,地的坡度,尖角的位置,洞穴的尺度,都必须表现出独具一格的轻灵。

瀑布是由人工背水上山,再让水直流而下形成的,这个瀑布叫紫石壁。有一条通往最高峰的阶梯是用温润的石头凿刻而成,叫作朝真磴。小岛上种满了海棠,称为海棠川。山间还有精心构造的三个山洞,呈品字形排列,山洞里设有厅堂,中间建有亭子,山洞的所有门窗都使用玛瑙雕琢,这个洞群称为碧虚洞天。

祖秀在皇家园林徘徊许久,才唏嘘离开,将他的所见记载下来,我们今天才能对这个巨大的园林有清晰的认识。

几个月后,当金人们忙着带赵氏皇家人员北返,当所有的大臣都忧心忡忡,既为逃脱了当人质的命运而庆幸,又担心未来的危险时,宋徽宗打造的艮岳再次陷入了没人管的境地。祖秀回想起艮岳的美丽,又来到了这里。

他试图重新搜寻艮岳的美,却发现所有的珍禽异兽都不见了踪影。那些水鸟都在宋徽宗的命令下被投入护城河放生了,走兽则成了围城时期人们的盘中餐。那些珍稀的草木也不见了,大树被砍了取暖,竹子被拿走编了篱笆。至于那些花费了无数人力运来的石头,都变成了抵御敌人的炮弹,发射到了城外。公卿达官们的题碑,被人们用斧头凿掉了文字,扔在沟里。就连“石头侯爷”肚子里的雄黄和炉甘石,也都被一个回纥人买走了。 [8]

宋徽宗建立这个“天下盛境”花费了六年时光,动用了全国的财力。但人们毁掉它,只用了几个月而已,与其一同毁掉的,还有那个繁荣的帝国。

随着时光的飘逝,在本书中出场的人物也都有了各自的结局。

张邦昌到达南京应天府时,曾经伏地痛哭请死,但康王出于团结所有人的目的,原谅了他,还让他继续担任太保。

但自从康王即位,情况却出现了变化。高宗皇帝选择了李纲做宰相,张邦昌只得到了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同安郡王等没有实权的职务。皇帝不便于处理张邦昌,但为人苛刻的李纲却没有这个顾虑,他上书皇帝,认为张邦昌不能与君共荣辱,反而借着皇帝受辱而获益,应该弃市,作为乱臣贼子之戒。

高宗还是下不了决心处理这个当过皇帝的人,李纲乘机又戳了一下他的痛处,说以后如果继续把张邦昌留在朝廷,人们见了,会说这是那个“故天子”。这句话触动了皇帝,于是将张邦昌降为昭化军节度副使,潭州(现湖南省长沙市)安置。这其实就是宋代的断崖降级,将官员发配到边远地区。

此刻,张邦昌的命运就注定了,只要他离开皇帝身边,就丧失了活路。谏官们会一刻不停地寻找他的错处,直到皇帝同意将他杀掉,而由于他身在远方,所以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最终,皇帝寻找的借口是:张邦昌玷污了皇家的女人。在太上皇的女人中,有一位华国靖恭夫人李氏由于不想离开汴京,一直对张邦昌示好。在一次喝酒后,李夫人拥抱着张邦昌说:“大家,事已至此,尚何言?”他们一同进入内廷福宁殿,李氏将养女陈氏送给了张邦昌。

皇帝听说了这事,将李氏下狱,逼迫她将张邦昌牵连出来。 [9]

虽然宋徽宗的无数妃子、女儿已经成了金人的“囊中之物”,但宋朝的臣民玷污皇家的女人却是大罪,这足以让张邦昌丧命。

高宗皇帝于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九月,怀着轻松的心情签发了张邦昌的死亡令,逼迫他自缢于潭州平楚楼。 [10] 这位对汴京城“保护最大”的人最终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

