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夫人：宁赠友邦，无与家奴



话说曹操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一度很矛盾：几个儿子中，曹丕年龄最大，可曹植才华更出色，立哪一个好呢？

他问贾诩，贾诩只说了一句：我想到了袁本初（袁绍）和刘景升（刘表）的家事了。

一句话，曹操便明白了。河北袁绍和荆州刘表都是因为“废长立幼”，结果造成自己身后几个儿子争权夺利，把江山给丢了的。

这两家主公的废长立幼，都离不开“后妻”的撺掇。袁绍之妻刘氏宠爱小儿子袁尚，刘表之妻蔡氏宠爱小儿子刘琮。但在一般读者心目中，蔡夫人的名气却比刘夫人大得多，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

这是有原因的。从袁刘两家的区别来说，袁绍自己也喜爱袁尚，刘氏不过是推波助澜地吹了些枕头风。相较之下，蔡夫人的能量可真比刘氏大了许多，危害性也大了许多。

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纯粹将蔡夫人作为红颜祸水来描写。她一心让自己的儿子刘琮继位，在刘备没来时，她就嫉恨刘表前妻陈氏所生的长子刘琦，三番五次设法陷害。等刘备来了荆州，蔡夫人转而把刘备当做死敌，屡次向刘表进谗言，污蔑刘备心怀不轨，要刘表先下手杀死刘备。遭到刘表拒绝之后，她又和弟弟蔡瑁设下毒计，假借主持宴会招待地方官员的名义，把刘备骗到衙门中，伏兵企图杀害。幸好刘备骑的的卢宝马飞身一跃三丈，跳过檀溪，才得以脱险。

后来，刘表病重，本欲写遗嘱让刘琦继位，请刘备辅佐，又是蔡夫人提前得知消息，令弟弟蔡瑁和刘表的外甥张允把住外门，断绝内外消息，更不让刘琦探病。刘表左等右等刘琦不回来，活活急死之后，蔡夫人又与蔡瑁、张允商议，伪造遗嘱，废长立幼，让自己的亲儿子刘琮继承荆州之主，并让蔡氏宗族分领荆州之兵，却把刘琦、刘备当做贼一样防。

没多久，曹操大军南下，荆州一群文官都想投降，刘琮本人还在犹豫不决。又是蔡夫人出面，首肯了投降曹操的主意。于是，刘琮双手把刘表镇守18年的荆州之地，恭恭敬敬地献给了曹操。

谁知曹操的阴险狠毒却大大超出刘琮母子所料。等到荆州之地尽数到手后，曹操立马翻脸，违背先前说让刘琮永镇荆州的诺言，改派他为青州刺史，从湖北调山东去。刘琮大惊，表示愿意不当官了，就留在荆州，不去青州，曹操还不准。他逼着蔡夫人、刘琮起程，转脸又派大将于禁带领骑兵追杀。到末了，机关算尽的蔡夫人，半路上面对曹军的刀枪，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落得“抱刘琮而大哭”，母子都被曹军杀死。

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成功地塑造了蔡夫人这一红颜祸水的形象。全书一百二十回中，就有两回标题出现了蔡夫人。一是《蔡夫人隔屏听密语》，这是要害刘备；一是《蔡夫人议献荆州》，这是要降曹操。由于她和刘备形成了对立，广大人民群众站在同情刘备的立场上，自然对她没什么好感了。再加上最后死在曹操手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悲惨下场，读者们免不得嘀咕：这姓蔡的女子有啥好的，刘表放着天下那么多女人，偏偏娶了这妖精，弄得最后江山丢了，儿子给人杀了，好不冤枉！

实际上，蔡夫人绝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襄阳蔡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颇有势力。蔡夫人的姑母，嫁给太尉张温；蔡夫人的姐姐，嫁给荆州名士黄承彦，生下女儿黄月英，就是诸葛亮之妻。所以，论起辈分来，诸葛亮得管蔡夫人叫姨娘。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刘表被朝廷任命为荆州刺史，单人匹马前往赴任。当时，前任刺史王叡已被孙坚所杀，荆州地区豪强并起，局势混乱。刘表就是依靠蒯越、蔡瑁这些当地的士人，快刀斩乱麻，擒杀了十多个贼军首领，传檄而定整个荆州。用现在的话说，蔡瑁是和刘表一起扛过枪创过业的，刘表因此对蔡瑁一族非常倚重，给他们都安置在重要的位置上，掌握荆州兵权。刘表之所以娶蔡瑁的姐姐为后妻，不过是在两者的密切关系上来个亲上加亲而已。

