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秦汉——吕后为什么那么狠毒



上回讲到，公元前195年4月，汉高祖刘邦驾崩。

此时，如果你是吕后，会有什么感觉？会不会像第19回韩非子的东方帝王术中提到的那样，吕后会长舒一口气：哎呀，皇上可算死了，我儿的太子之位终于稳当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担心被废掉了。

会这样想吗？不是这样的。吕后感觉天都要塌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此前纵然有对刘邦的千般怨恨，此刻也都一笔勾销，只念着患难夫妻，九死一生，打下这份家业有多不容易。

这不是一份小家业啊，这是富有天下！剩下这孤儿寡母的，吕后当时是四十多岁，儿子刘盈只有十五六岁，这娘俩坐天下，坐得了吗？没有了刘邦这根擎天柱，谁能依靠啊？

手下那帮大臣将领早年都跟刘邦一样的平头百姓，有的比刘邦混得还强呢，都跟在刘邦身边，眼瞅着他一天一天打下了天下，当上了皇帝，所以也没啥神秘感。那么，凭什么刘邦能当皇帝，我就不能当？

谁不想当皇帝啊？

虽然韩信、彭越、黥布，这些厉害角色都被刘邦给收拾了。可剩下的这帮人，随便哪个出来，对付他们娘俩也都绰绰有余。

怎么办呢？秘不发丧，不能让人们知道刘邦死了。然后，想办法把将领们都召进宫来，像杀韩信似的，全部杀光光。不这样弄，这天下坐不稳。

谁是可信任的人呢？跟谁商量商量呢？

没人能商量，她一个妇道人家，跟谁也说不上话，除了一个叫审食其的大臣，这是她最亲信的人。因为，之前楚汉争霸的时候，审食其一直像个家人一样陪伴在吕后和太公的身边，跟着一起在项羽手下当人质，一起共患难。

她跟审食其商量，审食其也拿不定主意。一晃就过去了四天。

宫外边的人们就听着信了，要沸腾。

郦商跟审食其的关系不错，来找审食其，说：老审啊，外面现在都在传皇上已经驾崩了，吕后要把大臣们都杀喽。有这事吗？这可太危险了，真这么弄，绝对得天下大乱。现在很多大将带着重兵在关外，真要乱了，他们带兵杀回来，大汉江山立马就得完蛋。

审食其立即转告给吕后。吕后这才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规规矩矩地给刘邦发了丧，安葬在长陵。然后，公元前195年5月20日，十五岁的刘盈即位，就是汉惠帝。吕后成为太后。

这段小插曲给我们一个印象，就是吕后表现出深切的不安和焦虑。

这让我们想到，此前，赵高劝刚即位的胡亥杀光兄弟。

皇权太诱人，谁都想得到，所以，皇权的周围永远都危机四伏，杀机重重。

孔子有句话：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论语·阳货篇》

这句话讲尽了人性的弱点，所有的人性恶的表现大致都可以此来解释。

关于吕后，后世对她的评价，主要就是一个词：狠毒。从前面讲的她杀韩信、杀彭越，便可见一斑，后面还有更狠的，咱慢慢讲。她为什么那么狠毒？大致就因孔子这句话：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前面，她怕儿子失去太子之位，她最大的敌人是戚夫人。戚夫人年轻，常年跟刘邦在外征战，讨刘邦的喜爱，生的儿子刘如意也特别随刘邦。就看这名字吧，如意，称心如意。

吕后呢，早年跟刘邦是贫贱夫妻，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恐怕当年的幸福指数就不算高的。而且她比刘邦小十几岁，论门户，她嫁给刘邦那是下嫁。而刘邦不事家人生产，又贪财好色，所以，很难讲两口子有多恩爱。后来，刘邦出来打天下，楚汉相争那些年，一多半时间，吕后都在项羽的手下当人质，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啊！回到刘邦身边之后，又常年在长安待着，聚少离多。两口子之间那种疏离感可想而知。

这种疏离感也必然影响到儿子刘盈，他肯定同情母亲，对刘邦也会有种抵触的心理。一个青春期的男孩，这种心理常常是明显的。所以，刘邦对儿子刘盈自然也有不满，觉得刘盈仁弱，不随自己，不如小如意。刘邦数次要废刘盈，改立如意，那绝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跟吕后恩断义绝的架势，这让人多寒心啊。寒心也没办法，刘邦还活着，只能委屈隐忍，刘邦不在了，她还得隐忍，因为当务之急是巩固自己和儿子的权力。