曾与金人合作的人中,除了张邦昌之外,还有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和范琼等人,对这些人的处理早于张邦昌。高宗即位六天后,就将王时雍贬为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其他在楚国担任过官职的人也开始感受到压力。

例外的是吕好问,他虽然在张邦昌手下担任高官,但由于劝说张邦昌迎回元祐太后,受到了高宗的表彰,被提升为尚书右丞。

五月初八,王时雍再次被贬为安化军节度副使,黄州安置,降低待遇被流放了。大家一看王时雍的境遇,立刻心里有了数。吴幵赶快上书请死,被贬为龙图阁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莫俦也上书请贬,被封了个述古殿直学士提举亳州明道宫。

五月十三,徐秉哲也被贬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六月初二,高宗想了个处置徐秉哲的方法,派他出使金国,想借助金国的手杀掉他。徐秉哲拒绝了,于是被贬为昭信军节度副使,安置梅州。

六月初五,皇帝再次下令,王时雍安置高州(张邦昌被赐死时,王时雍也被诛于高州)、吴幵安置永州、莫俦安置全州。到这时,除了范琼之外,其余的人都被发配了。

范琼由于手中有兵权,比起几位文官要难处理得多。他一看事情不好,也心情忐忑,皇帝反而安慰他,作为武将并没有大错,不用担心。

由于朝廷正是用兵之时,范琼被委以重任。但事后,范琼依然展现出对外战争的无能,和对内斗争的擅长。他在与金军作战时,被人嘲笑“此将军岂解杀敌,唯有走耳”。但他又拥兵自重,甚至参与了反对宋高宗的苗刘兵变。宋高宗只好让大将张浚将其杀掉。

由于范琼手握兵权,张浚无法直接下手,只能事先埋伏了士兵,借邀请其谈事,突然将他杀死。 [11]

在所有需要为僭伪承担责任的人中,宋齐愈是最倒霉的。当金军逼迫众人选举张邦昌,而大臣们扭扭捏捏不肯第一个说出名字时,宋齐愈为了避免僵局,向王时雍打听出张邦昌的名字,第一个签了名。就是这一次冲动之举要了他的命。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七月初三宋齐愈被罢职。宋齐愈留了一手,将当初另一位官员李会写的劝进草稿藏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罪不至死,想靠检举立功,将草稿捅了出来。但审判他的人却与李会勾结起来,将其判死。

即便这样,宋齐愈还可以不死,因为判案的法寺(大理寺)认定,他虽然该杀,可恰逢高宗皇帝大赦,不需要执行死刑。不想事情捅到皇帝那儿,皇帝说了一句:“如果张邦昌(在宋齐愈的帮助下)真的成了皇帝,又置朕于何地?”法寺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杀掉了宋齐愈。 [12]

在宋徽宗所有的妃子中,只有韦妃一人回到了南方。宋金议和时,作为高宗的亲生母亲,韦妃也成了议和的筹码之一。和议完成后,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四月,韦妃带着宋徽宗的棺材踏上了归乡之路。她在南宋又活了十七年才去世,那时已经八十高寿。 [13] 在官方的记录里她成了贤后的化身,但在民间,却传说她在金国已经失节。 [14]

民间和官方的认知差异,也不能全怪民间的恶毒。事实上,南宋时期建立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就和靖康之耻有关。

靖康时期,金人俘虏了那么多年轻的女人,几乎包括了整个徽宗家族。按照汉人的观念,这些女人都被不纯洁的血统玷污了。从这时开始,道学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道学家们意识到必须进行更大力度的灌输,提倡以后妇女如果遇到了这种情况,必须全力抵抗,直至死亡。

道学家的灌输又反作用于靖康时期被掳的女性们,人们带着新的观念回头再看,更加认为她们被抓走是耻辱的,而韦妃不幸也在这个群体之中。

靖康之耻之所以给了道学一统天下的时机,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此之前,北宋是一个讲究实际的朝代,皇帝对大臣并没有过分强调忠贞,只要求大臣在能力上能够胜任。一时间实学盛行,人们普遍不重视空虚的泛泛之谈,而是对政治学、工程学、经济学更加看重。