与其说是“刘表夫人”给了蔡氏这么大权力，不如说是蔡氏的强大实力让刘表选择娶他们族的女人。

除了家世显赫，蔡夫人本身也并非只会喝醋的妇道人家。从她外甥女黄月英的智力来看，蔡氏的X染色体基因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在蔡夫人身上也有体现。

话说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对峙时期，刘表手握重兵，却首鼠两端，坐观成败，又派自己的部下韩嵩去许都朝见皇帝，借机观察曹操的虚实。韩嵩说：“我看曹操是很厉害的人物，如果您想投降曹操，可以派我去。但如果您还在犹豫，最好别派我去。因为现在我是您的部下，一切为您打算。一旦去了许都，皇帝任命我什么官职，我又不能推辞，那我就成了天子的臣属，不能再为您卖命了。请务必三思。”刘表却坚持派韩嵩去。

韩嵩去了许都，果然被曹操用皇帝的名义拜为侍中、零陵太守。于是，韩嵩回来，就盛赞朝廷的恩德、曹操的气度，劝刘表归顺曹操。刘表到这会儿又怒了，认为韩嵩背叛自己，就要将其处斩。

这时候，蔡夫人出面了。她劝谏刘表说，韩嵩是咱们荆州地区的大贤人，肃有名声。而且他去之前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并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就是杀他，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啊。

刘表听了老婆的话，就没有杀韩嵩。几年后，曹操占领荆州，韩嵩被任命为大鸿胪（负责外交礼仪和诸侯国事务的高级官员）。

由此可见，蔡夫人绝非只知道心怀妒忌、玩弄权势的女人。她还是明白一定事理的。她对刘表的影响，也绝非完全捣乱，有时还能起到正面的规劝作用。

蔡夫人在刘琦、刘琮的继承权之争中的偏向，是她被人诟病的根源。但在历史上，刘琮也不是蔡夫人的亲生儿子，而同是刘表的前妻所生。据《搜神记》记载，刘表丧妻是在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左右，之后才娶的蔡夫人。假如刘琮为蔡夫人所生，则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时他最多只有四五岁，完全不可能被奉为荆州之主。《后汉书》也明确记载说：“（刘表）为琮娶其后妻蔡氏之侄，蔡氏遂爱琮而恶琦，毁誉之言日闻于表。”

由此可见，蔡夫人之所以宠爱刘琮，并非因为刘琮是亲生儿子，而是因为刘琮娶了自己的侄女。

蔡夫人一门心思想让次子刘琮继位，由此反对刘表长子刘琦，这当然是与封建礼法相违背的行径。然而，立嫡立长的制度本身也从未被奉为金科玉律。且不说历史中那一场场或和平或血腥的宫廷政变、朝廷政变，单说西汉前期的几位“明君”，汉景帝原本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来因为刘荣的母亲栗夫人失宠，寡恩薄幸的汉景帝又改立宠妃王夫人的儿子刘彻为太子，这就是后世威震千秋的汉武大帝。而废太子刘荣则被改封为临江王，受到酷吏的威逼，被迫自杀。

而汉武帝刘彻在即位后也是喜怒无常，听信酷吏江充的谗言，逼死了自己的太子刘据，临终前则立自己剩下几个儿子中最年幼的刘弗陵为新君，这就是汉昭帝。

所以，刘琦、刘琮的长幼之争，虽然从礼教角度是刘琦占先，却也不能说刘琮就是无理取闹。蔡夫人对刘琮的支持，就如同汉灵帝时期何皇后和董太后分别支持刘辩（汉少帝）与刘协（汉献帝）继位一样，无非是政治斗争，大家都有机会，算不得什么罪孽。

而蔡夫人对刘备的警惕，也有其道理。刘备本来就是天下枭雄，才略和野心比刘琦要大上许多倍。对一心想要让刘琮继承荆州地位的蔡夫人来说，刘备自然也就是最大的威胁和敌人。更何况，刘备绝非人畜无害小白兔，他是蛰伏的蛟龙、平阳的猛虎，一旦得志就要张牙舞爪的。在诸葛亮为刘备制定的三分天下对策中，就有取荆州为本的规划。再比照日后，刘璋邀请刘备进入西川，结果反被刘备灭掉。由此，蔡夫人对刘备的猜忌甚或陷害，固然有阴险的一面，却也算不上刻毒无辜。

所以，荆州的政治格局，大致就是蔡夫人、刘琮联盟与刘备、刘琦联盟之间的斗争。只不过蔡夫人依仗刘表后妻的地位和蔡氏集团的武力，占据主动；而惯于隐忍的刘备在斗争中涉足不深，与刘琦的联盟较为松散，仅此而已。《三国演义》以蜀汉为正统，故而刘备纯是谦谦君子，刘琦纯是听从叔父建议，惨遭后母虐待的孝子，从而把蔡夫人踢到了彻底的反面。