所幸的是，萧何、曹参、陈平、王陵等人，都是刘邦早就选好的人，都保持着对刘邦的忠诚，一切都稳稳当当。

这么着过了半年，都挺好。

好了，爆发吧。

吕太后先是把戚夫人打入冷宫，剃光头发，带上刑具，每天舂米、推磨。我要先让你遭遭罪！让你受受累，受受羞辱！

戚夫人很委屈，很难受。

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汉书·外戚列传》

她一边舂米，一边唱歌。《尚书》里有句话：

诗言志，歌咏言。

——《尚书·舜典》

诗歌是表达思想、宣泄情感的。戚夫人肯定也是个才女。刘邦也是多才多艺的，他们是志趣相投，在这种人生最悲苦的情境里，正好激发起她的创作冲动。不自觉地，这首无限悲凉的诗歌就唱出来了。儿子在三千里外为王，自己则在濒临死亡的境地里挣扎，怎么办呢？

太可怜了。

吕太后听到耳朵里，感觉可不是可怜：嚯，这是发牢骚啊，你还想指望你儿子来救你呢？好啊，原想着，你要是好好求求我，没准我还能饶了你。你竟然还发起牢骚来了，好吧，你不是还指望你儿子吗，我这就弄死你儿子！

然后派使者去赵国，召赵王如意回长安。结果，使者前后去了三次，都被辅佐赵王的赵相周昌给挡回来了：对不起啊，赵王正生病呢，去不了。使者先生啊，你回去跟太后好好解释一下吧。

弄得吕太后也没脾气，因为前面讲了，周昌是恩人啊，前面他拼死劝刘邦不能废太子，结巴着嘴说，废太子可不行，期期不奉诏。

怎么办呢？这样吧，使者，你去先把周昌给我召来吧，告诉他来长安开个会。周昌没理由拒绝，这是工作，只好离开赵国，奔长安来了。他头脚走，另一位使者就到了，来召赵王如意。

这次没人保驾了，小如意也就十二三岁，没什么主意，跟着来了。小皇帝刘盈非常善良，有爱心，跟如意小哥俩关系很好。他知道他老妈要害如意，听说如意来了，早早就出了长安城，在霸上接上了如意，直接给带回皇宫，然后形影不离地带着弟弟，保护弟弟，吃饭睡觉都不分开。

吕太后想害如意，没机会下手。没关系，没机会等机会。

然后，在公元前195年12月的一个早上——刘邦是4月死的，还在这一年里——这天大清早，天还没亮，汉惠帝刘盈出宫去打猎。小如意年纪小，赖床起不来，没跟着。刘盈打着猎，心里就感觉不踏实：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可惜，他还是晚来一步，小如意已经被弄死了。

刘盈大哭一通：哎呀，怎么能这样啊，奈何？奈何？

这是自己亲妈干的，无可奈何。

然后，好多天他都不去看他妈，也不给问安什么的了。

这一天，吕太后派人来了：皇上啊，太后派我来请您过去。

刘盈：干吗？我忙呢，我不去。

使者：太后说了，让您必须过去，过去看个东西，看“人彘”。

刘盈：噢？人彘，这是什么东西？

使者：您过去就知道了。

刘盈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好吧，走吧，去看看去。

然后，到了吕太后这边：娘啊，您叫我看什么东西？

吕太后的表情很复杂，很神秘的样子：在厕所里边呢，你进去看看吧。

刘盈更好奇了：噢，还在厕所里。

很怪异的感觉。进去一看，吓一跳。怪不得说是“人彘”呢，乍一看，像个小猪，肉墩墩的，彘就是猪的意思。仔细一看，分明是一个人，一个剁掉了手、剁掉了脚、挖去了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挣扎扭曲的女人。