但靖康年间,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却很少有大臣表现出忠心,反而有很多人配合金军将皇帝送走,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宋朝朝野。

从此之后,整个社会气氛加大了道德观念的灌输,要求人们重新树立忠于朝廷的价值观,道学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了主流。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提倡,对灭人欲的推崇,都一股脑儿变成了人们必须接受的“天理”,最终发展成为一种愚忠,束缚了中国近千年之久。

在高宗时期,还有一个从北方放回来的重要人物——秦桧。

秦桧被金人掳往北方,最初跟随太上皇,后来被金太宗赐予了弟弟挞懒。挞懒很信任秦桧,让他在南侵时当参谋。 [15] 不想秦桧和妻子王氏抓住机会,杀掉看守,逃回了宋境。

关于秦桧的归来,日后人们猜测纷纷,许多人怀疑他是金国放回来的奸细,否则为什么那么多被抓往北方的高官,只有秦桧回来了?更何况还是和他的妻子一同回来,金人竟没有用他妻子做人质。 [16]

但宰相范宗尹和同知枢密院李回选择了相信秦桧。日后,秦桧成了高宗朝的宰相,以及主和派的领袖。在秦桧的主导下,高宗在经过多年的战争后,选择与金军议和。为了扫除议和的障碍,秦桧排挤了主战派的将领,并将其中最坚决的岳飞构陷杀死,压制了反对的声音。

根据他后来的作为,人们怀疑他真的是金国的奸细。但也有可能,秦桧与岳飞的对立只是宋代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斗的继续罢了。主战派看到了金国并非不可战胜,主和派却担心宋朝承受不了战争的影响,即便打几个胜仗,但沉重的财政负担会将国家压垮。只是这时的党派斗争已经失去了北宋初年的优雅,必须以杀人为结局罢了。

与秦桧类似的主和派还有宋高宗的两位宠臣黄潜善和汪伯彦,只是这两人没有秦桧走运。秦桧是在金军进攻力竭之后才掌权的,所以长期把持大位,安然善终。而黄潜善和汪伯彦却不幸赶上了金军势头最盛时,他们主张求和没有换来和平,反而还耽误了宋军的防卫,导致宋高宗差点被金军抓住。当金军攻克扬州时,两人都成了替罪羊被免职。但黄、汪的和平理想却被秦桧继承下来,也算后继有人了。

黄潜善死得早,没有看到后来的和平,而汪伯彦熬到了秦桧当政时期,再次起用。但后人对三人的评价却定了格,《宋史》将黄、汪、秦三人并列,写入了《奸臣传》。

秦桧等主和派掌握了南宋的政局,那些主战派的结局却并不好。李纲在高宗初期曾经短暂担任了宰相, [17] 但作为书生的他很快就暴露出领导力的不足,在如此纷纭复杂的环境中无法施展有效的领导力。在黄、汪的排挤下,李纲执政了七十几天就被边缘化,从此退出了中国历史的中心舞台。

与李纲类似的还有官职更小的马扩。马扩长期在河北地区抵抗金军,当金军占领了河北之后,马扩只好来到了江南。他担任过一系列的小官,都没有受重用。秦桧当朝时,马扩辞官离开了南宋的官场。 [18]

李纲和马扩虽然被边缘化,却没有性命之忧。同属于主战派的太学生陈东就没有这么好运了。陈东在靖康、建炎时期是学生中的意见领袖,曾经上书要求“诛六贼”,在第一次汴京围城战中,李纲被宋钦宗罢免后,陈东又领导了汴京城哗变,逼迫宋钦宗恢复了李纲的职位。

金人解围后,对于如何处理这些学生领袖有不同的意见,有的大臣提议将他们抓起来,有的提倡重用他们。但学生领袖们最大的问题却是:他们是和平时代好的“看门狗”,但在战争时期却应付不了复杂的局面。

