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古代的圣人说起话来,总是一针见血。
其实,圣人将食色并论,不单单因为这两件事是人生基本需求,还在于它们是有下限没上限的事,说白了:都挺难伺候的。
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大欲”说的就是没上限。
孔子在《论语·乡党》中说:“不得其酱,不食。”汉代大儒马融说:“鱼脍,非芥酱不食。”郑玄解释:“酱,谓醯醢也。”指的是酱、菹、醯(xī)、醢(hǎi)等作料。
而到了大明朝,先秦贵族在吃上摆出的谱及所有的作料,不仅稀松平常,而且,胡椒、胡芹、胡荽、荜拨、莳萝、孜然、丁香、檀香等外来调味品也大行其道。
这些老祖宗多是吃货,而且一水儿的重口味。
(一)
也许,咱们的祖先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早就腻味了食材的原始味道。在发明了文字前,他们就弄出一堆调味作料。
早年,俺第一次接触这些时,就吓到了:醢、蠃(luó)、蠯(pí)、醯、齑(jī)、菹(jū)、臡(ní)……嚯,除了吃,一个字不认识。
《说文》上说:“酱,醢也。”肉汁不叫肉汁,叫醢。这是贵族诚心为难咱老百姓啊!
《周礼·天官》也有:醢人掌管“蠃(指螺)、蠯(指蚌)、兔醢、鱼醢、雁醢”……各种各样的咸肉酱汁,看蒙你。
还有醯(xī,今天的醋)人,掌管五齑、七菹、三臡(带骨肉酱)。全都是调料。
郑玄对《周礼·醯人》注释:“醯酱所和,细切为齑。”古人对切得碎碎的重味,爱得不得了。这么多各种菜肉作料,就着汤吃,那叫过瘾!
到春秋时,孔子为此急哭了:这套东西没人认了,太麻烦了!
可吃货毕竟是吃货。酱虽然没人叫醢了,可酱作为调味主料,在语言上,《金瓶梅》用口语记录继承了祖先的衣钵。
《金瓶梅》第36回,西门庆为路过清河的官员送餐。“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
这个“盐酱”是当时山东的口语,就是佐餐的各种调料,基本上是作料的总称。
在东北话(辽西地区)中,至今仍保留这“盐酱”这一口语。说“这个菜没盐酱”,是指味道寡淡、作料没放到位。
大明中后期,世界正处于大航海时代,物资大通汇,油盐酱醋、姜桂椒蓼、葱香大料胡椒种种调料,比以前丰富多了,可在说法上仍然多以“盐酱”指代。而且,普通人家,酱和酱油多是自酿的。
《金瓶梅》第48回,西门庆家伙计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西门庆),庙上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
晒酱是制酱的必要程序。元代《家居必用事类全集》里讲了如何造豆豉酱:先把黑豆蒸熟晒了,用紫苏陈皮茴香炒盐拌好,盖三日。再用酒洒匀蒸了,晒一日。入缸用泥或纸封,三伏天再晒。
厚味是国人饮食的基本追求,制酱也要加紫苏、陈皮、茴香等香料提味。当然,西门庆家这些不必自造。
大航海泛起的全球化,使香料从饮茶、熏香扩张到调味品行列,让餐饮业也香风阵阵。
《金瓶梅》第16回,李瓶儿与西门庆定婚期时,李瓶儿告诉他,自己的私房钱中,有“三四十斤沉香,八十斤胡椒”。
之所以将这些作私房钱,是因为明代对私人禁海(隆庆时才开海),这些洋香料很抢手。
《金瓶梅》第54回,上来“五方豆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一个佐餐小菜,在调料上用得还挺复杂。
明代《便民图纂》记载了这类素食的制作方法:莳萝(土茴香)、茴香、川椒、胡椒、干姜、甘草、马芹等碎末制成丸,专门做小菜时用。
但这等“十三香”调料,虽加入洋香料,也是迎合时尚及重口味,算不得技术,入不了美食门墙。
(二)
小菜仅为配菜,我国烹饪中主菜多煎炒烹炸熘烩……犹喜也善于用火,这是汉民族餐饮特色。
《吕氏春秋·本味》上说:“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
调味除火候,核心其实在“调”。“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吕氏春秋·本味》)
五味甘为首。《淮南子》说:“味有五变,甘其主也;……炼甘生酸,炼酸生辛,炼辛生苦,炼苦生咸,炼咸反甘。”
在《金瓶梅》中,甜,直接体现在菜品中的不多,多见于主食及小菜中。《金瓶梅》第58回,西门庆生日,在家摆酒,多数客人走后,又重新摆碟,上的“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菱雪藕,莲子荸荠,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类”,一色的都是甜食。
咱老祖宗早就点明了国人嗜甜的原因,也半遮半掩地说了饮食男女的关系。《管子》上说:“五味者何,曰五藏(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
原来,作料关系着咱的心,更关系到咱的肾啊。
中国饮食博大精深,上古餐饮作料,甘、酸、苦、辛、咸,五大类,完全依五行相生相克原理,几千年前就确定了一整套理论体系。
厨爷厨娘们看好了:这是佳肴滋味重要的密码。
洋洋近百万言的《金瓶梅》,专家对餐食谱写得多了去了,我不赘述,但此书通篇写圣人说的四个字:饮食男女。这食与色的关联,究竟何在?
《金瓶梅》第49回,胡僧到西门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上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员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之后“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
呵呵,兰陵笑笑生的隐笔露出了马脚(不细扒了,辣眼辣心)!这种种“艳菜”虽未写用了什么劳什子作料,但仅仅字面所显现出来的,绝对与胡僧药有得一拼。
(三)
再大牌的厨师也不能通达各菜系,多数只是一招鲜,吃遍天。西门庆家有两个几百年来一直让人称绝的菜品:一个是伙计来旺媳妇宋蕙莲的烧猪头;一个是西门庆四老婆孙雪娥的鸡尖汤。
《金瓶梅》第23回:“(宋蕙莲)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能严合缝盖的锡锅,上下相合圆形如鼓)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之后,宋蕙莲道:“小的自知娘每吃不的咸,没曾好生加酱。”
各位看官,宋蕙莲的绝活儿,大多人以为在一根柴火上。其实,她的绝活,更多在油、酱、茴香、大料拌的配料上,加之姜蒜佐餐,自成手艺。她说的“加酱”,也是作料上的控制调和技术。
那时候的人口味重,这里用的“油”指香油。明《天工开物·膏液》中记:“凡油供馔食用者,胡麻(芝麻)、莱菔子(萝卜籽)、黄豆、菘菜子为上。”推崇植物油。
胡麻是汉代时从西域引进的,唐、宋、明代时的香油一直是主流用油。明末刘若愚的《酌中志》,说宫内“香油、甜酱、豆豉、酱油、醋,一应杂料,俱不惜重价自外置办入也”。
而人人叫绝的鸡尖汤,却属酸辣清淡一路,但也是作料用法的独门绝技。
《金瓶梅》第94回:“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孙雪娥“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香菜)、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
这灶上的两大顶尖技术能手,在西门家复杂的食色战争中,似乎都将作料投错了地方。菜品虽然人人叫绝,可遇事儿时个个来踩。
有一点圣人没讲:食色是有阶级的。脍飞金盘,吴姬压酒,人面桃花,金戈铁马,即使在大脑中形成高潮,主子还是主子,奴才终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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