刘盈被吓傻了，跌跌撞撞地退出来：娘啊……这这这……吓死我了……

吕太后把眼一瞪：吓什么吓！没出息，有什么可害怕的。

刘盈：娘啊，这这这是什么人啊？

吕太后：这是戚夫人，是咱们的敌人，她以前要置咱们娘俩于死地……

刘盈根本听不进去了，放声大哭，然后一病不起。一下子病了一年多，后来身体恢复得好一些了，就派人给吕太后传话过去了：

此非人所为。

——《资治通鉴·汉纪四》

娘啊，我知道您的用意，是想让我不要这样仁弱，要我跟您和父亲学，学得冷酷无情。可是我学不来啊，在我看来，这不是人能干的事。这个天下，我管不了。您自己看着弄吧。

从此，汉惠帝基本不干了，也就是皇上的活儿不大干了，每天就吃喝玩乐，过一天算一天，就这么混了七年，直到公元前188年8月驾崩。

所幸的是，这七年中天下太平，这得说是得益于刘邦对身后事的周密安排，特别是他指定的那几代丞相，萧何、曹参，还有王陵、陈平，都很得力，治理天下都有一套。这方面的情况放到下一部书中再说。

接着讲吕太后。汉惠帝死时只有二十出头，吕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母子连心，那得多难过啊，痛哭不已。

可是，旁边有人发现，太后这哭的，光打雷不下雨，没流眼泪。

当时，张良的儿子叫张辟强，只有十五岁，在皇帝身边当侍中，正在旁边，他提醒丞相，当时的丞相是王陵和陈平：两位丞相，你们发现了没有，太后干嚎，不掉泪，是什么意思呢？

丞相：真是的啊，是什么意思呢？

张辟强说了：这还用说吗？皇上刚死，皇子又都太小，太后心虚啊，她怕你们这些权臣对她不利。

丞相：哦，有道理，怎么办呢？

张辟强说：太后要是忌惮你们，你们可就悬了。要想让太后心安，最好的办法就是火速地把老吕家——太后的娘家人给举起来，让他们掌握长安的军队，能保卫太后的安全。那样，太后就踏实了，你们也就踏实了。

于是，王陵和陈平照办。吕太后的眼泪才终于掉了下来，真哭了。而老吕家的权势就在这时，一下子起来了。

吕太后的心态也相应地发生了转变。此前，她一门心思只是保儿子，保住儿子的太子之位，保住儿子的皇位，杀韩信、杀彭越、杀戚夫人和如意，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有一次，差点把齐王刘肥给杀了。前面讲过，刘肥是刘邦的外妇所生，是庶长子，比刘盈年纪还大。这对刘盈的皇位自然也是有挑战的，而且，你想，刘邦的外妇，在作为内妇、正妻的吕太后心中当然也是可恶的。

那是汉惠帝即位的第二年，刘肥到长安朝贺，汉惠帝请刘肥吃饭。家宴嘛，汉惠帝请刘肥坐自己上首：哥哥啊，你上座。

吕太后在旁边看着就烦了，叫人悄悄地倒了两杯毒酒，捧到刘肥跟前：大王啊，请您向太后敬酒。

刘肥也没多想，端起一杯就往吕太后这边走，要敬酒。

汉惠帝一看，要敬酒，咱哥俩一块敬多好呀，他端起另一杯来，跟刘肥并排走到吕太后跟前。

吕太后吓坏了，也顾不得什么了，一甩手就把汉惠帝手里的酒给打翻了：不用你敬！

把汉惠帝给整蒙了，呆住了。

刘肥很聪明，脑子一转，身子一歪，差点倒了，把那杯酒也给洒地上了：哎哟，太后啊，孩儿罪该万死，我醉了，您看，这酒都洒了，我喝不了了。就把这一关给糊弄过去了。

事后，刘肥找人确认了当时的情况，确实是杯毒酒。吓坏了。太后要对自己下手，这还跑得了吗？怎么办呢？

手下有个谋士给他出主意：大王啊，太后最疼爱两个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就是她女儿鲁元公主。皇帝这什么也不缺，可是鲁元公主不行啊，本来跟着张敖做赵王王后，日子挺好的。可是，后来因为贯高那件事，张敖的赵王也给免了，现在鲁元公主名下的封地只有几座小城而已。您的封地却有齐地七十多座城。现在马上献出几座来，送给鲁元公主，太后一高兴，您也就没事了。