陈东在第二次汴京围城战时已经辞职回家。到了高宗时代,李纲第二次被罢职后,陈东又上书要求给李纲复职,贬斥黄潜善、汪伯彦。

高宗皇帝不打算学北宋的祖先们容忍言官的传统,决定采取严厉的手段制裁他们。黄潜善乘机劝说皇帝杀掉陈东。

陈东的死刑令下发给了府尹孟庾,孟庾想以请陈东商议事情为借口,将他诱捕。府尹派出的小吏到来时,陈东已经有了预感,他表示吃过饭再动身,并写了一封家信交给朋友,好传给他的家人。吃完饭他去了一趟厕所,请他的小吏有些为难,怕他乘机跑掉。陈东看在眼里,连忙安慰小吏:“我陈东如果怕死,当初就不敢说话了,既然说过,难道还怕死?”

当天,陈东被斩于市,与他同死的还有另一位市民领袖欧阳澈。 [19] 高宗对于意见领袖的杀戮,也成了后来杀害岳飞的先声,亦表明南宋不准备像以前那样过于宽容。

在宋朝的叛臣中,还有一个人引人注目,他就是“常胜军”首领郭药师。郭药师在燕京投降金国后,在第一次汴京围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的军事情报是二太子斡离不成功的保障。

之后,郭药师的官职却并没有更上一层。金军慢慢抽走了他的常胜军,仍然让他负责守卫当初的营、平、滦地区。金天会十年(公元1132年)时,郭药师是平州守将。与之相比,常常出使宋朝的金国使者萧庆已经成了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

不过,这一年郭药师和萧庆都被粘罕元帅抓起来关进了监狱。史书上并没有告诉我们原因,只说他们很快又获释了。萧庆之后仍然是粘罕的嫡系。可是元帅却拿走了郭药师庞大的家产,只是没有要他的命。在金人看来,失去了家产的郭药师也就失去了聚众的能力,没了后顾之忧,就可以让他安度晚年了。 [20]

与郭药师死在床上相比,另一个原宋朝大臣宇文虚中的命运就要悲惨得多。 [21] 宇文虚中曾经反对宋徽宗的“联金灭辽”政策。第一次汴京围城战时,他又参与了与金国的和谈,竭尽全力争取不割三镇,却没有成功。

金军退军后,宇文虚中成了替罪羊被贬职,却幸运地躲过了靖康之祸。

但到了第二年(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宋高宗征求使者出使金国,请求归还二帝,宇文虚中应征前往,被金人扣留了。一年后,金人将其他使者放回时,宇文虚中却决定不回来,他表示自己的使命是请回二帝,这个使命不完成,就不回去。

金人很看重宇文虚中的才华,重用了他。在高峰时期,金人甚至把他当作“国师”看待。宇文虚中担任了金人的高官,却并没有背叛宋朝,他一方面与二帝取得联系,另一方面联系北方的宋朝人,帮助他们寻找南归的机会。他成了北方汉人的领袖。

他还想办法帮助南宋迟滞金军的进攻,不停地劝说金军,江南太荒僻,打下来没什么用处,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钱财。此外,他偷偷与南宋取得了联系,不时写密信将金国的情况告知南方。

但宇文虚中没有想到,他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一个远方的人——秦桧。秦桧不怕南方的人,却怕北方的人将他在金国时期的事情透露给南方。金皇统二年(公元1142年),宋金终于议和,金国乘机向南宋索要在北方当官的宋人的家属。秦桧一看是个机会,连忙将留在南宋的宇文虚中家族全都抓起来,送给了金国,这就断绝了宇文虚中归宋的道路。