蔡夫人的第二桩罪，是投降曹操。

这一点，怎么说呢，只能算运气不好。

可以想象，在刘表病重，蔡夫人费尽心机，拼命把刘琮往继承人宝座上塞的时候，她心中想的，一定是让刘琮继位，永镇荆州，继续保持蔡氏的尊荣地位，而不是匆匆继位之后，又急急忙忙去投降曹操。

只不过，谁也料想不到，刘表这边还在吊着命没断气呢，那边曹操的大军已经如狼似虎扑了过来。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出兵，刚到半路上，八月里刘表就咽气了。

这时候，荆州不再是一块安乐土，而是猛虎爪牙下的一块肥肉。

换成你是蔡夫人，你会怎么做呢？

曹操的用兵，在当时已经成为神话级的传奇。就算刘表尚在人世，恐怕也没有把握抵挡住这雷霆般的一击。至于刘琦和刘琮，无论换哪一个继位，想必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蔡夫人的选择也就很清晰了。

既然打不过，那就投降呗。但就算投降，也要由我蔡氏和刘琮来投降，不能让你刘琦占了这个便宜。

如果说永为荆州之主是美妙的前景，那么，投降曹操当然味道要差一些。但即便如此，以荆州新任主公的身份把荆州献给曹操，从中可以获得的利益，也比俩肩扛一嘴的去光杆投降要好。

那么，如果把荆州交给刘备呢？

把荆州交给刘备，确实可能抵挡住曹操。问题在于，这样对蔡夫人和刘琮有什么好处？

如同谋臣傅巽劝刘琮的那样：刘备不如曹操，您又不如刘备。就算任命刘备来抵挡曹操，只怕也很难挡得住；就算真的挡住了曹操，恐怕刘备也不会听您的了。

刘备真要掌握了荆州，必然会对之前的政敌加以防范和抑制，甚至暗算，正如之前蔡夫人暗算刘备一样。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不如拿荆州投降，在曹操那边领些封赏，做一个富家翁呢。

从感性上说，蔡夫人这样的选择，与满清末年“老佛爷”那“宁赠友邦，无与家奴”的思想有一致之处。而从理性上说，这无非是乱世里能力不足者设法让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一种策略。

虽然是看上去很消极且很猥琐的策略，然而对一个女人而言，难道还要强迫她拿出更加高明的计策来么。蔡夫人和刘琮毕竟不需要去为刘备“三分天下”的恢弘战略负责，甚至“兴复汉室”的伟大旗号，也是他们孤儿寡母稚嫩的肩膀所扛不起的。

罗贯中当然是深恨她这种行为的，认为这是对刘表和刘备的背叛。所以，老罗虚构出蔡夫人和刘琮被曹操派兵追杀的结局，既写了曹操的毒辣，也对蔡夫人的“自作孽”进行惩戒。

然而，稍加思索便可以想到，对于当时力图一统天下的曹操而言，杀死已经投降的蔡夫人和刘琮，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断绝了其他诸侯的投降之路？跟随刘琮投降的还有一大批人，刘琮死了，他们难道不会人人自危么？并且，当时刘备尚在往江陵奔逃，刘琦屯兵江夏，他们一定都会打着刘表的旗号，与曹军抗战到底。在这种情况下，落在曹操手里的刘琮，实际上可以很好地分散一部分刘表旧部的忠诚，削弱刘备和刘琦的号召力。而杀了刘琮和蔡氏，岂不是帮助刘备和刘琦发展势力么？于情于理，曹操都不会这样做的。

在真实的历史上，刘琮被任青州刺史、列侯之后，又拜为谏议大夫，称得上是善终。

还有一段短短的传奇，说刘表死后安葬时，刘琮在坟墓里放置了许多名贵的香料和药材。结果到晋太康年间，刘表的墓遭到发掘。这时，距离刘表之死已经八十多年。可是，打开墓地后，香气在几里外都能闻到，而刘表夫妻的形态如同活人一样，脸色也没有改变。

这段记载或许与本章主角蔡夫人无关。因为刘琮的生母也是刘表前妻，那么与刘表合葬的妻子，按理应该是其原配。但是，刘琮生母是在刘表之前四五年就去世的，难道那时候就已经在墓中放置了大量香料和药材？这又不太合理。所以，终究存在一种可能，这俱栩栩如生的女尸就是蔡夫人，在多年以后，在芳香萦绕的墓穴中，跟随她的丈夫，也一同承担后世偷坟掘墓的荼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