刘肥赶紧照办。果然，吕后挺高兴，以后便没再算计他。

说到鲁元公主，吕太后对这个闺女的疼爱，简直有点过分了。不是有点过分，是太过分了。怎么太过分呢？是这样的：

汉惠帝即位的第四年，吕太后竟然把鲁元公主和张敖生的女儿，嫁给汉惠帝，立为皇后。为的是“重亲”，亲上加亲。你说这个吕太后够愚昧、够糊涂吧。

她心眼里，当然是为了疼孩子，疼鲁元公主，疼外孙女。可是，没这么疼的啊，不可思议，亲舅舅娶外甥女。而且，当时，这位小外甥女只有十一岁。吕太后还心急火燎的，想让小外甥女赶紧给自己生个孙子，生个皇子。可是，万方终无子。

——《汉书·外戚传》

什么法都想了，就是怀不上。

怎么办呢？正好有个妃子生了个儿子，吕太后便把那个妃子杀了，把孩子抱过来，就说是这个小张皇后生的，给立为了太子。汉惠帝死后，这个小太子即位，吕太后“临朝称制”，亲自坐朝，执掌天下。

从刚才说的吕太后的这段愚昧行为，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个问题，就是，在前期，也就是汉惠帝活着时，吕太后的感情主要还是放在自己亲生的儿女身上的，并没有想着给娘家吕家如何如何。

因为按以后的常规来讲，比较强势的太后都会给当皇帝的儿子，娶一个自己娘家的侄女做皇后，以此来加强、提高娘家的势力。可是，前期吕后并没有这样做。

然而，后期，儿子没了，这个依靠没有了，女儿鲁元公主在汉惠帝死后第二年也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吕太后心中的悲凉可想而知，那种孤独与焦虑也可想而知，于是，她别无选择地转向了对娘家的依靠，开始拼命地支持吕家。

她违背了刘邦的遗嘱——非刘氏不得封王，一步一步地，给吕家人封王。先给她去世的老爹吕公和大哥追封为王，然后又给三个侄子吕台、吕产、吕禄，还一个侄孙吕通都封王。二哥吕释之后来也被追封为王。

封王，不是给个荣誉称号，有个虚名就完了的。它是有其名就有其实的，封了王就得有国，就得有诸侯国的封地。

诸侯国封地从哪来呢？只能从刘氏的诸侯王手里弄过来。于是，矛盾出来了。

一开始，吕太后还是比较慎重的，有个什么事都征求一下丞相的意见。后期，她感觉权力稳固了，手段便变得生猛了，非常狠毒。而且，她似乎尝到了狠毒的甜头，越狠，权力越稳。

她临朝称制的第四年，弄死了小皇帝。因为这个小皇帝长大一点了，懂事了，他听说自己不是张皇后亲生，亲生母亲被太后弄死了，很愤怒：等我长大后，要给妈妈报仇。

这还了得？吕太后把小皇帝给关起来，对外宣称是得了重病，不适合当皇帝了，废掉。随后，这个可怜的小孩就“被病死”了。

然后，改立汉惠帝的另一个小皇子做皇帝。这个小皇子是谁生的，也有点说不清，只有吕太后自己明白。她继续临朝称制。

到第七个年头，她弄死了刘邦的第六子赵王刘友。为啥呢？吕太后给刘友安排了一个王后，老吕家的姑娘。刘友烦吕家，根本不搭理这个老婆，每天只跟其他的王妃在一块。这位小吕王后就向吕太后告状了：二姑啊，二姑奶奶啊，刘友每天骂咱吕家，说熬死您之后，就发兵灭咱吕家。

吕后便把刘友给召来了，也不见面，把刘友住的地方派兵一围，不管饭，谁送饭抓谁，最终，把刘友给活活饿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这一年，又弄死了刘邦的第五子刘恢。也不算是吕后弄死的，但她有责任。怎么回事呢？吕后给刘恢也配了一个王后，也是吕家的姑娘，她的侄孙女。这个侄孙女跟吕后一样的性格，霸气，控制欲超强，把刘恢特宠爱的一个妃子给毒死了。刘恢悲不自胜，竟然自杀了。

还是这一年，刘邦小儿子的燕王刘建病死了。刘建有个小儿子，照理可以继承燕王位的，吕太后派人过去，秘密地把这个刘邦的小孙子给杀掉。然后，把燕国封给了她的侄孙。

我感觉，吕后是真不爱刘邦啊。

以上说的这些，基本就是吕后留给历史的印象：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可是，吕后执掌天下的这十几年——这里面也包括汉惠帝的七年，却是当时的老百姓过得最舒服的十几年，为什么呢？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