数年后,宇文虚中与北方宋人的联络被发现,他被下狱判死,一家百口被金人烧死,这在宋金时期是少有的灭门惨案。

除了宋朝归降金国的人都有了结局之外,辽国归降之人也都有了结局。

在金国的契丹族大臣中,伐宋最得力的两位是刘彦宗与耶律余睹。刘彦宗死于金天会六年(公元1128年),由于死得早,受到了金人的优待。耶律余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作为渔猎民族,女真人善于运用被征服者的大臣,这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女真太落后,不依靠于契丹和汉人,就不可能建立起正规的政权组织。

可是一旦金国的政权稳定了,在征服民族与被征服民族之间就出现了深刻的隔阂,并在日常交往中逐渐放大。久而久之,金国政权内部形成了一个反对契丹人的派别——女真民族派。而契丹人为了自保,也被迫结成一派,以对抗女真民族派。

两派中,女真民族派的首领是一位叫作兀室(完颜希尹)的人,而契丹派的领袖则是耶律余睹。

有趣的是,两人都来自粘罕元帅的西路军,曾经长期共事,彼此相互了解。在金国伐宋时,耶律余睹就已经是西路军的都监,也就是仅次于元帅粘罕和监军兀室的人。但之后的几年间,他再也没有升迁。他一直在西路的云中地区担任守将。金人为了防范他,甚至还把他的妻子当了人质。

金天会十年(公元1132年),作为女真民族派首领的兀室发起了一场运动,将耶律余睹推向了深渊。 [22]

一天,兀室在居庸关附近打猎时,看到山下有两个骑马的人在交谈,他们谈了许久,沿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兀室乘机将其中一个人扣留,进行了长期的盘问。最后认定,这两人都是契丹族的使者,他们在策划一场叛乱。

按照兀室的说法,两位使者一个由云中的守将耶律余睹派出,另一位由燕京的守将槁里(也是契丹人)派出。两位守将派出使者接头,准备策划燕云地区叛离金国。

这个说法是有疑问的,特别是因为它来自兀室的讯问。但不管怎样,兀室以此为借口策划了一场反对契丹人的大屠杀。首当其冲的是燕京的守将槁里。其次,兀室将运动扩大化,命令燕京地区的兵马开始清理契丹人,将他们全都杀死。一时间契丹人纷纷逃亡,前往西方和北方。

兀室在清理完燕京地区之后,率军前往云中地区,准备将契丹人最后的依靠耶律余睹拔掉。余睹事先听到了消息,带着亲兵向西夏逃去。到了金夏边境,西夏人问余睹带了多少人马,余睹回答有三百人,西夏人以人少为由拒绝他入境。

余睹只好再次向北方的鞑靼地区逃窜,却被鞑靼人诱杀,并将他的首级献给了金国。

契丹人在金国的影响力灰飞烟灭。

云中地区除了是余睹的驻扎地,也是元帅粘罕的势力范围,粘罕娶了辽国天祚帝的元妃萧氏做妾,而萧氏就住在云中。兀室到了云中后,一不做二不休,闯入萧氏的府邸将她杀死。事后,兀室向粘罕汇报,表示萧氏作为契丹人可能会危害兄长的性命,作为预防手段,他已经将萧氏杀死了。粘罕对于既成事实无可奈何,还得拥抱兀室,感谢他的关心。由于兀室是粘罕的左膀右臂,他的重要性显然高于一个女人。

但粘罕和兀室也并没有笑到最后。作为新兴民族,最大的问题就是权力分配不平衡。在进攻北宋的两位元帅中,斡离不由于死得早,没有参与权力斗争。

粘罕和兀室两人却无法避免政治斗争。同样是公元1132年,粘罕和兀室请求金太宗立太祖的嫡孙合剌(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也就是太子。

女真最初采取的是兄终弟及,两年前,前任谙班勃极烈斜也(完颜杲)死了,斜也是太祖和太宗的亲弟弟。兄弟一脉上已经没有人了,接下来即位的应该是子辈。太宗的长子完颜宗磐希望成为继承人,但粘罕却推荐太祖的嫡孙合剌,挤掉了太宗的亲生儿子。

天会十三年(公元1135年),合剌即位成了金熙宗,粘罕和兀室作为拥立者,本应该拥有更大的权力。不想,熙宗皇帝却采纳了养父完颜宗干的建议,重用完颜宗干和完颜宗磐,将粘罕一系的兵权逐渐收回。

熙宗借鉴了汉人的官僚体系,改革了官职,废除了勃极烈制度,采取三省制。他封粘罕为太保、领三省事,晋封国王,却将他兵权剥夺了。此外,粘罕一系的人也都免去了地方大员的身份,改授中央文官,比如兀室就被改授了尚书左丞相兼侍中,高庆裔为左丞,萧庆为右丞。

太宗时代,粘罕是说一不二的权臣,但熙宗时代,除了粘罕被授予太保之外,还有皇帝的养父完颜宗干被授予太傅,曾经与熙宗竞争帝位的完颜宗磐被授予太师,他们并领三省事。而实际上,后两人的权力已经在粘罕之上了。 [23]

两年后,熙宗继续拿粘罕系开刀,将尚书左丞高庆裔找罪名杀掉了。粘罕无法保护自己的亲信,他本人也抑郁得病,在风雨飘摇中又熬了一个月就去世了。 [24]

粘罕死后,金熙宗用太祖第六子完颜宗隽(讹鲁观)取代了兀室担任尚书左丞相兼侍中。但不久,宗隽、宗磐等人的擅权让熙宗感到难受,皇帝再次起用兀室,借助他和宗干,将宗隽和宗磐杀死。

但随后,兀室又和金军元帅完颜宗弼发生冲突,这次,皇帝与完颜宗弼联手杀死了兀室。至此,西路军的“三驾马车”粘罕、兀室和余睹都死在了权斗之中。

金国之所以勃兴,很大程度上在于太祖、太宗兄弟和亲戚的团结一致,他们为了共同的目标一次次发起战争。相比较而言,辽国和宋朝却内斗不断,组织不起有效的军事行动。

但女真兴起太快,在瞬间获得了太多的资源,又由于分配不均迅速引起了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和纷争。到了熙宗时期,女真的对外扩张冲动已经让位给了内斗的狂热。

皇统九年 [25] 底,熙宗皇帝本人死于一次宫廷政变,上台的是太师完颜宗干的次子完颜亮,史称海陵王。海陵王想结束内斗,将女真的精力再转向对外。他发动了一次南侵,却在长江边上遭遇了军队哗变而被杀(正隆六年,公元1161年)。 [26] 即位的金世宗完颜雍结束了战争状态,金国也开始了难得的和平时代。

当本书中所有的主角都死亡后,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十一月,南宋又派遣生辰使试户部尚书张子政、明州观察使赵士褒前往金国首都燕京,祝贺金国皇帝的生辰。

他们的行程被一位叫作周辉的随从记录了下来, [27] 其中关于金国宫殿的描写,可以和当年许亢宗出使时看到的上京附近的“土围子”做一个对比。

此时金国的政治中心搬到了当年争夺的焦点:燕京。南宋使团十一月接受任命,于第二年正月初七离开国门,二月二十七就到了燕京。

如今北京城内靠南的位置,还有一片遗址区是当年的金中都遗存。现在的人们到了那儿,除了能看到几条土墙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当年的模样。但在金代时,这里却有着大片的琼楼玉宇。

宋朝使臣来到后,首先在城外的燕宾馆停留,在这里接受招待吃饭。吃饭完毕,被引入城内,首先经过的是端礼门,其次南门,再入丰宜门,接着过一个特殊的建筑:龙津楼。龙津楼是一个直接架在道路上方的阁楼,在楼下,三条大道并行穿过,道上的扶栏用类似玉石的材质雕刻着婴儿的图像,工巧万分。

过了龙津楼,再过宜阳门,然后才由驰道进入了金国的国宾馆——会同馆。这一路上的繁华与奢侈,与许亢宗当年住的三十余间的大茅屋简直是天壤之别。

从会同馆到接见宫的行程是这样的:出了馆,有一条通往宫殿的驰道,驰道两旁是叫作御廊的建筑群,东西曲尺各有二百五十间。御廊尽头是百官下马的掖门,从掖门经过专德门、会通门、承明门、左嘉会门,向南行,才到了接见使者的宫殿。宫殿里铺着巨大的毛毡,毡上绣着无数的鸾凤。到了接见时分,使者还必须穿过宣明门、行政门和一个隔门,才能站在这数百人的大毡上。

大殿有九根巨大的雕花柱子,前面设有露台,两廊各有三十间的规模,中间有两个钟鼓楼,外面有绣花的金漆帘子遮挡。

殿门外有两三百卫士站立两旁,都穿着锦袍,戴金花帽。宣明门外到外廊之间站满了甲士,左面是青绦甲持黄龙旗,右面是红绦甲持红龙旗。外廊都是银枪卫士,左掖门内都是金枪卫士。

宫殿的瓦都是琉璃制作,映日辉煌。从描述来看,金中都的宫殿比南宋临安的宫殿规模大。南宋皇帝一直声称临安是临时首都(行在),不肯大规模修缮宫殿,显得捉襟见肘。金中都除了辉煌之外,还透露出极强的军国色彩,带着军事化的仪仗,与文人治国的宋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辉感慨说,燕京宫殿的构造是按照金东京的模型修建的,在建设时用了一百二十万人,花了数年时间才修好,死者不计其数。

这个宫殿,和当初的“土围子”,同样天壤之别。周辉的记述也让后世的读者知道,女真这个民族在五十年里,已经从一个原始的部族,成长为有着极强物质追求的新兴民族。

金国走到这一步,也逐渐丧失了当初的冲击力,这个国家正在变得衰老,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在面对南宋时,它仍然保持着军事优势,但是,在面对更新兴的马背民族时,它已经无力抵抗。

金国虽然衰落,但在遇到那个捅破窗户纸的民族之前,它继续存在了五十年。之后,就像当初辽国遇到的那样,它也走向了被征服的命运。


【注释】

[1] 晓莹《云卧纪谭》。

[2] 残篇见《佛祖统纪》。

[3] 见《佛祖统纪》。

[4] 《云卧纪谭》:“(祖秀)后归老蜀山,翕然燕处,一话一言未尝忘卫宗护教,既福不逮慧,为时论所惜焉。”

[5] 《阳华宫记》,亦有版本称为《华阳宫记》。在本节中,所有称为“阳华宫”和“阳华门”的地方,在《华阳宫记》中都被记为“华阳宫”和“华阳门”。

[6] 《汴京遗迹志》收录了几篇艮岳的介绍,本稿件中的描述是综合几篇文章后得到的。

[7] 参考《铁围山丛谈》。

[8] 参考《癸辛杂识》。

[9] 参考《宋史·张邦昌传》。

[10] 参考《大金国志》。

[11] 以上均出自《续资治通鉴》。

[12]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13] 《宋史·韦贤妃传》,万俟卨《皇太后回銮事实》。

[14] 见本书前文。

[15]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秦桧主和》。

[16] 参考《宋史·秦桧传》。

[17]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李纲辅政》。

[18] 参考《茅斋自叙》。

[19] 参考《宋史·陈东传》《宋史·欧阳澈传》。

[20] 参考《大金国志·太宗文烈皇帝纪》。

[21] 参考《宋史·宇文虚中传》《金史·宇文虚中传》《大金国志·宇文虚中传》。

[22] 参考《大金国志·太宗文烈皇帝纪》。

[23] 参考《金史·熙宗纪》。

[24] 参考《金史·完颜宗翰传》,《大金国志·粘罕传》。

[25] 皇统九年是公元1149年,但熙宗遇刺的十二月初九却已经是公元1150年1月9日。

[26] 参考《金史·海陵纪》。

[27] 参考《北辕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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